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客归珠有泪

“你曾经像死一样地爱过一个人么？”

（一）

夏天总是走的很快，秋天静悄悄地来了，像是一个金色的姑娘，她走过的地方万物都裹上了金色的外衣，既美丽又萧条。

可惜那个道士看不见。

薛洋拢了外套坐在义庄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那白衣道士在厨房里忙活，虽眼盲动作却丝毫不慌张，土豆白菜都在他的手下乖乖巧巧地变成了整整齐齐的一块又一块。

胸口一阵血气上涌，薛洋闷闷的咳嗽了两声，他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声音压得很低，可晓星尘仍是听见了，他丢下手里的东西匆匆赶过来帮薛洋抚背：“又不舒服了？”

“没事。”薛洋费力止住咳，握住了晓星尘伸来的手，“道长别担心。”

晓星尘摸摸他的头，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微垂了头，好半天才道：“只剩一周了，你还想去哪儿？”

“只要能和道长在一起，去哪里都行。”薛洋语气轻快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义庄好，死在这里也不错。”至少和别的地方比起来，义庄更让他有安全感。

“别乱说，”晓星尘皱了眉，“你一定会没事的。”

薛洋只得顺着他来：“好，都听你的。”他抬手摸了摸晓星尘白得像纸一样的脸：“道长也不舒服么？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晓星尘闻言顿时有些慌张，他答了句“没事”就匆忙起身，又回到厨房去切菜了，薛洋盯着他的背影半响，状似无意道：“道长，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时间过得好慢？”

晓星尘切菜的手顿了一下：“是么？我没觉得，或许是你的错觉吧。”盘古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还差一周，薛洋再次遇见晓星尘就满三个月了。

他被金光瑶派的人追杀，一路上跌跌撞撞的逃命，最后浑身是血的倒在义城外的草丛里，渐渐没了意识，等他再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义庄的床上了，晓星尘正坐在他旁边给他包扎伤口，神情严肃，眉头紧锁着。薛洋呆呆地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抬起，似乎是想摸摸他的脸。

可他最终仍是放下了，脸侧的纸条慢慢柔和，他很轻很轻的笑了笑，眸中是跨越了一世的怀念。

“你醒了？”晓星尘问。

薛洋低低地应了一声。

晓星尘摸索过来给他包扎腿上的上的伤：“不要动，小心伤口裂了。放心，我救你回来，自然不会害你。”

薛洋问：“你是谁？”

晓星尘道：“在下是一介云游道人。”

薛洋微垂了眼：“道长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呀，不然我将来找谁报恩去？”

晓星尘“啊”了一声，呆呆道：“若是其他道友见了也会施以援手的，不必言谢，更不必报恩。”

“无论如何恩还是要报的呀，只是让道长告诉我名字而已。”薛洋无奈地笑，“再说了，我起码得知道救命恩人叫什么吧？”

“那好吧。”晓星尘将纱布松松打了一个结：“我叫晓星尘。”

薛洋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好，一身垂死的伤竟只用了半个月就好的差不多了，只有伤得最重的腿走起来还一跛一跛的，他能下床之后每天都半步不离地跟着晓星尘，无论是买菜、做饭还是夜猎。晓星尘总担心他那一身的伤，要他多加休养，薛洋不听，反倒是告诉他多走动才好的快，依旧跟在他身后，晓星尘最后也默认了，只是步子迈得很慢，时时刻刻都倾听着身旁的动静，确定薛洋跟在他身后才安心。

他们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晓星尘没办法出去夜猎，就只能坐在义庄里低头补着菜篮子，薛洋坐在他旁边，他看到晓星尘灵巧的手指将菜篮子上的那个洞补好了，突然问：“道长，篮子破了用竹条和木头就能补好，那人心呢？人的心上若是破了洞，用什么才能补好呢？”

晓星尘愣了愣，然后道：“用感情吧，总会有人付出的感情是真心的。”

“这样啊。”薛洋点了点头，又觉得气氛太沉重了，便换了一个轻松一点的话题：“道长喜欢现在的生活么？”

不等晓星尘回答，他就道：“我就很喜欢。”

他说：“其实我之前算不上什么好人，有很多的仇家，你捡到我的时候就是我被仇家追杀了。过去的那几年里，其实我活的很累，这些日子，才算是真正的为自己活过。”

“道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薛洋这样说道。

晓星尘应了他一声：“好呀。”

薛洋便讲了他七岁那年的故事，和上次一样，他只讲到再次遇到常慈安那一段，便止了话头，晓星尘追问，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踢了几脚，打了几下。”

晓星尘默了，他问：“这是你么？”

“是啊。”薛洋笑，还不忘夸一夸晓星尘，“道长真聪明。”

晓星尘没有笑，他小心斟酌着字句，想安慰他：“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既然现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郁于过去。”

薛洋笑容淡了淡：“我并没有沉郁于过去，那些事我都已经淡忘了，现在只要能和道长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道长，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晓星尘有些诧异他今晚的伤春悲秋，但仍是勾起了一抹好看的笑：“当然。”

天渐渐亮了，下了一夜的雨也停了。薛洋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晓星尘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袍，然后转身拿着剑出了门。

他的往返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回来的时候薛洋还睡着，晓星尘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把一颗包了牛皮纸的饴糖放到薛洋手边，然后又极轻的踱了出去。

