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尾记

一颗颗鲛珠坠于地面，像是被半月赶到凡间的星子，在阿蔚脚边散出柔和的光芒。

容溆已经站得很近了，见状又悄悄地往她的方向挪了一点。

“蔚姑娘……你……”有几个反应快的村民犹豫着不知该问些什么。

阿蔚的泪很快就止住了，她本想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迹，可低头瞧见红艳艳的嫁衣，便有些舍不得，转而捏了个清洁术的指诀。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哭了，只笑盈盈地默认了村民们的猜测。

见阿蔚如此反应，那几个村民忍不住惊讶地“哇”了两声，想着再说点什么，最后只汇作了一句：“啊……赶紧收一收，挺贵的呢……”

没有人向阿蔚讨要哪怕一颗鲛珠，只是催着她赶紧收好，免得有损失。

人群之后有个相貌俊美的绿衣青年表情却不大自然，他目光躲躲闪闪，一步步挪到两人前面，对着他们一躬到地：“对不住了！”

众人目光都投向了他，一直默不作声的容溆神情也倏然警惕起来。

有不清楚前情的村民，赶紧跟身边人小声八卦了几句，阿输这才把老叶受伤的原委弄清，见鱼多多还在那傻乎乎的看热闹，当即一脚把他踹到了阿蔚两人面前。

“嗷——”鱼多多的嚎叫声还是一样的惨烈，没有表情的鱼头委委屈屈地转向阿输，“你踢我干嘛？”

阿输无奈地扶额叹气，又给老叶使了使眼色：你捅的篓子，你得负责到底。

老叶在阵中养了好多天才勉强能化形，他本来很不仗义地想撇下多多独自出来致歉，可如今意图被识破，只好按着多多的大鱼头一块儿鞠躬。

“真对不住了！”他再次说道。

鱼多多犹沉浸在村子新进人口的喜悦，虽然刚被踹了一脚，可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被老叶按着鞠躬，余光瞥见对面两人的红衣，他忽然惊叫道：“啊！老叶，你要跟我拜堂吗？”

这话引得村民哄堂大笑。

老叶臊得简直想钻进地缝，他恨铁不成钢地拍了鱼多多一巴掌：“咱们两个大男人，拜个屁啊！”

他肠子都悔青了：自己不该脑子一抽就出去胡搞瞎搞，更不该带上鱼多多这个傻蛋！

鱼多多的姓名与外形已说明了一切：他是凡人同鱼灵的后代。

有关他的事，巧娘曾略略提过两句：在半灵之中，鱼多多也算气运最差那一批了，不仅生为诡异的鱼首人身，灵智也未开全，刚出生不久就被扔到了乱葬岗，靠着村民们的照顾，才稀里糊涂地活到了现在。

他记性不好，先前在江底受了惊，可没两天也就将之抛于脑后，若非阿蔚在村口出现，他还想不起自己曾得罪了这两人，哭闹过一阵后，竟再次把这事忘了。

仪式开始前，心虚的老叶曾计划着多送点法力荧光出去以作致歉，不想刚提了个想法就被筠儿等人联合数落了一通。

“大家都只送一颗，你起什么高调？”

“好好的祝福仪式，不准你藏私心乱搞！”

“想道歉就自己去磕头！”

阿蔚不知前情，却也没再多计较，郑重地提醒他们不要再乱来后，就将此事揭过了。

一天之内接收了太多事情，仪式过后，她总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心思时不时就会走远。

两人的手仍紧紧牵着，与村民聊了没几句，视线便猝然对上。

过了罡风地带后，容溆不耐烦头上顶着块红布，已将盖头取下，搭在了另一臂上，由阿蔚亲手编好的发辫乖乖地垂在胸前，暖光下的红衣更显柔和，映得他的眉眼鼻唇都格外温润。

只是一眼过后，他就状若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强作镇定地发呆去了。

阿蔚的心思不免又飘向了今日早些时候。

阿输照例来帮巧娘忙活，他的话又多又碎，闲聊时不知怎的就扯到了这套嫁衣上。

“巧娘，巧娘！你说星君咋这么恶趣味，爱看男人穿女装，要都像阿蓝这么俊俏也就罢了，我那时候可是寒颤死了，比鬼都寒颤。”

刚好就是鬼的巧娘白了他一眼，没做声。

“哎呦！”阿输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堆着笑来给巧娘捏肩，“方圆几千里可都没有比您更俊的鬼娘子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刚刚放了个屁，成不成？”

巧娘轻轻“哼”了一声。

可阿输是个嘴上停不下来的，只乖巧了半刻钟，就忍不住又扯出了这个话头：“巧娘……星君是不是真的更偏爱女孩子呀？”

“要是星君真的偏心，像你这么聒噪的，早被赶出去八百回了！”巧娘手上没停，嘴上絮絮道，“以后少瞎说！谁恶趣味了？不过是成阵时，凑巧有这么一身衣裳罢了……”

谈及久远的过去，巧娘不由微叹：“世间男子多薄幸，否则哪会只这么一套衣裳……”

她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一向话多的阿输也识趣地住了嘴，室内静谧非常，直至嫁衣完工。

