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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音

第 31 章 (九)西府海棠

“借过!借过!”跑堂的伙计满头大汗,三面来回地奔波着,脚下活计虽然一如既往地娴熟,却到底比往常多了几分小心谨慎。为啥说是三面,因为有一面的雅间里,正坐着女大王!掌柜的宁可牺牲邻边几间房,不惜得罪几位要紧的主顾,也绝不能让客人们待在那女大王的隔壁吃喝,若赶上一个倒霉催的,正常客人吃席要钱,在女大王隔壁要命!

眼瞅着装蜜饯的碗已经见了底,钟朔在梨雨面前来回地踱步,百无聊赖中见识到叶家小梨花,那身名不虚传的绝技——哭得真叫一个梨花带雨!

“兄弟,你哭什么。”钟朔委实不解,铮铮硬汉咋说哭就哭,说话的工夫,却见梨雨的眼眶越发激红了。钟朔觉着媳妇在里面忙着谈生意,他有义务替媳妇照顾好小舅子,遂操着一颗老父亲般的慈心,轻声叹道:“你若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可与我说说。你不必羞涩,毕竟我是你姐夫,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没想到,这小舅子真给他面子,一把抱着他的肩膀,哽咽道:“姐夫……我……我想起了婶母……”

钟朔拍了拍梨雨的背心,“赵柳氏?”

梨雨紧搂着钟朔的胳膊,点了点头,“婶母是柳家庶女,平素虽不得宠,但好歹也是位富家小姐,只因她的生母早逝,便被嫡母,也就是柳问君的亲祖母,糟践给了当初一穷二白的赵贼。”

钟朔略微沉吟,梨雨口中的赵贼,应该就是赵富润。“赵柳氏对你可好?”

话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小梨花哭得更凶猛了,呜咽道:“赵贼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渣!婶母一贯地慈爱,对我们姐弟更是处处维护。七年前,她是为了救我的命,竟被赵贼活活打死……”

“你婶母良善,得知你如今平安,且时刻挂念着她,九泉之下也能瞑目。”钟朔不由得感慨,梨雨称有血缘关系的亲叔父为贼人,却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婶母敬重有加,可见赵柳氏实乃宽仁之辈。“赵柳氏这样的人,生出赵晓柔这种阴毒子女,当真是折损了福寿。”

“不是的……”梨雨微微喘了喘,继而道:“赵晓柔生母早亡,柳家为羞辱婶母,才将她嫁给赵贼做续弦,赵晓柔随了赵贼恶毒,一贯地蛇蝎心肠,为非作歹!”

“赵富润的原配妻子是何许人氏?为什么河南府的户籍卷宗上并未记录?”

“被郝孝平做主抹掉了,后来又适逢遴选,若柳家嫡母苛待庶女之事被传扬出去,柳家的小姐又如何入宫。”

“郝家当真是只手遮天。”钟朔面色一冷,“赶在东都兴风作浪,可见其仗的势有多嚣张了。”

“婶母嫁给赵贼做续弦,不但没被追究为苛待之事,反被说成柳家女子不贪虚名,不慕荣华,让柳家孙小姐得尽了美名。当初柳姳姀与钱芷一同参选,柳姳姀借李相国之手,一跃飞上枝头,钱芷则被赐荣王府为孺人。”梨雨的眼泪随着陈年旧事渐渐地干涸,“柳家与钱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为坐拥富贵权势,便可以践踏人命,肆无忌惮地伤天害理,理当受诛。他们手握强权,却恃强凌弱,则不该为强。天道于世,不仁不义,我辈自当,替天行道……”

钟朔闻言心弦一震,道:“物极必反,莫要过头,否则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也会变成可怕的偏执。”

他不安地望向雅间,是否门里那个人,亦是如此……

“偏执……”梨雨眉心紧锁,猛地吸吸鼻子,默默地垂眸。

就在这时,却见一坨“白面团子”从天而降,直接粘到梨雨腰上。“十哥!十哥!小璎子好想你啊!”

梨雨先是一惊愣,但旋即便平复神色,侧目看了钟朔一眼,脸上竟透出浓烈的歉意,看得钟朔心里直发毛,顿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梨雨和叶棠音那是一个德行,随便一个眼神就能将常人看急眼。却见梨雨费了死劲,提溜起那坨“白面团子”,温言道:“珝璎,他有箫。”

“有箫……”那白面团子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瞅着钟朔,惊呼道:“姐夫!”

