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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君

身后事20

竹瓦点滴,晨光冥迷。

“巨竹林方向传来一长三短报的哨声。”

乐行论清心中巨石落下:“里正午后会到,你带人提前到村口等候,避免踩踏,其余照常。另从巡防队抽调五人过来。”

米路一声不吭的离开。

乐行论清微微提高声音:“小喇叭。”

“副官大人,我在!”小喇叭从门外进来。自从替狗鼻儿给簪獬传信后,这个枯箨小孩再也没有回过后山,问他只说无父无母,起早贪黑抢着干活,如今专司为乐行论清跑腿。

乐行论清说:“帮我请老阿姆。”

“是,副官大人!”

乐行论清拿出纸笔,将要准备的事情一条条写下:备食、备衣、备沐浴热水……

除了衣食住,还要防止伤病。里正一行傍晚左右才到,郎中待命,药炉炭火不断。尚若有卫疆军客人同行,需要客房,不能寒碜仓促。

想到此处,乐行论清意识到自己欣喜之余,疏忽了一点:里正一行,走的是巨竹林直抵竹编村的这条路。飞箭部已经撤离?里正和飞箭部谈妥?里正和飞箭部交过手?

或许不止有客人,还有战俘。

乐行论清正在思量,突然竹彩闯了进来:“小里正什么时候回来哇?你说话嘛,你们里正喏般厉害,石头上能说开一朵花,你这副官哑哨一样。”

乐行论清安静听完,方才开口:“竹衣寨传来什么消息?”

竹彩道:“昨夜里东南好大的火,从没……你骗我话?喏倒是一样的狡猾。”

乐行论清提笔在纸上写:囚室。

竹彩愤愤:“莫要写字了,我不认得。”

乐行论清起身:“明日,里正定会出面。今晚走马戏转《献城战》,错过可惜。”

“光你们聪明。”竹彩扬眉一笑,“我晓得咯,她今天就能回来,喏我放心了。”

送走竹彩,老阿姆进来,乐行论清请她稍等,写了字条让小喇叭带给米路:“转告他,里正要到傍晚后才到,请他到时带人去村外三里等候。”

正说话间,狗鼻儿进来了。

————

珍珠乱撒,骄阳在天。

“来看一看瞧一瞧,新货新货。”

午后犯困,竹彩本想眯一会,耐不住外面一阵一阵的叫卖。她推开窗户,春雨虽密,拂面不寒。“说昨天夜里有新摊子来了。”

“是呐,竹鱼还跟我借钱。”

竹彩走到门边停下,从身后青年手里接过雨伞:“他不卖咯两张竹鹿皮?”

“竹鹿皮换钱,钱换个自生火的匣子。他玩了一晚上,那个匣子不冒火,怕你骂他,偷偷去找摊主,直闹到副官面前。”

竹彩气得跺脚:“丢我的脸。”

“是呐,还有更丢你脸的,摊主给他说过,喏匣子能冒火一千回,他给忘记了。副官让他给摊主道歉,他不肯,说给摊主帮忙一天,结果又看上人家的说话鸟,跟我借钱。”

竹彩冷哼:“你借了?”

“没有,我阿姆那卷竹布,她让我换盐和糖,我想换棉裤。”

“喏裤子不好看……”

竹彩话未说,眉头皱成疙瘩,哼了声扬起下巴加快脚步。

山子蓑衣没披,疾步冲来挡住她:“大阿姆,我们村的小菟丝儿不见了,你看见了吗?她去哪了?”

竹彩闻言停下脚步,笑的春风俏丽:“我又不是她的脚,又不是她的鞋,喏里知道她去哪里。”

山子耷拉着眼皮:“大阿姆,小菟丝人还小,你们不能这样……”

竹彩没好气:“我喏样了?我喏样了?我好声声找你提亲,你定要说她有人家了。我也没抢亲,你还来找我?你们向阳村的花朵朵,你自己不看好吶!”

山子心里直叹气。里正非让他带百个年轻人来,还要半数男半数女。哪晓得就看了一场走马戏,村里女娃就让人给骗走了心。

大阿姆喜笑颜开的去提亲,山子当场黑了脸,婚事自然没成,说着说着几乎要动手,惊动乐行论清亲自来劝和。

山子心力交瘁,可大阿姆这样是问不出什么,只得闷声离开。

大阿姆看着他浑身湿透的背影,心情颇好:“走,买棉裤去。”

“啊,买,买给我呀?”

“做梦唻!”

