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坠落年代游记

拾荒者们正聚在饭桌上打牌。

说是纸牌，其实都是些从杂志硬封壳上裁下来的纸片。牌面上印着的泳装女郎们已经面目模糊，好在根据胸围和泳装款式来辨别牌面大小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六。”

“对八。”

“对五。”

出“对五”的是霍克。没有人去纠正他乱出牌的行为。拾荒者们都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推门而入，是尼古回来了。见尼古进门，围观牌局的科特老爷子立刻伸手去拉霍克的胳膊。霍克倔强地站起身，连珠炮似的往外抛着问题：

“头儿，芳汀她怎么样了？病情有没有稳定下来？鸦医生的疗法生效了对不对？”

男人们也将目光投向尼古。尼古只是摇了摇头，直接走向客厅尽头的病房。

客厅中一片死寂，只剩下霍克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鸦医生的医术那么高明，她肯定还是有救的……”

自从昨天出事以来，霍克便一直处在极度焦虑的状态中。好似昨天在病房中失去控制的人不是芳汀，而是他自己。

“不是什么人都像你那么坚强和幸运，放弃幻想吧。”说话的是林先生。

沉默寡言的老幺拉拉林先生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多嘴。他又搬把椅子拉着霍克坐到自己身旁，握住霍克冰冷的右手试安慰他。

“干着急也没用，吃点东西吧。从昨天下午开始你就一直饿着。”说话的是老大。

罗素兄弟中的老二将手中端了许久的腌菜糊糊塞进霍克的手里。

霍克哪里肯吃，一声不吱地凝视着手里尚有余温的搪瓷杯。可看着看着，他的眼里便掉下泪来。

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崩溃地向友人们陈述起往常极力避免谈及的悲观与惶恐：

“我很害怕……”

“我本以为辐射只会造成身体上的痛苦，捱一捱总能过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灵魂正先于肉体而死去。”

“我曾以为我的灵魂是霍克唯一的主宰。直至我死去，这间房子里都只会住着我一个人。”

“可当我来到荒原后，便有一头怪物踩着斑斓的光挤进这间房子与我同住。”

“这间房子里装着我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可它闯了进来，把房子里的一切当做是它的食粮……”

“从未设想过我会迷恋生食，用舌头梳理自己的毛发，在动物粪便里刨食未被消化的植物种子。因为我知道我与它不同，不必去怀疑自己身为人类的事实。”

“可它啃食房子中的一切，往里头装裱它的欲望与狂想。住在这间装潢扭曲的房子里，我只会飞速遗忘和霍克有关的一切。”

“我想，当房子里的一切变成它的模样，这间房子也该易主了……”

“我必须得阻止它，想方设法。可它是那么强大，即使是药效最为猛烈的致幻药物也不能让它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模糊半分。”

“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不再能够主宰自我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也成为了它陈列在墙上的战利品。透过墙上的两扇窗户，我看见霍克对着一泡鸟屎流下了口水。”

“我不再是人类，也不再是霍克了，我正在成为虚无。可那一刻，我竟然无动于衷！”

“你们能明白么？你们能体会这种被慢慢侵占剥离的感觉么……”

“我很庆幸遇到了大家，及时得到了鸦医生的治疗。”

“可她呢？她就要被那条鬣狗完全吃掉了！”

从霍克身上涌出的悲痛如此汹涌，以至于拾荒者们竟有种幻觉——在萤石灯的照耀之下，霍克即将溺毙于屋内汇聚成河的阴影中。

希怯生生靠近霍克把他低垂的脑袋搂进怀里，一手揩着横流的鼻涕，一边像尼古安抚自己那般大力拍打着他的脊背。

可霍克已是这副模样。男人们站在霍克身旁亲昵地揉着他肩膀，感到空虚。

…………

推门进去，尼古看见休伯特和伊赛尔拿着锤子和扳手正在尝试着修复严重变形的病床。

病床扭曲得不成样子。床板上的钢条被拉伸成锐利的长刺，几根弹簧硬生生被扭作了能够钳住手脚的镣铐。这些金属零件沾满血污，原本光洁的表面被腐蚀得坑坑洼洼。

这是昨天病房中那场短暂而又激烈的冲突留下的痕迹。

“父亲……”“头儿。”