“小兄弟你……”钟朔的话还未说完,对方竟猛地窜上来,一把就抱住了他的大腿,高呼道:“姐夫!小璎子终于见到你了!”

“小兄弟莫要乱认亲戚,我可是有家室的人呐!”钟朔瞪着面前这抱着他死活不松手的少年,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我们素不相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就是碰瓷也编个像样些的借口!”

“你明明就是我姐夫啊,为啥不承认!”白团子眼泪叭嚓,憋屈的小模样着实惹人心疼。正值午时,酒楼里本就客来客往,极为热闹,眼下又有这等子好戏看,自然没人愿意错过,于是走过路过的都要停下来瞧上一眼,楼下的食客们也抬起脑袋伸着脖子,牟足劲儿往上面看。老掌柜吓得右眼皮直突突,心里一个劲地念叨着阿弥陀佛,心道那位女大王果然是煞星转世啊,连同她一家子都是扫把星!

“姐夫啊!小璎子找你找的好辛苦啊!”白团子将钟朔的大腿搂得更紧,面团一般的脸干脆直接贴到他的身上。“姐夫你敢娶我姐姐,了不起!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钟朔一脸蒙圈,“小兄弟,你姐姐到底是谁啊?”

“当然是……”就在这时,却听砰的一声巨响,雅间大门竟被一脚踹开。叶棠音阴沉着脸,面容尽显狠戾本色,待一看到那白面团子,惊愕道:“珝璎,你怎么在这里。”

“姐姐!”珝璎甫一瞧见叶棠音,小肥脸顿时乐开了花,立刻松开钟朔,撒着欢地奔过去,一猛子便扎进了叶棠音的怀里。“姐姐你好偏心啊,只带十哥和十一哥出来,把小璎子丢给三哥那个糟老头子使唤,小璎子好辛苦啊!”

叶棠音瞪着梨雨,“这怎么回事?”

梨雨无奈地摇头,一把薅住珝璎的后衣领子,提溜起这块粘人的牛皮糖,任珝璎怎样张牙舞爪地折腾,也蹦跶不出梨雨的五指山。“好十哥!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你名字叫珝璎,不是宫里伺候人的小太监,记住了么。”叶棠音板起脸,眼神冷得瘆人。

珝璎微微咽了咽,“珝璎知错了,姐姐给我留点面子吧。”

叶棠音递给梨雨一个眼神,后者这才肯松手。她又呵道:“你老实交代,谁准你瞎跑出来,若敢扯谎,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我哪有瞎跑出来,我可是被三哥赶出来的!”珝璎竟自豪地拍着胸脯,高声道:“是伍楼主说你的扇子太硬气了,我便想着给你做一把轻柔些的羽扇,故而拔光了大白的羽毛,然后就被三哥四哥一起轰出来了。”

“你……”叶棠音气笑了,强憋着心里那股子冷硬劲儿,“把老三的大白撸光了?”

珝璎点点脑袋瓜,拔出别在腰后的羽扇,满心期待地递了过去。叶棠音微微抿嘴,叹了叹,“我这扇子虽沉了些,却是傍身杀敌之利器。而你这羽扇虽然轻盈,但与我而言却是毫无用处。”

“原来没有用啊……”珝璎的眼神顿时黯淡许多,眸中尽是藏不住的失落与沮丧。“都是珝璎没有用,没能帮上姐姐的忙,还惹得三哥大动肝火……”

“谁说没有用啊!”钟朔却代替叶棠音接过扇子,摇了两三下,心满意足地笑道:“给你姐姐作嫁妆,我便暂时替她收下,多谢小舅子一番心意。”

叶棠音一记眼刀飞去,钟朔却将头一侧,嬉皮笑脸着道:“我将无暇白璧作聘礼,你以登仙羽扇为嫁妆,如此岂不更般配。”

“姐夫!你人真好啊!”珝璎一把搂住钟朔的腰,以他现在的个子,正好能将脑袋顶在钟朔的下巴颏上,“英雄姐夫,你可比那前姐夫好太多了!”

钟朔在听到珝璎前半截夸奖时,乐得脸上直放光,可万万没想到啊,小舅子还有后半截话要戳他的心口,这前姐夫又是什么鬼!钟朔脸色着铁青,错愕地看着叶棠音,咬牙问道:“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叶棠音挑眉回瞪,“难道他说的不够清楚么?”