————

溪水涟漪,夕晖微漾。

“怎么还没到?”

竹编村村外五里,运竹小道上,狗鼻儿来回踱步,看得他小儿子眼花。

“大崽,你别坐着了,再去看看啊。”

狗鼻儿的大儿子委委屈屈的穿上鞋,他已经来回三趟了。就刚刚,才跑出一里多去看过,回来还没歇半刻钟。

狗鼻儿媳妇心疼孩子,上前搀扶丈夫:“你先坐下,别走来走去,这腿不要了?”

狗鼻儿抬起拐杖敲地:“我要是腿好着,我要他?走了两步就回来,‘阿父,没看见人’。没看见人你再往前走走啊。”

旁边巡防队队员大壮忍不住开口劝慰:“狗鼻儿大叔,你消消气。副官不都说了,里正他们人多,可能还有俘虏,走得慢。”

狗鼻儿急道:“那多派点人啊矮驴,好帮里正扛行李,我那时候陪里正去獠牙谷,光矮驴就五头,厨子两个,还有……”

“哎呦叔,我们队长多挑啊,哪来那么多人用。我们恨不得一个人劈开八根又当筷子又当柴。”

狗鼻儿哼哼两声,他从屏风城回来一直卧床养病,不见其人,却是久仰那位米路队长的大名。

说他巡村从来不提灯笼,悄无声息神出鬼没。巡防队成立,报名者如云,可短短十天不到已经换了三拨人。有脾气犟地闹到那个女人面前,这位队长张口就能说出对方几时几刻违反哪条,而且一字不差背出条令。

狗鼻儿不屑:“里正常说,不要在老百姓面前摆架子,之前我巡村的时候……”

“队长!”

狗鼻儿眯眼看去。

一队人身负霞光走来。打头的二十出头小年轻,个头稀松平常,模样稀松平常,非说那处出挑,狗鼻儿一点没看出,反而瞧出一股子憨楞执拗。

米路目不斜视路过狗鼻儿,笔直站定:“竹海临时巡防队队长米路前来交接。口令,火塔。”

狗鼻儿暗暗鄙夷,什么乱七八糟的口令,定又是那个女人。

————

暮云初霁,华灯初上。

“小喇叭,走啦。”

小文在院子外面招呼,小喇叭探头朝正厅里看。

正厅靠墙两排书柜,挂有书写户籍、公产、卷目等等不同字样竹牌。中间大书桌空着,乐行论清坐在侧边,桌上满是案牍文书。她伏案心算笔写,眉头微蹙,纸上是赏金和抚恤的预算。

小喇叭看了一眼立马站直,朝小文摇摇头。小文面露沮丧,挥手告别小喇叭,快步奔向竹台。

竹台上还在架设机器,台下已经坐满了人,最外面的只能站在屋顶。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热火朝天讨论。

今天敢赶到竹编村的人,什么都不懂,只听说有趣,却不知怎么有趣,脸上好奇又茫然。昨天到的最是兴奋,一边聊昨天放的走马戏里,那些沧澌人眼睛如何头发如何,一边打听前天放的哪卷马戏。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咋看之下根本分不清谁是哪个村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伙只关心谁二月十日就来了,谁看足了三天的走马戏。

戈戈叶也挤在人群里。歼灭老簚匠那一战,他受了伤。乌乌藜和鹿鹿和一前一后都不肯带他出行,于是戈戈叶死磨硬泡加入了巡察队。

不垦者的少年在林中衔枚饮雪,搏杀一场之后进了村,依旧是吹着夜风看着星星,穿行在陌生的村巷,守望着生分的村民。

今日他轮休。

不垦者们和耕者相望数百年,打过仗,也做过生意。然而这样的夜晚是第一次,戈戈叶以主人姿态坐在人群中,听不同的口音聊着同一件无关生死和生存的事。

————

九九繁星,十分好月,照得人间团圆夜。

“哥,到家了。”

黛黛牟看了一眼前方火光,脚下却是一晃险些跌倒。金眼珠给他治疗也只是止血止疼,丢了一条胳膊长不回来,走路都走不稳。

簪獬听到黛牟牟说话,侧目见黛黛牟神情低落,状若随意的对他说:“飞箭部随时可能反扑,你要尽快养好伤训练新兵。”

黛黛牟一愣:“鹿鹿和他……”

簪獬故作诧异:“我知道他在巨竹林,乌乌藜也在。你不要想回到竹编村就吃肉喝酒享福,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黛黛牟低下头,瓮声说:“里正,我、明白,你,您,很好,很好。”

簪獬扭头看向前方,嘴角翘起。

大强子和米路已经碰头,两人疾步赶到簪獬面前。米路先将乐行论清的纸条递给簪獬,簪獬失笑:“只差几步,还传密文?”

