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快马至江州不过三五日路程，元宵之前便传来回信，说是黎先生允了，一行人正在往海宁走，走水路十几日就能到。晏守将此事禀了老太太，老太太也觉得是好事，于是晏守立即叫人把东边一排房屋隔了出来，留下两间给黎老先生，其余的打通了作为上课的地方。

对于这个消息，最先作出反应的是殷姨娘。作为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她也知道自己有时无法像吴姨娘一样走进晏守的心里，虽然晏守这些年闲时教她认字为乐，但到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没学成什么。

故而她十分希望容菡能念书识字，所以专门在晏守心情不错的某天晚上提了此事。晏守一开始的态度是比较反对的，“菡儿自小也是识字的，平日里要看什么诗集我也没有不允的。只是人家黎老先生是讲经史子集，为求科举功名，姑娘家家的去听这些做什么？”

殷姨娘在晏守耳边娇滴滴说道，“菡儿聪明好学，我瞧着也不比咱们昀哥儿差了。我是个愚笨没脑子的，比不得太太出身大家读过许多书，只怕不会教孩子，误了咱们菡儿，所以听到有先生来便总想着让菡儿能多学些。若是菡儿能跟着先生多精进些，女眷中搏个才名出来，将来许个好人家，也不枉老爷您疼她不是？”

晏守虽然被哄得飘飘然，但头脑还算清醒，“才名？那是名门闺秀之间来往交际的事情，才名不过是为着锦上添花……何况我一个区区六品外任，踮着脚也沾不上边儿。”

殷姨娘眼睛转了两圈儿又才开口，“这不是还有太太嘛……菡儿怎么说也是太太手下的姑娘呀，老爷就不想给菡儿一个好前程？”

晏守轻哼一声，“若是容槿我还说两句，菡儿……太太能待见菡儿么？况且太太也不是曹国公嫡亲一脉，只是堂房嫡女，如今离了金陵，能做什么？好了，将来菡儿的亲事我自会上心的，你叫她好生学学刺绣罢，我看槿丫头如今绣活儿做得好很多了，做姐姐的也不该落后了才是。”

殷姨娘低低哭起来，“老爷，我晓得太太是厌我的，但菡儿也是老爷的骨肉，怎能叫她受了我的牵连……只要菡儿有好前程，就是把我打发去庄子上我也甘愿的……”趁着晏守心软，殷姨娘又婉转求道，“左不过都是自家人，隔着屏风叫菡儿听听课就是了。”

晏守纠结了许久只得勉强答应，“好罢，让菡儿听听圣贤之言也好，免得只会读那些诗词，反倒歪了心思。不过此事我还得同太太商议……”

殷姨娘破涕为笑，“那老爷明儿就去？”

晏守想了想素日疼爱的长女，鼓起勇气，“明儿就去。”

晏守做了半天心理准备，知道老太太肯定是不会答应，所以准备从曹氏入手。出人意料的是，曹氏听完没有任何反应就答应下来，不过……

曹氏指了指在旁边写字的容槿，“叫槿儿也去。”

容槿哀嚎：为什么要把我一起陪绑啊？！

容槿算了算，要去上学就要比现在每日早起半个时辰，于是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她又不去考状元，也不喜欢读诗词，学那个做什么？！当年高考的时候文言文已经要背吐了啊！

不过两个大人并没空理她。晏守只瞥了容槿一眼，“菡丫头那是素日喜欢念书，我才有心成全她……槿丫头跟着你学女红不是学得挺好的么？既不喜欢，何必去呢？”

曹氏只淡淡道，“容菡毕竟是姑娘家，就算隔着屏风，一个人也总是多有不便，两姐妹一起去上学，就能互相帮助，也能促进感情。况且，槿儿何时说过她不喜欢念书了？”

曹氏取了身侧几本写完的字帖递给晏守，“老爷瞧瞧这几个月槿儿临过的字帖，她写过一回的字全都能记住，短短几个月已是进步神速了。如此天赋，何必浪费了呢？”

