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白色的秘密

宁夏此刻坐在高美琪对面，审讯室里安安静静。

捣毁红宝石会所，将李文海贩毒链一网打尽。今晚是京海市半年以来，最大一次抓捕行动。

可是何队牺牲了，这种悲痛在警局各个角落蔓延。

宁夏心底波涛汹涌，眼睛盯着高美琪，两个人这么相对无言已经二十多分钟。

高美琪瘦了，比起大半月前宁夏与她见面，高美琪的脸颊明显凹陷下去。

只是大半个月而已，宁夏和高美琪都经历了这一生永远难忘的事，心境与大半月前完全不同。

宁夏希望从高美琪的脸上看出紧张，愧疚，可是什么都没有，高美琪的神色，如同湖水一样平静。

“想不到我们再次见面，居然是这种方式。”

宁夏缓缓开口，话音刚落，高美琪淡笑道:

“不光是这种方式，还有这个地点，宁夏，你怎么什么也不问我？”

“我什么都想问，可是这一切不取决于我，而是你，高美琪，你能对我说多少？”

高美琪一手扶上眼眶，嘴角牵强地扬起一个弧度，反问道:

“现在你是个警察，我是嫌疑人，也是凶手，宁夏，你想知道什么？”

站在玻璃窗外的许桀和马明杰意外地互相看了一眼，高美琪居然招了。

宁夏说不清心底的滋味，她与高美琪虽然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

可是高美琪是她认识的人，熟悉的人，甚至高美琪身上还有宁夏青春的回忆。

这种感情没法抹去。

“高美琪，你为什么要杀孟向仁？”

“你既然已经抓了我，原因没查清楚？”

宁夏没解释，也不想解释。

高美琪说道: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隐瞒的意义，但是我不明白，你是瞧不起我，还是不屑于听我说这些事？”

宁夏非常意外: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高美琪冷哼一声:

“从我们坐到这里开始，你一幅毫不在乎的样子，是瞧不起我吗？宁夏，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不是与你偶遇，警察永远也不可能抓不到我。”

宁夏愣住了，她之所以没有提问，是希望高美琪可以念着两个人的情谊，主动交待。

在宁夏去红宝石会所搜集证据这段时间，宁夏没有参与孟向仁案件的侦破，很多细节她并不清楚。

宁夏本不应该坐在这里，可是宁夏希望高美琪能有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所以宁夏一直在等待高美琪主动开口。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今天何队牺牲了，牺牲在抓捕行动中，一想到这一点宁夏的心像千刀万剐一样难受。

多少警察用生命在捍卫和平，可是面前的高美琪却在犯罪。

宁夏也说不清这种感觉，心就是疼，钻心地疼。

何队永远闭上眼睛，高美琪还沉浸在个人的悲喜中，不管孟向仁该不该死，高美琪用自己的方式宣判了孟向仁。

这对吗？

宁夏清清嗓子轻声道:

“今晚局里除了抓捕你，还有更大一个行动，我们有名兄弟牺牲了。”

宁夏强压住泪水:

“高美琪，人的生命非常可贵，没有一个人有权利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

高美琪被宁夏的话震惊，不过她转瞬回答道:

“不，宁夏你错了，当道德，生命，亲情捆绑到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有对错是非。”

高美琪昂着头:

“我还是那句话，宁夏，因为你，我才被抓住。”

“不，高美琪，虽然你很聪明，安排得很周全，即使没有我，抓到你也是早晚的事。”

高美琪嘴角上扬，却是苦笑:

“那你说说，你们如何锁定我？”

宁夏只是从许桀嘴里得知了案件侦查的大致内容，还有刚才自己对已知线索的个人梳理，宁夏盯着高美琪，冷冷答道:

“陈露，陈露是孟向仁的女朋友，我们在初始排查孟向仁周边关系的时候，已经排查出这个线索，陈露曾用名高露。”

高美琪听到这里，摇摇头:

“那你们又是怎么把我和高露联系在一起？”

“排查酒店住客，高露的名字在名单里。高美琪，你知道吗？我本不应该坐在这里，可是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宁夏眼神坚定，毋庸置疑:

“高美琪，我曾经无数次对嫌疑人说过这句话，只是现在对你说出这句话心里有点疼。”

今晚宁夏格外脆弱，她与何队并不熟悉，可是现在何队牺牲了，宁夏的面前却坐着凶手，这种滋味，让宁夏一度哽咽:

“高美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会走上这条路，你说过，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不，很多时候可以感同身受。”

宁夏揉揉眼睛:“我追问你，查清真相，不是想替你开脱，与你共情，高美琪，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高美琪听到这些话，盯着宁夏看了好一会，低头捂住眼睛……