乐行论清的纸条寥寥三句句,先解释说她留守村中,防范未然,不能出村相迎,失礼之处里正见谅。后面两句却让簪獬感慨:“她想的周到。米路你带队,尽快回村,大家太累了。”

簪獬收起纸条,召集劈丝等人边走边说:“大家这趟出生入死,功劳苦劳我都记在心里,论功行赏这不必说。本来呢,副官安排了人,敲锣打鼓迎接我们。”

“不过,我觉得不合适,因为我们带回来太多飞箭部俘虏。你们说,除了我们,村里那些人分得清飞箭部、梭镖部、河耕部吗?”

众人不明所以,摇摇头。劈丝也不明白里正话中深意,但不妨碍他举一反三:“里正说的没错,我想,飞箭部也分不清我和老簚匠,反正都是竹编村的人呗。”

簪獬也不深讲,只开玩笑说:“没错,让村里人看到这么多飞箭部俘虏,过两天乌乌藜回来,村里人看他和飞箭部打扮差不多,指不定也以为他是俘虏要绑起来呢。”

众人忍俊不禁。

簪獬道:“所以,我们从侧边,悄悄把这些战俘带回村。告诉你们,不但饭菜准备好了,洗澡水也烧热了,床都给铺好了。郎中现在在屋里,等着给你们换药。”

劈丝感慨:“太好了。”其他人纷纷点头,十分满足。

簪獬心中暗笑自己,竹骝和竹鼷两个话多的不在,感觉还有点不习惯。

一抬头,看到狗鼻儿,簪獬倍感亲切,忙朝他招手。狗鼻子终于忍不住,扑倒簪獬面前:“里正!里正大人!”

不止他,还有他媳妇南瓜花,大儿子、二女儿、三儿子、小女儿。

狗鼻子领一家老小来到簪獬面前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认错:“里正,我真不是个东西啊,回到家我才回过神。里正救命之恩我这辈子,我这条命,不,我全家这六条命都是里正的!”

簪獬哭笑不得扶起他,挥手让劈丝他们往前走:“你腿怎么了?”

狗鼻儿擦擦眼泪:“没事没事,里正大人您别担心,小的自己不小心摔了。”

那日乐行论清接到米路从竹衣寨带回的消息,预感簪獬不能按时归来,庆典必须延期,便让狗鼻子带人去屏风城。于是才有了卖东西的、说书的、走医的,还有来看热闹、找活的各色杂人。

狗鼻儿撑着拐杖边走边说,簪獬听得心生不住感慨,自己在巨竹林出生入死,留在竹编村的人,谁也没闲着。

狗鼻子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跟亲戚朋友借了个遍,跟上家下家赊了所有能赊的账,多带回七大车的物资,一路披星戴月不知疲倦的赶路。开春的雨水里裹着冰渣,所有人都冻得像打湿羽毛的寒鸦,狗鼻子一着急摔断了腿。

这些事,狗鼻儿一个字都没提,他看着簪獬的胳膊,眼圈红通通的:“里正大人,您怎么伤成这样?怎、怎么,哎,我都不知道带个背椅。”

除了狗鼻子的狂热,他媳妇孩子更多是顺从和好奇,偷眼打量簪獬。

连日奔波鏖战的里正,早没了狗鼻儿口中的气派。

白金官袍染色褐红,透着腥臭。猩红披风破破烂烂,五缨结早就散了。鼍龙皮靴满是泥浆,鞋面上还沾了枯草。

环冠不知丢到哪里,头发用藤芯草扎了个揪揪,早起收掇的还算服帖,半道下起雨,碎发半湿不干的沾在脸颊上,着实有些鬓发凌乱。右臂脱臼,原本腰间的伏龙钩腰带做了吊带。

没了腰带,小礼剑只能拿在手里。里正官符塞进了口袋,因赶路溜出一小截缨绳,还给雨水打湿了,蔫蔫耷拉着,勉强能夸一句编制精巧色泽明艳。

莫说心心念念的狗鼻儿一家,就算已有预料的乐行论清,乍见之下也是一愣。

簪獬看到乐行论清站在墙边,对狗鼻儿说:“我有点急事跟她说,你先回去休息。”

狗鼻儿瞅了瞅乐行论清,再三叮嘱簪獬好好休息,然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瘸瘸拐拐离开。

簪獬朝乐行论清点点头,对小喇叭说:“你长高了。”

小喇叭咧嘴一笑,瞬间强行收敛笑容:“是,里正大人。”

簪獬被逗乐:“其他人都安排好了?”

