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章,烟柳满皇都,之三
主子有主子的烦恼,奴婢们发愁的,又是另一桩事儿。
次日清早,莲叶小心翼翼踩过污水横漫的青石板,没几步绣鞋就浸透了,她打了个寒颤,动作越发慢了。
“哎哟!”
房妈妈看得着急,反手用铜簪固定住发髻,推开她抢身而过,麻练鞋痛快踩进污水,把泥点子全甩到莲叶的淡绿滚边丝布袄裙和浅碧色无纹绫绣鞋上。
“可惜了的!这么好的鞋,屋里穿穿不就得了,郎主虽疼你,这绫子经不得水,过两道色就掉了!”
绫子怕水莲叶何尝不知道,而且这么好的料子,她统共也就得了几块零碎,缝不得衣,制不得裙,就够几双鞋面子。
正经没穿过几回就糟蹋在厨房门口,她悔的肠子都青了。
房妈妈嘴里埋汰人,手脚不停。待莲叶进□□一终于踮着脚尖进来时,案上已经码好几碟切好待拌的小菜,簸箕里盛着淘好的米,房妈妈蹲在灶下通火堆,撅着后臀姿势颇为不雅。
——虽说都是奴婢,那也得分个三六九等。
想到自家前程似锦,莲叶紧绷的脸皮松弛下来,好整以暇地弯着嘴角掸袖口,捋鬓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房妈妈扭过头从低往上打量她。
莲叶笼着两只手,拿腔作调的样式,溜光水滑的发髻上光秃秃没半件首饰,却还是难掩眉间秀色。
大清早,忙的团团转呢,这妖精蹄子偏来啰嗦。
房妈妈便有些不服气,故意大声刻薄。
“今日娘子竟起的这样早,昨夜不曾点灯看经么?”
到底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莲叶羞红了脸,却毫无退缩之意,撩起眼皮大大方方应了一声。
“诶,妈妈又装糊涂。”
房妈妈便拍拍额头恍然大悟。
“错了错了!是郎主起得早。”
“不论郎主娘子,都是奴婢们的主家,都得伺候。”
莲叶陪着笑问,“热水可得了?昨儿郎主便嫌水凉。”
“才生上火,等等就得了。”
房妈妈腹诽,连个通房还没挣上去,嘴里就念叨上了,横是怕谁不知道。
她想排喧莲叶两句,忽见杜蘅在寝衣外披了件桃花粉色茧袄轻飘飘转进来。
房妈妈忙收了面上鄙夷之色,赶上前去搀扶了一把,关切地问。
“元娘来这脏地方儿做什么?厨房是下人才配待的。你好好儿一个主子,快回房里等着去。”
她指着灶上嘟嘟冒着热气的铜壶。
“热水马上就得了,奴婢这就端了去。”
莲叶听得房妈妈指桑骂槐,转身屈膝敷衍地向杜蘅行了个礼,将嘴角一撇,半是赞许半是搭讪地笑。
“二娘子向来贪睡,倒是元娘日日早起。难怪郎主昨儿夜里还念着元娘懂事,能撑得杜家半边门楣。”
莲叶只比杜蘅大三四岁,明面儿上是杜家主母韦氏的婢女,本不应当作如此言语。然这一二年,杜家郎主杜有邻有心抬举她,常允了她在房中过夜,并不避讳,她在杜家子女面前便也张狂起来。
杜蘅一时错愕,待明白过来,脸刷的就红了。
阿耶的房里人显摆宠爱,怎的显摆到自己眼前了。
她窘迫地匆忙应了一声,避着莲叶火辣辣的眼神道了句,“辛苦妈妈跑一趟”,扭身就逃了出去。
果然脸嫩心软没出息,要不是投生在官家,怕是连服侍人都学不会吧?
莲叶挑眉嗤笑,放下这个落荒而逃的,且去对付那没眼力见儿呢。
“郎主不过六品,元娘又不得喜爱,身边儿连个丫头都没有,难为妈妈还把她当千金小姐供着。”
房妈妈极听不得这个话,一把将抹布掼在台上,拍案怒斥。
“六品怎么了?六品也是官儿!莫说这家里尚用得起两个丫头,便是用不起了,也轮不上你给元娘提鞋!”