他俩观察尼古的脸色，脸上带着些微的期待和尼古打着招呼。尼古拉开房门，把他们往外赶：

“去安慰一下霍克。”

休伯特和伊赛尔的心头掠过不祥。有心向尼古问些什么，但看着尼古阴郁的脸色他俩选择了安静离开。

待到两个孩子出去，病房里只剩下鸦医生。

鸦医生正缩在书桌后头，右胳膊不自然地耷拉在扶手上，脸上盖着一本书，一动不动地躺在大椅里。摆放药罐与器材的木桌上散落着数支针管，房间里充斥着芙蓉水的异香。

尼古走到鸦医生身前，掀开盖在他脸上的书——医生根本没睡。

鸦医生眼神涣散，瞳孔却紧缩着，眼白里布满血丝。

“好些了没？”

说着，尼古伸手去扶医生的背。鸦医生借力坐起，扶着冷汗津津的额头歇了好一阵。他凝视着桌上空荡荡的针管，说：

“差点就输给这该死的玩意儿了……”

“是我的错，让芳汀伤到了你。”尼古眼里隐有愧疚。

鸦医生摆摆手，转而问道：

“芳汀出现我说的症状了么？”

“她的确做了梦。梦见了一位少女。”尼古说。

“我在问她的症状！”

刚从戒断反应中挣脱的鸦医生根本扼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回忆困难，但口齿还算清晰。我询问过芳汀有关于那位梦中少女的外形。应该就是她本人。”

尼古指了指静静躺在鸦医生脚边病床上的黑发男孩，苦笑着说：

“芳汀有一位亲生弟弟，叫尼克。这对亲姐弟是一同被流放出来的。在捡到这个黑发小孩之前，尼克便死在了一头鬣狗嘴下。”

鸦医生狂躁地捏着额角，问道：

“为什么直到昨天芳汀才真正失控返祖？”

尼古点燃烟斗深深地抽了一口：

“因为这个姑娘很坚强。这个孩子和尼克很像，她想让弟弟活下去。”

鸦医生注视着脚边黑发男孩的脸庞，久久没有说话。忽然，他捡起桌上那本盖住头脸的书，提起桌角的羽毛笔，说：

“出去抽。”

“好。”

尼古叼着烟斗往门外走。

“她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比如说，愿望。”

尼古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说：

“我会试着去问问。”

“帮我带句话，就说我一定会治好她弟弟。”

“好。”

“但芳汀……”

“交给我。”尼古仰头吐出一股青雾，对着天花板许着承诺，“我不会让这么一位姐姐在她珍爱的弟弟面前流出口水。”

“有劳你了。”

直到尼古出门，鸦医生都没有再问和芳汀有关的事情。他翻动书页，在已经密密麻麻填满字块的页脚下注上了新的一笔：

“第六百七十三号病人，芳汀·法兰奇。”

“城卫军上尉，稻草人小队所属军医鸦，于新历158年1月2号再次迎来了彻底的失败。”

…………

临近中午，拾荒者们开始生火做饭。

由地窖改造而来的地下居所并没有良好的通风系统。出于安全考虑，拾荒者们在改造住所时也并没有增添额外的排气通道，炊火做饭需要返回地面。

霍克没有心力掌厨。跟在尼古后头出门的是休伯特和伊赛尔。一个背着柴火和锅，一个提着腌菜箱和肉干。

地下斜廊的出口被伪装成了一块普通地砖。每每出入居所，拾荒者们都会仔细还原地砖的积尘状态。即使真的有人尾随来此想要暴力破坏，地砖高强度的金属构造和防暴设计也足以让拾荒者们有充足时间进行转移。