小喇叭回答:“是,里正大人。伤员住在四房大宅,郎中都在那里。战俘关在老簚匠的碉堡,那里有地牢和竹笼,能分开关。其他,所有人,先不回家,全部住到二房大爷家,郎中在那里。”

簪獬诧异:“你的诸夏话,说的真好。”

小喇叭忍住得色:“是,里正大人。我跟副官大人学的,她说我……说我……”

小喇叭语塞,偷瞄乐行论清。

乐行论清:“慧心妙舌。”

小喇叭挺起胸膛。

簪獬笑道:“那很厉害,她很少夸人。”

乐行论清看向簪獬:“里正此行归来,面目一新。”

簪獬当即辩解:“我已经算好了,劈丝他们身上臭烘烘的。”旋即意识她话中另有深意,哼哼:“我还没走到村口,就收了你一箩筐的罪责。”

告状全来自狗鼻儿。从铺张浪费到以权谋私,小到摊位不收税金,大到还让簪獬住那处荒宅破院,包括老是躲在屋里、不爱说话,见人也没个笑脸,以及给他的采购单据上字太好看导致被人抢走这种离谱的事情,将乐行论清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结论就一句话,“里正大人,您这个副官啊,不行!”

簪獬话一出口,赶忙换了话题:“对了,山子和大阿姆都带人来了吧?我要立即组建一队人马,乌乌藜一个人还在巨竹林。”

乐行论清道:“里正不必担心,他应当无恙。昨夜巨竹林东北角火光冲天,大阿姆今早来问。如我所料无误,是乌乌藜和其他部群遗民,与被飞箭部掳走的妇孺里应外合火烧飞箭部。”

竹衣寨虽然高悬山腰,但和飞箭部营地,一个东南一个西北,遥遥相对竟能看清,想必昨夜火势滔天。

难怪戈式临时变卦。

簪獬谓然叹息:“飞箭部首领已死,一时半刻是顾不上乌乌藜了。我们去竹衣寨的时候,他说打败飞箭部,要烧通天火塔。半个月而已。”

怅然之余,簪獬也是心头轻松:“大患已除,倒不必大练兵了,山子和大阿姆不知要多高兴。”

乐行论清说:“练兵之利,不在飞箭部一处。”

簪獬了然:“嗯,军营最是能够凝聚人心,亲如兄弟。”

明月在天,四下静默,只有两人轻声细语的说话声。簪獬想起自己和狗鼻儿初到竹编村,和七房手下打作一团也无人出来看热闹。狗鼻儿说竹编村人重利,等闲不会停工。

村民们怎么敢停工,终日编制竹器,也不过从老簚匠那些人手里换些糊口粮食。稍一歇息,全家就得饿肚子。

乐行论清陪同簪獬到二房、四房巡视,老阿姆给两人盛了大碗肉糜饭。匆匆吃完,又去老簚匠院子。飞箭部战俘比簪獬舒服,已经吃喝躺下。

两人上了小碉楼。

剔透玻璃上,光影斑斓。小碉楼俯瞰整个竹编村,居高临下更觉竹台那边人山人海。

簪獬喜上眉梢,推窗探看:“走马戏?狗鼻儿说你包场连发十天,钱够用么。”

乐行论清道:“够用三个半月,包括练兵。”

簪獬咂舌:“那可是老簚匠一家侵刻竹编村百姓二百年的积蓄。”

乐行论清拿了窥管给她:“竹台最左侧,十六排。”

簪獬举起窥管放在眼前,远处景象陡然清晰。她微微移动窥管,一排排数过去,果然看到特别的两个男子,衣着朴素寻常,气貌鹤立鸡群。

“咦。”簪獬一边眉梢微挑,两个年轻男子旁边竟然坐着乔优。三人偶尔交流,客气礼貌,显然刚刚认识。

簪獬叹为观止,一时无言。

乐行论清问:“这两人应是刑辟厅暗访。”

簪獬放下窥管:“我都快忘记高扬了。”她的脸只绷了一瞬,旋即绽放笑容:“你大笔撒钱,是想以民心影响议事厅?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这趟去竹衣寨,正好从竹彩口里套出高扬的大把柄。”

乐行论清颌首,转身下楼。

“你不问问什么把柄?”