珝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嘴碎,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立马讨好地看着钟朔,眨眨眼睛,撒娇道:“英雄姐夫,你千万别生气,我不应该将你和前姐夫那个可恶的混球相比,他长得没有你好看,声音也没有你好听,身板还没有你结实,功夫更没有你厉害,活该娶不到我貌美如花,武艺冠绝的好姐姐啊!”

梨雨听得耳朵都快抽筋了,止不住地腹诽,小十二是真傻!钟朔非要和娃娃掰扯,愣是皱着眉辩驳道:“既然他尚未迎娶你家姐姐,你便不可如此称呼他。”

“娶到了,不就成姐夫了?没娶到,才是前姐夫啊!”珝璎顿了顿,“没说错呀!”

“梨雨,带珝璎去找铭锋,还有……”叶棠音叹了口气,指着钟朔对珝璎强调道:“这个人是假姐夫,听明白了么。”

“假姐夫……”珝璎嘟起嘴巴,摇了摇头。

“不明白,不要紧,记住就好。”

珝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姐姐不和珝璎回去么?”

叶棠音尚未说话,钟朔插嘴道:“你姐姐自然是要和‘真’姐夫待在一起的,我们要去幽会,回来给你带蜜饯吃,你要乖乖的。”

他刻意强调着“真”这个字眼,无视叶棠音不屑的笑。

“我不吃甜。”珝璎噘起嘴巴,一拍胸脯,竟豪言壮语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小女子一般腻腻歪歪的!便劳烦姐夫给我买几包干椒,珝璎回去还要勤加练习喷火之术。”

钟朔盯着已经见了底的碗,沉默了……

“赶紧滚蛋!”叶棠音彻底失去耐性,一脚踹在珝璎的屁股上,亏得娃娃这会子机灵,扭着腰堪堪躲过一劫。

“我错了!真的错了!”珝璎心里清楚得很,自家老姐的铁脚,那可不是一般地厉害,这要是倒霉挨上一记,他还不得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我这就走,这就走了!十哥!你倒是快点跟上来啊!”

言罢,这小子居然翻过栏杆,直接跳了下去,落地的瞬间,竟犹如仙童下凡,直叫食客们看傻了眼,唯一不和谐的是,这仙童的脸有点白胖……梨雨没得法子只好跟着他跳,片刻不敢耽误,脚底抹油跟上,心道几日不见,这小子脚下功夫大为长进了。一转眼的功夫,二人便没了踪影。叶棠音心里总算有那么点欣慰,娃娃虽傻了些,但好歹腿脚利索,如今连梨雨都不敢轻视他了,不禁叹道:“老三总算干了件正经事。”

钟朔耐不住好奇,“老三又是谁?”

“一个地痞。”

“地痞?你们镖局都养了些什么人啊。”

“关你什么事。”叶棠音翻了个白眼,“管好你自己得了。”

“是是是,左右我也是个‘假货’。”钟朔轻轻晃着羽扇,惬意地倚靠在廊柱上,炯然的眸中闪烁着和悦的光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叶大当家好威风,竟将我这‘假货’迷得团团转。”

晌午的阳光带着懒散的温度,透过窗纸照亮了楼梯和栏杆,暖亮的光斑晒淡钟朔脚上的玄色锦靴,他便好整以暇地瞪着叶棠音,可叶棠音却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反问道:“有错么。”

钟朔登时没了话,还真没错……

“叶大当家!钟少!二位的茶泡好喽!”就在这时,却见伙计端着一壶新沏的热茶走来。地板上的光斑忽地退却了,多情的云彩在凉风的教唆下遮住了日头,光线瞬间黯淡了。伙计皱着眉喃喃道:“奇怪?这好端端的怎么起风了?”

叶棠音侧目望向拐角尽头半开的窗轩,天竟然阴了……

伙计碎碎念叨两句,回过神来连忙道:“好茶须得趁热品,二位快雅间里请吧!”

钟朔正觉口干舌燥,加上蜜饯吃多了,也着实有些齁得慌,正想来碗茶解解腻,岂料想什么来什么,便心满意足地笑道:“心有灵犀。”

叶棠音却神色一冷,“茶不是我点的。”

钟朔眸色一紧,即刻拦住伙计,问道:“小兄弟,这茶是什么人点的?”