作为这间居所的设计者和建造者，尼古将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都仔细纳入了考量。

拾荒者们做饭的地点位于远离地下住所出口的一座荒废小院。院子里全是碎瓦和细沙，方便挖无烟灶生火。院里还有口枯井，烧完的草木灰倒井里用细沙一填，也不会有被他人发现的额外负担。

尼古要去照看芳汀，不能与他俩同行。路过芳汀所住的泥房时，休伯特和伊赛尔见到了在门口僵持的芳汀和“哨兵”。

哨兵是尼古这位选民的机械造物之一，能在必要时担任登高望远、守望敌情的职责。它大概有四十厘米高，长着圆滚滚的脑袋和身子，还有干脆就是四根圆润柱子的短小四肢。它披着薄薄的钢铁披风，脸上扣着三眼构造的瞄具。

平日里它可以是一粒金属方块，也可以是垫在芳汀身下的钢板。被尼古能力所激活时便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

“请遵照将军的指示，待在房间内不要随意走动。”哨兵口吐人言。

士兵与将军，形容尼古与它的关系倒也贴切。

执行任务时的哨兵与可爱无关。此时，它两条圆滚滚的胳膊一条形变成镣铐拘住芳汀的脚腕，一条变成钩枪钉进地面，正努力地和芳汀角着力。

之所以抢着出门做饭，是因为休伯特有些话想对芳汀讲。可见到芳汀，他又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看着院中的景象，尼古脸色异常难看。

“离开这里。”

伊赛尔拉着休伯特迅速离开。待到这两个孩子远去，尼古走进院中。

和尼古走时不一样，现在的芳汀情绪激动，挣扎的动作异常凶狠。以至于哨兵的镣铐深深割伤了它的脚踝，鲜血喷洒一地。

“芳汀小姐？”

回应尼古的只有歇斯底里的唳吠。

看着芳汀，或者说这头披着人皮的野兽，尼古闭上了双眼。他的血肉中滚动起火光，有银红的金属自体表泌出。

“血亦是铁”

他在心中如此默念。

自血肉中泌出的金属异常沉重。它们聚拢如蛇，蜿蜒前行，于地板上犁出一道道沟壑，又攀上哨兵的身体补足它的身形。

随着结晶状的金属簇自体表凸起又平复下去，哨兵袖珍的身体急剧拓展，随之猛增的力量让它得以迅速停止芳汀的挣扎。

“轻一点，别伤到她。”

服从命令是士兵的天职。哨兵解下芳汀四肢上的镣铐，将她深深地拥入怀中。忽然柔软下去的金属将芳汀完全包裹，被金属淹没的她看起来像是一具栩栩如生的标本。

尼古注视着芳汀鲜红的眼眸，在哨兵身前慢慢坐下。他的接近成功激怒了芳汀。它不停的用手指抠挖哨兵的躯壳，一边不停地冲尼古龇牙狂吠。

狂怒的挣扎整整持续了十分钟。

芳汀的指头齐齐短了一截。也许是太过疼痛，它的眼眶迸裂，泪和着血淌了一脸。它低下头，轻声呻吟着：

“我这是怎么了？好疼……”

尼古审视着似乎清醒过来的芳汀。才一会儿功夫，它断裂的指骨上便长出了新的骨茬。它的脖子也在剧烈挣扎中受了伤，鲜红的肉丝不断蠕动，试图修复撕裂的伤口。

它抬起头，鲜血四溢眼睛空洞又无神：

“是你吗，尼古先生？”

“我看不清……离近一些好么？那头鬣狗又追了上来，我好害怕……”

尼古依言靠得更近了些。

下一刻，芳汀的脖子凭空伸长一截，向着尼古的头脸狠狠咬下。

感受着两颌肌肉的发力，它的脸上飞扬起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即将得逞的狂喜。它甚至有些讶异，讶异于自己的伎俩竟然骗过了选民的眼睛。

鲜血迸射而出，芳汀尖利的哀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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