这话当面锣对面鼓的敲起来,莲叶便有些受不住。
像杜蘅杜若这样出身世族的官家少女,家事再落魄,身份还是摆在那里,往后婚嫁,必是做官家娘子。而莲叶身为奴婢,倘若服侍了杜蘅陪房出嫁,还有可能配个郎主家得用的小厮,攒够年资,升个管家婆子。可惜她自甘下贱,遮遮掩掩做了杜有邻的房里人,前途便缥缈起来。
思及此节,房妈妈得意地笑了笑,拉长音调,目光比刀子还尖刻。
“咱们郎主可不糊涂!即便给你开了脸,也不敢抬举你做妾。你进城晚,见识短浅,不知道头些年,前头张郎官家抬举了个乐户,哎哟,犯了大律令,流放了一年半呢!”
莲叶听得愣怔,不明白什么是‘大律令’,可是事关前途,又只能竖着耳朵听下去。
“这官人犯法跟白身不同。白身嘛,偷了抢了,独他一个挨板子下大狱。你怕是不晓得,官人犯法是要祸及子孙的!张家两个半大小子原本好端端的,只等着做官娶妻。这下完了,前途都没了,苦守着这点子产业,三日不抵两日当的。就可怜大娘子,一朝沦落,颜色衣裳也穿不得了,金银首饰也戴不得了,亏得她娘家父兄还有倚仗,手里使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在。”
房妈妈顿了顿,等着莲叶脸上五颜六色开起染坊,花样儿好看极了,心内大感得意,狠狠再将一军。
“长安城里可不比你们乡下,一时兴起便男女做配。婚事背后的讲究多了去了,你呀,慢慢学着吧。”
“那——”
莲叶两道秀致的眉拧起来,想问那乐户下场,又怕房妈妈刻薄,抿了抿嘴扭身便要走。
房妈妈忙嗳了一声,伸手拦住她。
“故事还没说完哪!你着什么急?”
“妈妈要卖弄就痛快些!奴婢可比不得妈妈金贵,在这家里熬了十几年,磨洋工也照样吃饭!大娘子那儿还紧等着奴婢伺候梳洗呢!”
房妈妈盯着莲叶,半晌露出一个带着同情理解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至于那贱人,哭哭啼啼只说要陪张郎官上路,生死在一处,有情有义的很。可惜呀,头天说的好听,夜里大概后悔了,第二日天不亮卷起包袱就跑……可见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麻雀披上金毛也成不了凤凰。”
莲叶才放下的心转而忿忿不平,却又师出无名,只得低声嗫嗫。
“这也怪不得她,流放路上辛苦,她一个女孩子家……”
“流什么放?”
房妈妈清清嗓子,吊起眼角拿眼皮子夹了莲叶两下,从鼻子里嗤出一声。
“她被张家大娘子逮回来,就摁在张家正门口,大嘴巴子狠狠抽了一顿,街坊都叫好呢。完了卖给过路胡商,去西域吃沙子了。”
“你!”
莲叶俏丽小脸登时气的发白,两眼嗖嗖冒着火光,双手紧紧扯住袄裙,半晌方才冷笑着慢慢道。
“承妈妈教导,奴婢就等着瞧元娘能找个什么好婆家!”
房妈妈心头一凛,猛然想起来这死丫头日夜服侍郎主,多得是机会胡乱进言,偏郎主又是个偏心的,万一真被她钻空子害了元娘,可怎么好?她不肯示弱,重重的哼了一声,眼瞅着灶上水开,提起水壶就走。
身后撂下狠话。
“你个蹄子少动坏心思吧!”