伙计也是一脸蒙圈,“是方才有位姑娘吩咐小的,给您二位送壶花茶,说二位在雅间里等着,还让小的不许怠慢呢。”

伙计指的却是隔壁的雅间,并非叶棠音之前走出来的那间。钟朔面露疑色,他们一行里除却叶棠音,哪里还有姑娘,而食为天的雅间则是需要提前预定的,可见就是别有用心之人早有安排。叶棠音虚目盯着茶壶,沉声道:“什么茶。”

“西……西……”小伙计吓得舌头打颤,“西府海棠……”

岂料,叶棠音眸色登时一震,一脚便踹开了隔壁间的房门,目光却在房门打开的瞬间凝滞了……

天色越发昏沉,凉风乍起,细尘浮空,潮湿的味道蒸腾而上。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已然嗅到了落雨之势。没多时,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往地上砸。东都终于迎来了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可这场甘霖却不似往昔那般温婉柔和,竟是一反常态地滂沱不羁,和着那猛烈的风,摧落了枝头含苞待放的花蕾,也冲淡了街角处弥漫不散的血腥味儿。寻常人遇上这样的天儿,只恨不得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可像叶棠音这般满街乱窜的,在钟朔眼中不是有毛病,就是有故事。

烟雨迷蒙视线,水渍溅湿鞋面,她打着一柄棠红色的油纸伞,脚程飞快。那柄红伞是他们在食为天雅间里捡到的,但与其说是捡到的,倒不如说是有人刻意留给她的,留在为她定好的雅间里。

紫檀木为骨,佛陀金镀边,棠红色的油纸伞面上竟还绣着一朵暗色红莲,仿若十寒地狱的火焰,随时能将世间的灵魂烧为灰烬。叶棠音一路沉默无言,却死死攥住伞柄,尽管指肚已被压得僵白,她也不在意指尖上的麻木与痛楚。钟朔则举着另一把伞,紧紧跟在她十步之后,随着她七拐八拐越走越偏僻,最后钻进了小巷子。

“我能问问,这是去哪儿?”钟朔瞧着周遭喧嚣渐远的小路,再一联想到她方才那凝重的表情,不由得惴惴不安。就在这时,叶棠音却忽然停住脚步,眼神已凝成一束寒光,直直钉在几十步之外。钟朔顺着她幽寒的视线望了过去,那里竟是一间小酒肆。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钟朔没想到,在如此偏僻小巷里,竟藏着一家香气弥漫的酒肆,更没想到,在滂沱大雨的档口,这家酒肆的生意却是出奇地红火。三三俩俩的俏丽酒娘,躲在茅草棚下面,一边卖弄着笑颜,一边招揽生意,完全无视这场天降的泫然大泪,张望的几瞬功夫,便又有客人上门,许是因为外面下着的大雨,酒客们大都只进不出。没多时,本就不大的酒肆,已是座无虚席了。哇哇聒噪声,人间烟火气。茅草架上散乱堆叠着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罐,门口的酒旗早已褪却原本鲜亮的颜色,全靠着一支细瘦的竹竿苦苦支撑,旗上“十里酒肆”四个大字,已经被风雨吹淡,每个字竟出奇一致地只剩下半边。尽管这间酒肆看着破旧狭小,但扑面而来的酒香却浓醇沁脾。盘古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叶棠音轻生熟路地进了门,一路上既无酒娘朗笑招呼,又无小二恭前迎后。她拎着还在滴水的红伞,径直走向柜台,沉着脸色,依旧不言不语。钟朔紧跟在后,心中的不安之感越发强烈,低唤道:“小棠……”

就在这时,却听砰的一声惊响,叶棠音竟将酒肆那张老旧的柜台砸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三五酒客不由得望过去,酒娘吆喝的娇笑声也戛然而止了,原本打着瞌睡的掌柜自然被敲醒了,一瞧见面前之人的模样,竟顿时变了脸色。叶棠音抬手将那柄红伞摁在台面上,沉眸盯着掌柜。

“各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今日打烊了!”就在这时,门外的酒娘们撑着伞走了进来,笑盈盈地吆喝道:“门口的酒,您随便拿,想听小曲儿的,就只能明日再来啦!”