直到他出了门很久，薛洋才慢慢起来，他活动了活动被压麻的手臂，拿起了那颗糖。

他的眼圈一点一点的红了，脸上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真是个傻子。”

（二）

入秋的那天下了一场极凉快的雨，薛洋受了凉，当晚便发起了高烧，然后便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晓星尘着急的四处寻医问药，可无论是哪里厉害的郎中被请过来，在给薛洋诊了脉之后都只是摇头，说他的身体虽是年轻状态，可内脏却已老化，和八旬老人没什么差别，便连魂魄也不稳了。他们都让晓星尘节哀，都说薛洋的寿命只剩下了一个月。

相比晓星尘的焦虑，作为病人的薛洋却毫不在意，他还是和原来一样吃了睡睡了吃，惬意的很。

晓星尘在听到薛洋寿命只剩一个月的时候惊了，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

薛洋去握他的手：“道长不必为我难过，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这些的确都是他应得的。

薛洋醒来的时候是在芳菲殿，金光瑶坐在床边，正忧心忡忡的与旁边的医师说话，见他醒了，便挥挥手让医师退下去。

薛洋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左臂处空空荡荡的，浑身血液都是冷的，他伸手去拽金光瑶的衣袖：“金光瑶……”

金光瑶弯腰过去，薛洋便轻声道：“扶我起来。”

金光瑶皱眉道：“好好躺着，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不用了，”薛洋摇头，手仍抓着他的袖子，“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想用那个办法了。”

薛洋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一个阵法，使用阵法的人可以回到自己最眷恋的那段时光，不过回去之后，就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了。

“你不是不想用么？”金光瑶问。

薛洋又摇了摇头：“那是以前，我总是盼望着能与他再见一面，才不用的，可是现在，我快要死了，就是想再见他一面而已。”

金光瑶道：“可那阵法是要以魂魄为引的，你不想要来世了？”

“不要了。”薛洋疲惫的笑了笑，“这一世已经够累了，有没有下一世无所谓了。”

他在金光瑶的搀扶下下了地，用心头血在地上画了一个繁复的阵法，他看着鲜血顺着阵法的痕迹缓慢地流淌，问道：

“你曾经像死一样地爱过一个人么？”

金光瑶一怔。

他的眸光柔和了下来，嘴角也勾起了极温柔的弧度，大量咳血让他的嗓子很低哑。他说：

“我有。”

阵法燃起了火光，将薛洋慢慢的吞噬了。

“只要能再见他一面，死又算什么？”

（三）

时间过得越来越慢了。

薛洋发现了不对，他掰了指头算了许久的时辰，明明一天都该过去了，现在才过了一上午。

他站起身，走到义庄门口，用指尖触了触门框，顿时有银色水纹状的印记漾开。他回头看了看正在择菜的晓星尘，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了，薛洋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吃了中饭，晓星尘收拾了碗筷要出去洗，却被薛洋叫住了：“道长，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晓星尘回了头：“你问。”

薛洋观着他像白纸一样的面色：“你是不是用了什么让时间变慢的法术？”

晓星尘一颤，手里的碗筷随之掉在了地上，碎片四溅，他努力提起嘴角，想露出一个和以往一样的笑来：“你想多了，我怎么会那样的法术。”

“你的师父是抱山散人，抱山散人修为极高，会这样的法术没什么特别，你是他的徒弟，会这些也不奇怪。”薛洋道，“我刚刚在门口摸到结界了。”

晓星尘张了张口，似是还想解释，可他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只微微垂了头，不再言语。

薛洋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这一个月，你一直在耗费灵力维持这个阵法么？”

晓星尘呐呐点头。

“你傻不傻？”薛洋有点想哭，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眶，“为了我这么一个相处了没多久的人，耗尽你的毕生修为，一点都不值得。”

“不是的，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晓星尘摇头，他认真道，“我只是想，再多跟你待些时日。”

纵使晓星尘耗尽所有修为，他依旧敌不过时间。

这一晚，繁星点点，是个极好看的夜晚。晓星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薛洋就躺在他腿上，自他生病之后晓星尘就很顺着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就这样安静了很久，平时一直说个不停的薛洋也是出奇的沉默。

月亮爬上了中天，蝉鸣鸟叫声也不见了，大概是夜深了都回巢睡觉了。薛洋才在这一片静谧中开口：“道长，你别难过啦。”

他抓了晓星尘的手臂抱在怀里，语气中透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以后你还会遇到很多的人，会娶心爱的姑娘为妻，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们一家人会一起去很多的地方，幸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晓星尘握紧了他的右手：“可我不想要。我现在，只希望黎明不要来。”

我只能留得住回忆，却留不住时光，留不住你。

薛洋笑，却有眼泪落入鬓发：“傻子。”

漆黑的夜幕逐渐黯淡了，有破晓的天光透过乌云，照亮了义庄这一片小天地。薛洋微闭了眼，他声音轻的像是梦呓：“道长，天亮了……”

晓星尘没有回答他。

他就那样呆坐了许久，直到太阳从云朵身后露出脸来，阳光照得他全身暖烘烘的，他才有所觉似的，指尖微动了一下。

“如果有下辈子，”晓星尘指尖探向了少年早已冰凉下去的脸，“记得要早点遇见我啊。薛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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