莲叶急道,“诶!先给郎主送去呀。”
房妈妈只做听不见,脚下走的飞快,转眼就出了后排房。
莲叶急的跺脚,她虽然在人前强撑姿态,其实背地里并没有得着杜有邻多少轻怜蜜爱,昨儿打的洗脸水冷了些,便挨了好大一个冷眼。
厨房里统共就那一个大铜壶,她再急也没有用,只得从水缸里掬起一捧冷水拍打在脸上。寒冬时节,水冷的像冰,她方才站在灶前多时,早将全身烤得热烘烘的,这时候大剌剌被冰水一激,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凉透了。
莲叶忍着脸上刺痛,使劲在两颊拧了拧,又小心的撩起衣服擦干,忙趁着脸上红粉菲菲的娇俏样子回了正房,指望这么着能少挨些硬话。
房妈妈已进了正院。
正房而外还有两侧厢房,其中西边厢房一列三间,靠南的两间打通了做杜蘅卧房,七八步面宽,五六步进深,长方条形状。虽是跨了两间的地方,毕竟只是厢房,仍显浅窄,故而未置办屏风、香炉等陈设,只在墙上挂了两幅卷轴,一则《青女》,二则《乞巧》,都是主母韦氏的手笔。靠窗摆了一高一矮两副绣架,皆绷着丝帛。
杜蘅临窗站着,看房妈妈把滚烫的热水往洗脸盆里倒,她性情本来急躁,独在杜蘅跟前处处当心,动作放慢许多,免得溅起水花烫了杜蘅。
杜蘅捏着巾帕咿咿呀呀劝。
“莲叶也不是冲我一人,妈妈何必为我出头。”
“你呀!就是太老实。怎能让个下人骑到头上撒野,往后嫁人了怎么办?如何管家理事,如何周全内外?”
房妈妈放下铜壶,探手试了试水温,抬眼巴巴瞧着杜蘅。
要说起来,杜家人的相貌都不错。
郎主杜有邻在衙门待的久了,难免有些居于下位者的顺从拘谨,但胜在身板挺拔气质儒雅,瞧着便是个温文尔雅的饱学之士。主母韦氏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轻易不施脂粉,但细看五官还是精致。
所以三个孩子都说得上漂亮,尤其杜若那份儿耀人眼目的妩媚灵透,在整个延寿坊都出了名儿的。
然而房妈妈的心头肉还是杜蘅。
一转眼,这孩子都十六岁了。
“这个家你都当了三四年了!当初还没我腰高呢,便举着算盘子盘账。可怜见的!就跟我那苦命的孩儿一个样儿。”
房妈妈说起旧事眼角便湿了,捞起油腻腻的围裙擦拭。杜蘅看不过眼,轻轻递了自己的手帕子给她。
“你说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投身在这么个家里。别人家的女孩儿都是爷娘捧在手心里护着养大,咱们杜家倒好,郎主万事不管,主母也是个甩手掌柜。一家子大事小情全指望你!”
房妈妈扳着手指头数落。
“底下两个小的要管饮食起居,城外庄子上要管耕作收成,家里还有采买收支,几个仆役奴婢的调度安顿,样样都是你。也亏你能干,小小的人儿,硬是将担子挑着走起来了。”
“妈妈又心疼我了……”
“你就是个操心的命!”
房妈妈偏过头细看杜蘅。自打媒人上了门,她显见得是揣上心事了,昨儿夜里连糯米糕都吃不下,下巴瘦得脱出一个尖儿来,着实叫人心疼。
“别把心都贴在别人身上,为自家打算打算行不行?”
然而杜蘅是个寡淡安静的性子,饶是房妈妈这般苦口婆心,她脸上还是淡淡的,似乎桩桩件件都与己不相干,只顾慢腾腾将热巾帕拧成手巾把子,在太阳穴上按了按,又打开来整张铺在脸上,片刻熨贴的叹了口气。
“郎主偏心偏到膈肢窝,眼看已在议亲事了,半点嫁妆没有,连个婢女也不肯给你添。媒婆日日走街串巷,哪个不是生一双势利眼睛,专扒拉女郎的虚实?咱们家本就不宽裕,再知道你不得郎主疼爱,自然要把好郎君留给二娘了!”