也许是释然，也许是无望，高美琪缓缓道:

“在这世上我孤苦无助，妹妹是我唯一的慰籍，可是她死了，一年前被孟向仁害死了。”

宁夏紧盯着高美琪。

“高中时，我和爸爸去了南方，我和妹妹一直保持着联系，母亲再婚后，高露过得非常糟糕，和我一样！”

宁夏听高美琪讲述过从前，只以为高美琪不幸福，原来高美琪的回忆里都是伤痛。

“我们都是再婚家庭里多余的人，我一门心思学习，高露却没这么幸运，因为学习成绩不行，高露很快辍学走向社会。”

高美琪说到这里，嘴角牵强一笑:

“如果我和高露没有分开，在高中最后阶段我一定会看着她，没人理睬的结局就是高露最后放弃学业。”

“宁夏，不用说别的，现实情况你比我更清楚，高露在社会生存很艰难，辗转换着工作，最后她去了红宝石会所。”

高美琪眼圈红了:

“高露人生的噩梦就此开始，从小没有爱，她渴望被关怀，孟向仁出现了，却把高露带进深渊。”

“最初的日子，高露享受过幸福，也有快乐的日子，只是非常短暂，几个月后我们联系的时候，高露的悲观情绪非常浓烈。”

高美琪的脸上浮现出恨意和无奈:

“我不知道感情应该如何评判，孟向仁对待感情根本没有底线，高露遇人不淑，陷得很深。”

“后来高露和孟向仁吵架，分手成为常态，一段时间高露都不和我联系，再联系时，我才知道她染上了毒品。”

高美琪眼底一点点涌出悲凉:

“时间非常快，一个人的堕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高露所有的不痛快全都给了毒品，毒品成了她的慰籍。”

“知道这件事，我特意来到京海市，可是高露根本不见我，她说如果我再靠近她，她就自杀。”

“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高露在痛苦和戒毒中挣扎，这时候孟向仁与酒吧另一个女孩打的火热。”

“感情成了高露堕落的借口，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宁夏你知道吗？孟向仁把高露扔到出租房，钥匙给了酒吧的另外两个调酒师。”

宁夏睁大了眼睛，意识到什么，但是宁夏不敢相信，高美琪忧伤地点点头:

“你想的没错，高露被那两个人强……暴了。并且是孟向仁授意，孟向仁不是人，那就是个畜牲啊。”

高美琪说不下去，停了很长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只剩宁夏和高美琪咚咚的心跳。

高美琪缓缓情绪继续道: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酒吧那两个人调酒师，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宁夏，我遇见了你，电梯偶遇那次，我忽然意识到，我即使成功，也会被抓。”

“高露是自杀？”

“嗯，出租房事件过去两天后，高露目睹孟向仁与那个女孩开房，彻底放弃了自己，多傻啊，为了一个男人，这个傻姑娘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高美琪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哭起来。

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每个人都心思起伏。

玻璃窗外的马明杰和许桀听到高美琪这段话，心底也都压了一块大石头，泛起涟漪。

高美琪哭了一会，重新抬起头。

“高露给我留下的信息都在我的出租房里，如果能将那两个调酒师绳之以法，我也算对得起我可怜的妹妹。”

宁夏承诺道:

“你说得那两个人因为贩毒已经被缉拿归案，我会去找相关证据，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高美琪，你可以相信我。”

高美琪看了宁夏好一会，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问道:

“宁夏，如果我们早点相遇，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宁夏低头思索这个问题，会不一样吗？

会的。

宁夏会用搜寻证据的方式将孟向仁和侵害陈露的两名男子绳之以法，况且他们已经做了违反的事。

宁夏沉声坚定地说道:

“结局一定会不一样。”

“可是已经晚了不是吗？”

高美琪理理头发，苦笑着:

“接下来就是我交代杀害孟向仁的过程了吧。”

宁夏一阵心酸。

“这就简单了，我决定复仇来到京海市，知道孟向仁住在帝苑酒店，隔三差五便过去住几天，掌握孟向仁的行踪。”

说到这里，宁夏忍不住问:

“我们在帝苑调查时，没有一个人向我们提供这个信息。”

“谁能想到呢？况且我每次都是不同的名字。”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忘了我在中医堂上班？很多病人就诊都会提供身份信息，我只是用了差不多年纪的身份证号码。”

“酒店入住不核实吗？”

“制度是制度，总有擦边球，酒店为了收入，怎么会和我这个小人物过不去。”

宁夏佩服高美琪，聪明且胆大心细。

“差不多了解孟向仁以后，我开始接近他，孟向仁很烂，所以在酒吧我很快结识他。”

高美琪说到这里，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孟向仁很可怜，因为他不在乎高露，所以不知道我这个姐姐，但凡他爱过高露，我也不可能这样做。”

