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容槿一大清早起床，按品大妆，穿上命妇服，梳妆齐整之后，便跟林子骁一道坐车入宫，直入柔仪殿向皇后谢恩。

皇后面容端肃，不过寒暄几句，然后嘱咐二人夫妻和睦，互敬互爱，又赏赐诸多彩缎珍宝，夫妻俩跪拜谢恩。不多时，前省有内侍奉旨前来，说是陛下召见，请林子骁去。林子骁再次向皇后跪拜，然后随着那位先生一道出去。

林子骁这个外臣一走，殿中气氛仿佛和缓了些。

皇后赐座，容槿含笑谢恩，方恭敬坐下，只听皇后道，“滔滔一早说了要见你，我叫她晚半个时辰进宫，想来是快要到了。”

容槿听曹氏说过些宫中旧事，知道滔滔乃是皇后养女、当今太子妃高氏的闺名。

太子妃要见自己……容槿想了想，也属实正常。毕竟前朝后宫关联甚广，有时候贵妇们的交际很有用。

于是容槿便乖巧点头，答了声“是”。

这厢皇后跟容槿随意聊了些家常，便有宫人进来通传，说是太子妃到了。容槿立即起身，微微躬身，余光扫向从外头进来的一位宫装丽人。她气度高华，眉眼含笑，恰到好处的丰腴叫人看了心里喜欢。

她先上前向皇后下跪磕头，声音清脆，落落大方，“滔滔给母后请安。”

皇后笑容和煦，似是高兴极了，“快起来快起来。”

她只是不动，面上含忧，稳当磕了个头道，“……方才来时，听宫人说起，父皇仍是精神不济，龙体不安，儿臣忧心，仲针和仲明亦担心皇祖父，想进宫来探望，儿臣只怕小孩子扰了父皇清静呢……母后与父皇素来一体同心，您亦要保重凤体，勿过于担忧才是。”

容槿暗暗点头，瞧瞧人家这政治觉悟和素养。

皇后闻言，笑容亦淡了三分，“如今有徽柔侍疾，只盼陛下能舒心些罢……好了，今儿是高兴日子，快些坐下说话罢。”

太子妃这才站起身来，转身行至容槿面前，“这便是林侯夫人、晏家妹妹罢？”

容槿向她屈膝行礼，“妾身见过太子妃娘娘。”

她笑容可亲，拉着容槿一道落座，“……林夫人不必多礼，林侯数次相救太子殿下，我心中感激，太子殿下知道我来，叫我备下了二位的新婚贺礼，待会儿林夫人一道带回府去便是。”

数次？容槿默默记下，准备回头问问林子骁。

容槿起身再次行礼谢恩，太子妃只笑吟吟拉她坐下，“早些年我便听徽柔说起过，她有个好朋友晏姑娘，可惜无缘相见。还是上天缘定，父皇英明，母后贤德，给妹妹赐婚，倒叫咱们这样认识了。”

容槿不动声色，只想着，这太子妃好生厉害，必定是个标准的贤内助，为太子出力不少。

坊间传言太子夫妇感情颇深，自大婚以来，太子膝下子女皆是太子妃一人所出，东宫至今无侧妃良娣之类，只太子妃一人。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artisanewsexy，这么聪慧厉害会说话的女人，又好生养长得美，自己要是太子，估计也愿意独宠她一个。

噢，她跟太子似乎还是青梅竹马。一个是陛下养子，一个是皇后养女，自小在宫里一起长大。有这个巨大的buff加成，感情不好也很难呀。

常言道，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是能从脸上状态看出来的。太子妃气色极佳，眼神明亮，一看就是日子过得真的很滋润。

容槿挺佩服她的，封建社会之下，能把日子过得这么好的，的确少见。

这样想着，容槿愈发恭谨起来，“能与娘娘相识，原是妾身的福气。妾身亦听公主提起过娘娘，无缘相见，亦是憾事。能有今日，皆是陛下圣明之故。”

太子妃冲皇后笑道，“母后，既如此，不如叫徽柔过来，咱们一道说说话。她自回宫，也很久没见到林夫人了呢。”