房妈妈越想越窝火,嘟囔着添了一句。
“不添人也好,要把那骚蹄子添到你房里来,横是乱了套了。实在舍不得买新的,把海桐添过来也行!”
“妈妈,若儿还小呢,你何必打她的主意。”
房妈妈听不得这个话,猛张飞似的浓眉往上一挑,分明还有二十句话排着队等着往外出。
呼呼冒着热气的白手巾底下,杜蘅的鼻尖微微颤动,轻声道,“妈妈是为我好,我都知道。”
她扯下热巾帕在盆里搓了搓,又拧起一把,水声淅淅沥沥,她低声道,“其实不是阿耶偏心。”
房妈妈奇道,“郎主还不偏心?”
杜蘅扭脸冲她一笑,“分明是妈妈偏心于我。”
她一味的和稀泥,房妈妈急得龇牙咧嘴,恨不得提着她耳朵灌输。
“我跟你说的事儿,你要往心上去呀!女孩儿家,结亲事便是第二道投胎,万万马虎不得!”
房妈妈话犹未完,听见脚步声过来。
两人回头一瞧,见是海桐俏生生立在门边,手里提个蓝布包袱,身上穿的簇新月白袄子,额头上虚虚笼着刘海,耳垂上扣了一对细小的莲花型银钉。耳钉虽小,因是迎着日光站着,倒也闪闪烁烁。
海桐绞着两只手,颇有些不好意思。
“二娘叫奴婢过来问一声儿,昨儿上学穿的裙子刮了丝。若是元娘的《骏马图》已做得了,能不能烦——”
她话未说完杜蘅已笑起来。
“又刮坏了?她成日里没上学,都去插秧了罢。”
房妈妈闻言撇了撇嘴角。
海桐忙进屋行礼。
“二娘学里亲近的几个人,譬如韦家六娘,或是杨家四娘,都是极稳重端庄的。偏她鬼灵精不服管教,师傅们也恼得很呢。”
提起韦氏族学里那几个世家女,杜蘅面上的笑意冷了几分。
海桐已放下包袱向外走。
“房妈妈与元娘多说会子体己话,不急着做饭,二娘子还没起身呢。”
房妈妈啧了一声,大大白眼撵着海桐的背影去了,不忿地高声埋怨。
“二娘子忒娇惯些,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地,还见天儿烦你,便是她不肯做针线功夫,现放着这丫头不使唤,倒使唤你,仗着郎主偏疼,硬是走了大褶儿了!”
杜蘅淡淡应道,“海桐要陪若儿上学,不得空儿。”
“谁不是几贯钱买的?独她娇贵些?”
房妈妈尚有余力滔滔不绝,见杜蘅神色木然,究竟还是咽了下去,只道,“灶上生着火,奴婢去盯着些。”
她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
“元娘,陈家那事儿,你再想想。”
杜蘅面色一滞,咬着唇垂下了头,半晌才低了头,“听天由命罢了,我想有什么用?”
“陈家到底富贵,比咱们家强出许多。”
“他富贵他的,干我什么事。”杜蘅侧过脸,仿似浑不在意。
比起杜若和韦氏,杜蘅的五官要浅淡许多,像幅《仕女图》湮了水迹,褪去大半墨色,只剩下细弱的线条勾勒出单瓣莲花一般清雅的气韵。
房妈妈跺脚叹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先去了。杜蘅也不着急梳妆打扮,坐到绣架前补了几针。
这是一幅锦纹针绣的《骏马图》,淡青色素帛上浅浅勾画几笔浓云漫卷,青翠草地,画面正中是一匹奔驰而来的雄健栗色大马,步态昂扬激荡,踏出半幅图的尘土飞扬,却硬生生在一株稚嫩柔弱的小花跟前刹住步子,抬着前蹄不忍踏下。都说金吾卫的座驾取自西域良种,各个彪悍,天地间哪里去不得。
她纤纤细指抚过缎面,面上浮起一层温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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