晏守翻了几页，从一开始的笔力虚悬到后头的游刃有余，足见容槿是下了功夫的，不自觉暗暗点头，又想起那日长子的话，觉得容槿的确天资聪颖，遂拍板同意。

曹氏很上道，“此事老爷不必费心了，老太太那里我去禀就是。”

整个流程也就一刻钟的时间，进展十分顺利。

晏守满意离去之后，容槿才问，“母亲，你是不是早就想让我去了？是不是料定殷姨娘要叫大姐姐去，所以故意等在这儿？”

曹氏没有否认，只是微微笑道，“你也不能一直练字呀。况且，你二哥哥知道你要一起去，他也会高兴的。”

容槿觉得，以曹氏的聪明，但凡真要对付殷姨娘，估计殷姨娘早就没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么风光受宠？

不过容槿想了想悲催的晏明，如果就他跟晏晗一起，他估计会很痛苦。好吧，为了自己的战友，那就去上学吧。

比黎老先生先到的是金陵曹家的人，除了曹家下人以外，还带来一个温柔可人的柳氏姑娘，说是曹夫人知晓曹氏又要管家又要养女儿，怕不够体贴，所以又选了一位家世清白的解语花送来。

于是年后晏府多了一位柳姨娘。根据晏守连续好几日都去柳姨娘房里来看，这位柳姨娘应该很得晏守喜欢。

不过这位柳姨娘很守规矩，每日都来曹氏房里请安，见了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容槿对曹家的眼光和审美表示赞赏。只是这样的姑娘或许一家人性命捏在曹家手里，估计是永远不敢像殷姨娘一般拿腔拿调，跟主母争宠的，想到此，容槿又觉得她颇有些身不由己的可怜。

虽然柳姨娘没能成功分走殷姨娘的宠，但这也足够引起她的高度警惕。据玉绡的独家情报，殷姨娘给房里两个丫头开了脸。

曹氏倒是完全无所谓，只是跟容槿说话的时候倒也感慨了一句，“殷姨娘倒也是个有本事的，柳氏是我娘自吴姨娘去后就开始挑的，挑了小半年才找到这么一个好苗子，却也分不掉殷氏的宠爱。”

容槿心中叹了口气，“路线错误啊。”

当初晏守跟殷氏，那是真的有爱情的火花在的。晏守作为一个男人，平时再怎么正经，久了也是需要刺激的。什么最刺激？偷情最刺激，还是以真爱的名义偷情，那真是刺激他妈给刺激开门——刺激到家了。

容槿不怀好意地想：殷姨娘这么多年宠爱不衰，应该刺激的不只是这些。

况且，殷姨娘每每卖惨卖弱，就让晏守想起自己作为庶子艰苦的童年，然后就无比怜惜，无有不应。老太太和曹氏又向来看不上殷姨娘，晏守那种保护欲和与全世界为敌的正义感一下就激发出来了。

为什么有些污点艺人还会有死忠的粉丝？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些粉丝会产生一种“哥哥只有我们了”的感觉，什么割韭菜的商务都咔咔打钱毫不手软。而晏守就是如此，这些年来一直都觉得殷姨娘和她的子女只能依附他而已，晏守怜惜之下自然爱护有加。

而吴姨娘也好，柳姨娘也好，都是曹家送来经过老太太和曹氏点头进门的贵妾，又是走端庄矜持路线的，晏守打心眼儿里面就不觉得她们需要自己的保护。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只是对操持一个家庭的主母的要求，但从男人的角度看，找老婆应该还是更想要表面正经内里风骚的。而柳姨娘很明显是被曹家捏住的，安安分分不敢同主母争宠，晏守再觉得新鲜，过几日也腻了。

二月初，关福家的领了十几个买进来的小丫头，叫容槿自己选。除却下头的粗使婆子是曹氏安排好的，进自己里屋伺候的人就要容槿自己挑选了，这些人以后大概率就是容槿的陪嫁与心腹，故而不能掉以轻心。

看着站成三排的小姑娘们，容槿第一次有了做主子的感觉。经过关妈妈一段时间的□□，她们都老老实实低着头站着，不敢放肆。容槿依次让她们抬起头来，都是老实本分不出挑的长相，果然很像关妈妈的审美。殷姨娘的出现让关妈妈对长得好看的丫鬟估计都深恶痛绝。