皇后颔首，“……这倒是极好的。徽柔自和离回宫后一直心绪不佳，又担心她父皇身子，又怕等她父皇大好了，被送还李府……红穗，你叫人去福宁殿瞧瞧，若这会儿公主不在侍奉，便说滔滔和容槿都在，请她过来。”

见皇后都这样说了，太子妃也明白过来，公主的事，容槿应当不算是外人，便大着胆子道，“可徽柔已同李家和离，怎会被送还……？”

容槿微微皱眉，送还这两个字，已经让她很不舒服了。公主也是个人，不是物件儿。想来太子妃亦觉着不妥，轻轻住了嘴。

皇后默然道，“和离之后，多位臣子上奏，称公主和离有伤皇家颜面……但那时陛下病着，徽柔是陛下唯一成年的女儿，回宫尽孝，勉强能说得过去。可等陛下大安，这理由便不成立了……更何况，陛下有心厚待李府，想保李府百年尊荣，亦不愿徽柔和离……徽柔最是个孝顺孩子，既希望陛下安康，又不愿回归李家，两相煎熬之下，如何能安……？”

三人提起徽柔，相对无言，只剩叹气。

毕竟谁也不敢说是皇帝的不是吧？

若是陛下真心希望公主和离，理由多得是，什么叫她去给章献太后守陵，什么叫她出家为国运祈福之类的，总能叫她离开李玮……归根结底，还是陛下希望公主能好好待在李家罢了。

场面有些凝住之时，外头宫人通传：“贤妃娘娘来了。”

对于苗贤妃的到来，容槿觉得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几次入宫，苗贤妃对自己多有照顾，又是公主生母，容槿心里对她是很喜欢尊敬的。

贤妃进入殿中，太子妃和容槿顺势起身行礼。贤妃又向皇后问安，方才受了太子妃和容槿的礼，坐在皇后下首，看向容槿柔声道，“知道你要进宫来，我想着给你和林侯备了些薄礼，贺你们新婚才是。”

容槿颇有些不好意思，忙起身谢过，“多谢贤妃娘娘。”

容槿扫了一眼贤妃身后几个宫女端着的东西，有各色锦缎，玉石珠钗，还有一尊白玉送子观音像，那观音眉目慈和，白玉通透，一看便知是好东西。

不知是想起徽柔，还是想起自己深宫寂寥，贤妃神色颇有些伤怀，“……真好，这是顶好的姻缘，你是个好孩子，将来好好过日子罢。”

皇后见她神色不佳，急忙笑道，“刚还叫人去请徽柔呢，你就来了，真是巧了。”

贤妃勉强笑了笑，“徽柔知道容槿进宫，定是高兴的。”

不多时，又来人通传：“兖国公主来了。”

容槿高兴地转头去瞧，却是实实在在地大吃一惊：她竟然已枯瘦到了这种地步！

公主瘦得骨相尽露，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中混沌无光，眉心已经有了一道思虑过深的痕迹，头发亦落了不少，额前只有些细碎的发丝，发髻虽平整，但头发瞧着是干燥的。那一身素净的宫装竟然显得无比宽大，公主身量不算矮，可如今瘦得过分，竟有些撑不起衣裳了一般。她面色蜡黄，嘴唇底色苍白，虽上了些口脂，亦难掩疲色。

容槿想起，当初进宫时，公主笑语盈盈，脸颊饱满，红彤彤如刚熟的苹果，一头乌发油光水亮，头发多得那发髻要好几支簪子固定。那时公主在仪凤阁，取了开花的姚黄牡丹来簪在鬓发上，穿上同色系的宫装，对镜自照，眼神清澈明亮，肌肤白皙胜雪，前额饱满圆润，真真是人比花娇。

容槿难过得眼中含泪，贤妃见了女儿，亦是满心忧愁。

公主依礼向殿中皇后和贤妃请安，然后向太子妃道，“高姐姐。”然后最后向容槿微笑道，“容槿，你来了。”

容槿本想问安，但公主很明显不□□康，最后也只是轻轻憋出一个“是”，便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太子妃察言观色，含笑道，“她们两个久久未见，想来有好些话想说，不若叫她们去偏殿坐着，我在这儿陪母后和贤妃娘娘。”

皇后和贤妃都点点头，“这样也好。”

容槿和公主至偏殿坐下，公主才问，“他……待你好么？”