酒客们居然也十分地配合,纷纷撂下酒器,起身离店,尽管屋外大雨如注,却无一人抱怨牢骚。待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小二张望了片刻,便将所有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前厅瞬间暗了许多。酒娘们点燃了二三盏油灯,又与小二对视一眼,便先后退到后堂,只留掌柜与叶棠音周旋。叶棠音的眸色微微动了动,幽暗的眼神敛尽几许玲珑心思。她轻轻敲击着台面,缓缓地起唇道:“杏芳嬷嬷,许久不见了。”

掌柜的闻言愣了一愣,片刻却又拿起抹布,开始低头擦拭空酒壶,轻笑道:“您能找到这里来,可见还是顾念几分旧情的。”

酒肆掌柜是个老嬷嬷,操着一口粗粝嗓音,看身形倒是有些臃肿,但干起活来却甚是利索。钟朔打眼那么一扫量,就知道她绝不是寻常人,便立在一旁不动声色,暗暗地观察周遭的环境。这间狭小破旧的酒肆,看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单瞧那陈设的位置,便藏着许多讲究,整间酒堂俨然摆了一个玄妙的奇门阵,烛台与油灯的架子,都处于生门之上,而他一时片刻却也瞧不出死门之所在,只知道稍有不慎,便难以全身而退了。

“西府海棠,红莲金伞……”指尖摩挲着伞柄,叶棠音的声音尖锐了许多,眸色竟不由自主地发颤。“为什么还敢来找我,是谁让你们来找我。”

“西府海棠,是为缅怀旧情;红莲金伞,是为警醒故友。”掌柜抬眸,直视着叶棠音狠厉的眼神,苍老的眸色透着股锐利,那是沉积多年的老道杀气,毫不畏惧叶棠音那双煞气沉沉的潭眸。“圣司请您慈悲为怀,殿下盼您余生安稳,只希望您不要再贪恋过往的虚无,为仇恨所累,蒙蔽了双眼,也盲了心神。”

“杏芳嬷嬷何时也变得这般啰嗦了。”叶棠音冷声笑道:“有话直说,他们……他们有何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圣司请您救人,您自己做下的孽,总要您自己去善后,请您千万别让诚节殿下为难。”

“我做了什么孽,我怎么不知道啊。”叶棠音不以为然,“人又不是我伤的,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您敢以慕泽殿下之名起誓么,说您未曾教唆北国雪女,令其对静安殿下动手。”

“住口!你怎么配提他的名字!”叶棠音竟拍案怒呵道:“尔等恶贼!怎配提他的名字!”

“冤冤相报何时了。”掌柜从台子下面拎出一壶酒,道:“既然您还活着,便该收手了,今后好生活着。这不仅是圣司的心愿,也是诚节殿下的心愿。”

叶棠音却指着心口,戚戚呵道:“叶君竹这里不会疼么!他这里不会疼么!”

她的眼里升起一层微薄而朦胧的雾气,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几乎难以察觉。然而,钟朔还是看到了,明明不是眼泪,却氤氲着湿润,那双哀伤彻骨的潭眸,露出一层浅淡的碧色,淡到她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还是看到了,那竟是如妖如仙的碧色……

“即便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旧人着想,顾及歆偠夫人。”掌柜叹了叹,“您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若是见不到寒玄玉,圣司便会将歆偠夫人,交与西域教王处置。”

叶棠音目光一寒,阴郁地笑道:“难不成,怜苼只剩下三个月的活头了?所以,你们一个一个的,才都跑来狗急跳墙。可是‘人间暮雪’怎么着也要折磨她好一阵子,否则岂不是浪费了我这一番苦心啊。”

“这三个月,乃是诚节殿下用军功为您求来的宽仁。”掌柜沉声道:“否则,您以为,您可以安安稳稳地留在东都,留在中原?”

“可笑!”叶棠音怒而挥掌,一掌便砸烂那壶陈酒,任凭香冽的浆液打湿衣袖。“到底是谁需要谁的宽仁!我想杀你们,原本就是易如反掌的。可我不能让你们这么轻易地死,那样岂非太便宜你们了。我所受的痛苦与折磨,我要尔等百倍奉还!”

“执迷不悟,难以回头,有朝一日,自食恶果,何苦来哉!”

“心都没了,苦算什么,我的恶果早就尝过了,就是他们,就是他们那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所以,今后生生死死,我都会在地狱里等着他们,等着你们。”叶棠音撂下红伞,也撂下凶戾的眼神,“不论是西府海棠,还是红莲金伞,我统统都不在乎。他们都知道,你们也知道,我生平最恨受人威胁,伽罗歆偠缺一根头发,我便杀蓉素一个弟子,斩南诏王室一颗人头。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我想左右也是你们更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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