容槿想了想还是抬头看着曹氏问道，“母亲，如今伺候我的人已尽够了，为何还要再挑上几个……？”

曹氏皱眉，“这哪里够了？先前是你离我近，用不着许多人手。不过再等你大些总要有自己的院子，难不成那时候再来挑合适的？况且如今你要念书，多些人伺候你也好。”

容槿掰着指头算了算，“算上现成的，那岂不是有七八个人伺候我？会不会太多了？”

关福家的骄傲地笑道，“从前太太未出阁时，国公府伺候太太的少说也有二三十呢。只不过如今咱们老爷只是六品官，为着俭省些，姑娘们自然排场也得小些了。”

容槿又问，“关妈妈，那大姐姐呢？若只我一人挑，爹爹知道了岂不怪罪母亲？”

关福家的心里感动，笑容愈发和煦，“大姑娘伺候的人本就是足的，二姑娘放心罢。本来这些丫头该好生教个小半年才送来给姑娘挑，实在是因为姑娘这儿缺人伺候，这才赶了些，今后叫玉绡管着，姑娘若发觉哪个不老实的，不必看谁的面子，统统跟我讲就是。”

容槿这才放心下来挑了四个，分别是四儿、六儿、九儿、十七，这不是名字，这是先前关妈妈统一给的编号，名字等着主子来取。容槿觉得取名字很累，就问了问她们的本名：狗儿，进娣，花儿，阿金。

容槿觉得还不如编号好听。

本来想就按着编号叫算了，不过玉绡笑道，“大姑娘房里的丫头名儿都文雅极了，说是大姑娘从书上看来的，什么‘春江’、‘春水’、‘春燕’……”

哦，看的应该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吧。

容槿不服气，最后想了想，“大姐姐是春天，那我就要个秋天罢。”容槿指着圆脸的四儿，“你叫秋兰。”又对六儿说，“你就叫秋草。”然后对九儿说，“你是秋佩。”最后对十七说，“那你就叫秋芳。”

等安排妥当了，容槿准备去园子里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刚出了宜兰苑走了几步，却见外头立着一人，见了容槿立即扑上来讨好地笑道，“二姑娘可还记得我？我是碧儿呀。”

容槿看她衣裳简陋，应该是离了自己这儿没求到好前程，“你不是都从我这儿出去了么？我还以为你没来海宁，留在金陵呢。如今在何处当差呀？”

碧儿讪讪笑了笑，“瞧姑娘说的……我现下就在厨房帮帮手……本是不跟着来的，可是老太太说不要许多人留在金陵，我就过来了……我听说姑娘这儿正挑着人伺候，我想着我同姑娘也算有些情分，伺候了些日子，多少比新来的体贴姑娘些……”

容槿帮她总结，“你想回来？”

碧儿绞着衣角不说话了，可容槿却是一副冷淡神色，“当初你嫌我没个依靠自己走了，现下又要回来，不知是为着我，还是为着太太待我的情分呢？”说罢容槿看着玉绡，“玉绡姐姐，你叫人取一吊钱来赏她，就当全了旧日情分罢，今后别叫我见她了。”

碧儿脸色苍白，当即就要跪下，容槿一把拦住了，“你走我不怪你，今后各凭本事，各奔前程罢。你不必跪我，我已不是你的主子了。”

容槿扯着玉绡走了，再不看她一眼。玉绡知道容槿年纪虽小却是做事有章法有主意的，也不多嘴，只在身侧默默跟着。走了许久，容槿突然停下来转头问她，“玉绡，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心狠了？”

玉绡摇摇头，很奇怪地说，“姑娘为何这样想？是那小蹄子背主在先，姑娘又是赏她又是好言好语同她说话，这已是姑娘慈悲宽大了。下头这些人不好生管制，日子久了总会成刁奴的，姑娘今日立了规矩，让我们晓得忠心第一，这是好事。”

容槿理解了，曹氏房里关妈妈一手带出来的玉字辈的丫头有好几个，什么玉绫、玉纱，却独独送玉绡来伺候自己，不是没有道理的。玉绡应该是那一届的优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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