容槿反应过来公主说的是林子骁，便轻轻点头。

公主又道，“当初我听说父皇要给你赐婚，还以为又是像我一样……母后说是你自己愿意的，我才放心……幸好幸好，你遇上一个很不错的男子，没叫那李璟奸计得逞……”

公主攥住容槿的手，容槿这才发现，她的手腕，骨节已瘦得清晰可见，手背上血脉青筋毕露。

容槿难过极了，但不好当着公主表现，只得极力忍着。

很早之前，容槿就想过，曹氏的路子放到公主身上是行不通的。

一来，公主身份尊贵，就是允许驸马纳妾，估计驸马也不敢真的大肆纳一屋子；二来，曹氏不在乎晏守，那是因为晏守也能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殷姨娘等一干妾室），而驸马就不一样了，李玮本就是一心冲着公主去的；三来，公主的娘家（其实只有陛下一个）非常希望公主能跟李玮夫妻和睦。

这样一来，就是公主想各过各的，陛下不会答应，李家更不会答应。

公主回宫到正式和离经过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跟怀吉分开，中间发生许多事情容槿并不知情。但容槿也不好开口问，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公主千万保重身子，不要为不值得的事情伤心。”

公主浅浅笑了笑，“能让人伤心的事，哪里有不值得的呢……”

以前容槿总是觉得，自己心理年龄大，素来都是哄着公主的。今日才惊觉，其实公主本就大自己两岁，经过这几年的折磨苦难，她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现下的心态竟然已经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般。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不说我了，叫人伤心，今日你进宫谢恩，原是高兴的事……我都听母后说了，那林侯爷是个英雄好汉，救过宗实哥哥，还救驾爹爹，如今又受爹爹赏识。这样的人，你嫁给他，定能过上好日子的罢。”

容槿点点头，“我都过得很好，我只担心公主……”

公主摇了摇头，“不必担心我，怎样活不是活着呢……世上多得是身不由己罢了。只要爹爹和怀吉能好好的，我这样也心满意足了……”

二人絮絮说了些话，有宫人找过来，说是陛下小憩刚醒，不见公主，派人来寻。公主说陛下快到用药的时辰，不好多留，便要辞了这边去福宁殿。

公主拍拍容槿的手背，笑容酸楚，“容槿，你好好的，一定要过得好，过得像高姐姐那样幸福。”

容槿认真地点点头，“……我会的。”

待公主离去，容槿又回正殿去。因公主和贤妃到来，气氛颇有些忧伤。皇后也不愿多留容槿，只嘱咐她好生过日子，便打发了太子妃和容槿出去。太子妃则主动提出，跟容槿一道出宫。

“妹妹与徽柔和母后都是很熟悉的，那我大胆些，今后便唤妹妹闺名了。”

听太子妃这样说，容槿急忙道，“是太子妃娘娘抬举妾身了。”

太子妃见容槿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容槿，你是在担心徽柔罢？”

容槿轻轻点了点头，太子妃微微叹了口气，“……告诉你也无妨，徽柔回宫之后，寻死了好几次，贤娘娘受惊过度，身子不好，又伤心欲绝，几乎是拖着病体，跪着求父皇几天几夜，父皇才勉强同意叫徽柔和离……但，有一个条件，便是叫怀吉离了徽柔身边……徽柔自是不肯，日夜哭闹不休，饭也不肯吃，父皇去探望，她口中也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还我怀吉’……最后真真是怕徽柔绝食，陛下才勉强叫怀吉调去前省，未逐出金陵，母后身边的张先生也亲向徽柔保证怀吉平安，徽柔才张口吃饭……可徽柔与父皇闹了这一场，朝中臣子多有不满，指责徽柔不忠不孝……父皇袒护徽柔，也一并被御史上书指摘，病势愈重……徽柔纯孝，愧悔不已，多日惊惧，夜夜梦魇，这才憔悴至此……内里之事瞒得紧，于皇家颜面有伤，还请妹妹守口如瓶才是。”

容槿低低答了声“是”，只听太子妃再次沉沉叹了口气，“……前些日子，父皇病中呓语，希望徽柔能回归李家，徽柔见父皇执念至此，不忍父皇为难，只怕待父皇大安，便真的要再次回公主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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