宁夏想否认，她又觉得高美琪没说错。

“孟向仁感情混乱，吸毒，身体搞坏了，我是中医，以调养之名接近他，给孟向仁提供治疗，他逐渐和我熟悉也开始信任我。”

宁夏明白了，怪不得排查孟向仁身边的社会关系，没有发现高美琪，原来她在孟向仁身边，根本就是路人的存在。

“与孟向仁接触一段时间后，我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再次入住帝苑酒店，我用了高露的名字，希望她赐予我力量，是的，我成功了，孟向仁最终被我了断。”

“那天很顺利，我住五楼，孟向仁住三楼，唯一的意外是我去三楼采点时，电梯里遇见了你。”

“宁夏，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我更要杀死孟向仁。”

“当晚我和孟向仁约定中医治疗，去他房间的时候我特别和保洁打招呼，让她记住我。”

“对了，从我和孟向仁认识第一天我就做好了准备，我一直用假长发，直到孟向仁死，也不知道我是高露的姐姐。”

“你是怎么杀死孟向仁？”

“针灸。”

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行针进入颈静脉孔，刺激迷走神经，可致迷走神经兴奋，后果就是孟向仁心率减慢，血压下降，同时按压颈动脉窦，我看着孟向仁闭上眼睛。”

这种杀人方法闻所未闻，宁夏不自觉地看向玻璃窗外听审的许桀。

许桀正对马明杰感慨:

“本应造福于人的医学却用来杀人，还有多少人因为掌握着技术而走上犯罪道路。”

审讯室内，高美琪面露疲惫:

“宁夏，过程就是这样。”

“你杀了孟向仁后如何离开？”

“我偷了保洁的衣服，保洁十点离开岗位，我在10点40分推着保洁车进入电梯，没有人会留意，保洁车被我扔到五楼消防通道，仅此而已。”

说不震惊和佩服是假的，宁夏没有参与后期分析案情，此刻，宁夏只觉高美琪智商超群，堪称完美犯罪。

问审室窗外的许桀一直盯着高美琪，高美琪右手手背有大片红疹，灯光下药膏泛着光泽。

许桀给宁夏发了一个信息，得到宁夏回复，结果没有错，高美琪在接受湿疹治疗，氧化锌软膏是她的常用药。

还有最后一个谜题，许桀已经听到宁夏在提问:

“高美琪，浴室里的水是怎么回事？”

高美琪抬头看着天花板幽幽说道:

“高露，她希望自己干干净净，那么怕水的一个孩子，最后在浴缸里结束生命。孟向仁会知道吗？至少在那一刻，我替高露报仇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个理由。

高美琪笑笑:

“宁夏，生活需要仪式感，这就是我的仪式。”

宁夏最后问道:

“高美琪，你从孟向仁那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高美琪知道宁夏问什么，浅笑道:

“针灸放在我家里床头，那包东西在衣柜里，而这，是我家里的钥匙。”

高美琪从衣兜里掏出钥匙递给宁夏，眼中有泪花:

“宁夏，谢谢你，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给我一丝温暖，但是我不后悔。”

三天后，孟向仁一案结案。

一个月后李文海一案结案。

在这次抓捕行动中，何队牺牲，四名干警受伤，三路人马同时行动。在李文海与缅国上家交易的时候，当场被擒获。

宁夏提供了红宝石会所的贩毒证据，所有涉案人员全部被抓捕归案。

顺着缅国的交易商，缉毒队捣毁了这个跨国团伙。

这是宁夏的胜利，刑侦队的胜利，更是整个京海市人民警察的胜利。

……

周末，许桀带着父母来到清安市，宁夏和杨美兰如约而至。

拖了很久的双方父母见面终于成真，宁夏有一丝恍惚。

她要嫁给许桀了？

犹记得当初那个一身疏离，拒人千里的许桀，如今已经成了宁夏最默契的爱人。

每每想到此，宁夏捂住眼睛，抑制不住欢喜。

几天后，何翰生队长的葬礼在南山墓地举行，很多群众得到消息，自发给人民英雄送行。

京海市全体警员出席，送别他们最好的兄弟。

许桀和宁夏在墓地献了花，在送别的歌声中走下山，一阵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凉意。

许桀紧紧拉住宁夏的手，悲痛还在两个人心底蔓延，不过许桀眼底坚定:

“尽管前路崎岖，我们也会一路坚定走下去，让胜利的光照进黑暗，让犯罪者无可遁形。”

阳光从斑驳的树叶缝隙中钻出，在林荫路上投射出淡淡的光影，打在宁夏的脸上沉静执着。

宁夏点点头，默默握紧许桀的手，迎向属于他们的正午阳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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