“里正胸有成竹。”

小喇叭在小碉楼门口站岗,见乐行论清下来,连忙抬高防风灯。

乐行论清却伸手接过灯:“你去看走马戏。”

小喇叭一愣:“是!副官大人。”

簪獬见他起先只是快走,没到门边就撒腿狂奔,忍俊不禁:“小孩子。”

乐行论清侧目看向她,簪獬抢先开口:“快走呀,我要洗澡,忍一路了。”

当初的无人破院,早没了荒废气息。白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小喇叭听着楼梯吱呀,生怕哪天断了,还请小文帮忙找人来加固过。顺带将浴房的破顶修缮,换成一排崭新竹瓦。

簪獬和明哨暗哨打过招呼,直奔浴房。她洗到一半才想起没拿毛巾,隔门大喊。

宅院里除了哨兵,只剩乐行论清,于是送了毛巾又送衣服。

乐行论清叩叩门。

簪獬正凑在镜前端详。她之前就悄悄看过,和被高扬用气弩射伤的小腿一样,肩上箭伤莫名愈合,看不出任何痕迹。反而脸上划伤,结了痂,更明显。

簪獬拉开门缝接过衣服笑道:“都说你做事周全,怎么如此怠慢上官。香膏不添,衣服不烘。”

“骄奢淫逸之风不可长。”

乐行论清转身欲走,却听簪獬说:“嗯,你说得对。”

乐行论清脚步一顿:“里正此行收获颇丰。”

簪獬:“我也觉得,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心里头没那么多愤懑。我以前太过幼稚……太浑了。”

乐行论清道:“里正一直很好。”

簪獬用毛巾裹住头发拧了拧,笑道:“一点也不好。劈丝为掩护我以身做饵,小蚃为给我争取一息时间被打断三根肋骨,还有乌乌藜他们拉开巨竹,天光乍现那一刻,我是真惊了……我之前竟然一直觉得他们不能全信,不能依靠。”

乐行论清想起初见簪獬。牵驴扛锅的队伍刚进巨竹林便被梭镖部发现,她在暗处观察。彼时簪獬初到竹海,正是意气风发,穿着一尘不染的白金官袍,腰间官牌晃动,与谁说话都亲切随和,见谁在忙都去搭把手。

乐行论清对着竹门,轻声说:“竹海雾重,难免迷失。”

簪獬擦头发的手一顿,垂下眼角。她被关在听海苑那三个月,怕高扬下毒,吃每一口饭喝、喝每一口水都提心吊胆。听见脚步声,就怀疑是高扬派人来杀自己。夜里偷偷躲在被窝里哭,觉得全屏风城、全竹海没一个好人。

“那时候我心里一遍遍发誓,要杀所有欺负我的人。当然下不了手,便想替萝卜报仇,然后一走了之,谁想做里正谁做,反正我不干了。”

乐行论清伫立静听。

“等到了向阳村,知道那些事情,又不能不管……死了笃哥儿和博弟儿,山子果然老实许多。”

“杀高扬,是形势所逼,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杀老簚匠一伙,我也不后悔,杀人多便捷,一了百了,我都杀顺手了……如果在小山坡我没下令杀飞箭部哨兵,一切都会不一样。竹捕不会死、盘盘珀不会死,那些我不认识的飞箭部战士也不会死……我本该带着戈式来竹编村,大家一起吃饭喝酒看走马戏。”

“你说只需我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我说可笑。其实可笑的是我。”

簪獬将毛巾挂上竹架:“我没和飞箭部族人说过一句话,就认定他们都是故事里吃人的妖魔鬼怪。没想过他们也是竹海的百姓,也会想过太平富足的日子。我可以轻易原谅盘盘珀虐杀战俘,却没放过只是恰巧出现在那个小山坡上的飞箭部哨兵。”

乐行论清欲言又止,轻轻咬住下唇。屋里簪獬语带笑意:“不用安慰我。我没办法不后悔,但我更知道后悔也无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已经懂了很多道理,以后……”

簪獬的声音截然而止,乐行论清意识不对,上前扣门:“里正?”

簪獬扭身回首,眼中尽是惊恐,身后镜中映出她纤瘦的后背。

白皙无暇的背脊上,怪异诡谲的纹理时而膨胀,时而收缩,时而蔓延,时而凝固,如星芒,如瓷裂,如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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