那会儿阿蔚也在一旁，她在此住了两天多，已逐渐理解了一同入村的含义：若非死心塌地，谁又愿意抛却一切呢？

但凡有一丁点出路的人，都不会愿意为一半灵走这一遭。

世间男子多薄幸，便是偶有那么一只扑火的飞蛾，也多是与这嫁衣相称的女子。

阿蔚心中微动，可她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容溆不信，也不怕气运之说，且他有正事在身，入阵，并不是为了她。

就如巧娘所言，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未经深思熟虑就贸然踏入月牙村阵法，后来还接受了入村仪式。

可是，入阵的那一刻，容溆说他“很乐意”。

纷乱的思绪逐渐归拢。

似是心有所觉，两人视线忽然双双投向身后，只见原本近在咫尺的迷雾已消散一空，巧娘的小屋与那棵馥郁的玉兰树皆安然立于村口，与众人相隔不远。

穿过这层迷雾，真正的月牙村就在眼前。

只回头这么一瞬，两人脚下“噌”地蹿起一层淡火，将他们团团包裹起来，容溆见势不妙，便欲运起法力护住两人，火光却先他一步，散出了温度。

那火并不灼人。

不过数息，火光便像是没来过似的，消失在众人眼前。

与火光一道化作虚无的，是两人套在外面的红艳嫁衣。

看起来，这才是仪式的最后一步：燃尽气运。

“可有不适？”容溆自觉身体毫无变化，又关切地问起阿蔚来。

“没事。”阿蔚摇摇头。

她注意到，两人身上嫁衣并不是完全消失了，与容溆交握的手上仍留有一段窄窄红布绳。

村民们不知缘由，皆道“吉利”。

“明日问问巧娘吧。”阿蔚心里有事，今晚不想再去叨扰。

月牙村今夜正逢喜事，家家户户都奢侈地点起了油灯，映得四处皆是暖色，村民们先前替二人在村尾起了个小房子，送他们过去之后，便识趣地各回各家。

顺手带上门后，屋内只剩两人。

阿蔚知道容溆有话要说，任他慢慢牵到床边坐下，没有先开口问什么。

密闭阵法中，唇上如羽毛拂过，触感犹新。

容溆看似淡然，另一只手却一直摆弄着发辫的末梢，在阵中的冲动、窘迫与懊恼早已消退，他不再纠结于阿蔚是否明白。

他需要说清楚，也必须说清楚。

“阿蔚。”

阿蔚闻声望向他，却忽然跌入对方怀中。

“还是这样说吧……不然你看着我，我会紧张……”他闷闷道。

不论平日再如何冷淡拒人，面对眼前人时，他也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罢了。

“好。”阿蔚轻声答道。

她两手垂在身侧，初时不知如何反应，很快就自然地抱住容溆，一边听着对方的心跳，一边道：“说吧。”

相识多年，可今天之前，两人却从未如此亲密地说过话。

容溆显然未料到她会有如此动作，惊讶过后，心中忐忑却尽数被抚平了。

“阿蔚。”

“嗯。”

“我之前没有说实话，这趟差事……其实是我自己求来的。”

阿蔚却不大意外：“嗯，你想跟我顺路。”

容溆耳根发热：“你知道？”

“不算知道。”阿蔚轻笑，“是很晚才明白过来的……”

容溆闻言大惊，他松开阿蔚，转而扶起她的肩膀：“你……”你都明白了什么？

“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阿蔚忍不住也去摸了摸容溆的发梢，“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心中忽升起来的慌乱再次退去，容溆望着阿蔚，她的存在本身于他就像一颗定心丸，他曾天真地笃定两人会一直不分开，也曾幼稚地为对方的心思而发愁，可诸多纠结过后，一切都如拨云见日。

答案就在眼前。

他再次将阿蔚拥入怀中，语气莫名地虚张声势：“是我把你带回龙宫的，对吧。”其实是他不经同意为之。

“嗯。”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对吧。”其实只有几年。

“嗯。”

“你很喜欢东海，对吧。”其实阿蔚在东海没怎么出过门。

“嗯。”

“那你……”容溆望着阿蔚，话到嘴边时，竟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弯，“你穿红很好看……”

阿蔚眨了眨眼，脑中忽闪过红衣女郎笑意盈盈的模样。

“不是……你平时也很好看……”容溆感觉不对，连忙改口，渐渐语无伦次。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泄气似的抱紧阿蔚，诸多相处时的细节先后划过脑海，阿蔚幼时的模样，再遇时的模样，仪式时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喜好，她的喜悦，她的忧虑，一切的记忆，都指引向最重要的那句，他迟迟说不出口的话。

我心悦于你。

百转千回之后，只余这一念头。

本习惯于现有的一切，他却鲁莽地先跨出一步，彼时心跳如擂鼓，此时亦然。

“嗯，我知道了。”阿蔚忽然自他怀中起身。

容溆怔然，原来不觉之间，所思所想已脱口而出。

眼前之人并无异样，只定定地看着他。

他心下一沉，眼中微黯，浑身僵硬得几乎不能动弹。

面上蓦然覆上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月宫高悬，光华却尽数在他眼中隐去。

黑暗之中，唯有唇上轻柔的触感，与两人交叠的呼吸，仍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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