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鸣时代

乔振钢因一通电话得到的下岗通知，导致这一天对这个家庭来说再也不是普通的一天。

夫妻二人沉默良久，还是周敏华先拿主意。

“不管怎么样，现在先接伊伊走，把这顿饭吃好，之后的之后再说。”

乔振钢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他不惯接受这种突然的消息，他前半辈子都安稳惯了，丁点儿突如其来的变故都能让他惊慌失措。

现在想想才明白过来，什么安稳不安稳，都是自以为是安稳，说到底，攥在别人手里的命，又上哪儿去提安稳两个字？

唉！

到底是给别人打工啊。

“唉……噢。”

不管怎么说，现在确实也只能先照周敏华说的，吃好这顿饭再说。他这妻子有时候觉得太过严肃冷漠，但真发生点儿什么事的时候全靠她拿主意，自己离开她是万万不行。夫妻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互相适应了。

第二次来到勤勤大饭店的时候，乔振钢已然换了一副心境。老板勤勤当然不知道这短短半个多小时发生了些什么，他只知进门就是客，笑脸相迎：

“来了？你连襟他们都到了，就等你家千金了！”

“哎哎，好……”

说是要好好吃完这顿饭，可乔振钢显然已经全身心沉浸在这个消息中，实在提不起精神，垂头丧气地走进去，真不知道待会儿还要怎样强颜欢笑。

镇上最优越的饭店，里面也就三个包间，两个撑死了只坐得下五六人，唯一一个大一点的也要挤一挤才坐得下他们全家。

还好他们家这帮亲戚关系都是真好，说起来，这还不是自己这一边的亲戚，而是周敏华那一边的。她家是三个姊妹，她是第二个，大姐留在家里，生了一个女儿以后又拼命生了个男孩，三妹嫁出去，后来也只生了一个女儿。

因三家小孩儿年纪相似，除了大姐家的大女儿大了五六岁，剩下三个小的都只差一岁，再加上三家都在镇上生活工作，大家也就更近一些，确实是相当难得。

扫了一眼就差大姐周敏芳夫妻俩还没来，小姐弟俩倒是已经坐好了，他们小姑周敏丽故意逗他们：

“你们爸妈呢？怎么就让你们两个过来？”

小的那个也不喜欢说话，假装没听见，反正有他姐姐回答一切：

“他们还在场里干活，要等一下才能过来，叫我们先吃。”

场里指的是他家的养殖场，周敏芳作为家里长女，招了女婿，就更要好强。夫妻俩结婚以后就办了个养殖场，辛苦是绝对的辛苦，起早贪黑，两个小孩全靠了老人照顾和自己懂事。好在如今也算是站稳脚跟了，买了房又存了款，但就是不肯休息休息，每天还是一样地忙。

这大概就是他们和乔振钢家的区别了，人要是靠自己的本事赚钱，不管到了什么阶段都不敢松懈，可要是给别人打工，明明都已经是裁员时候的第一选择了，还自以为挺好的，简直就是只要被杀还伸出脑袋慢悠悠吃草的羊！

唉，早知道当年也跟着他们家去办养殖场多好？现在也不至于失业了。

乔振钢真是悔不当初，悔得坐在席上就摇了两下头，被他妹夫看在眼里，也放在了心里。

妹夫王永平本来也跟他一样，是在厂里打工的，但比他工龄低职位小，生产线上工作，这两年见势头不好，果断下海经商，如今正在艰辛创业。接触的人多了，看人眼色的本事也长了些。

“明天伊伊就要去市里了，姐夫，你是不是舍不得？”

乔振钢木然地抬头看他一眼，又重重地低下去，这下谁都看出来不对劲了。王永平周敏丽夫妻俩对视一眼，乔振钢终于再也瞒不住，忍着情绪吐露：

“我……失业了。”

“啊？”

“什么？”

“爸爸……”

大家全愣了，王永平夫妻俩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倒是看出来像是发生了些什么，但怎么料得到会是这种事？

孩子们虽小，但也能从大人的情绪中察觉出严重性，尤其乔伊伊天生就比别人敏感，当场眼圈儿都红了。

周敏华深呼吸了两口，也忍不住，直起喉咙就喊：

“叫你别说别说，狗肚子里存不住三两油！我真是气死……”

这话说得过于严重，说出口之后周敏华自己也倒吸一口气，说到底，丈夫被裁员他自己心里最不好受，她就算再怎样怨天尤人也不应该把气撒到他身上，尤其还是当着亲眷的面。

乔振钢性格摆在那里，也不会还嘴，只是抿紧了嘴不发一语，这么一来周敏华就又不由得心疼起他来，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己挑的男人？甭管这两年老了，丑了，当初也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

“唉！”

周敏华就这脾气，嘴硬心软，最是吃亏，沉默了一阵，包间的门突然被打开，正是大姐周敏芳夫妻俩来了。

连同还有老板勤勤，端着一大盆用不锈钢盆装的牛肉，乐乐呵呵地上菜：

“水煮牛肉。人到齐了，快趁热吃。”

“哎，好，谢谢老板。”

还是王永平客客气气地送走老板勤勤，等外人出去以后，周敏丽才偷偷跟大姐一家说了原由，周敏芳听完也一愣，半晌做不出反应，和丈夫李成海面面相觑。

他们夫妻二人性格几乎一样，埋头干活久了，都不太会说话。本来是为了外甥女升学来吃饭的，结果一进门就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怔了一会儿，才憋了句安慰的话：

“都已经这样了，还是早点想想办法，振刚能力摆在这里，再找个工作也不难。”

这句话倒是与周敏华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也是这样想，也只能这样想。确实，工作没都已经没了，再不赶紧去重新找一个，难道就这么着了？这离退休还有那么多年，伊伊读书，将来结婚，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排着队要用钱，不干活还能怎么样？他们这个年纪，但凡出点什么事情，也压根连伤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周敏华点头，这就开始急切寻找一切帮丈夫找新工作的机会：

“阿姐，永平，你们认不认识什么单位缺人的？”

大姐家大姐当家，妹妹家妹夫当家，这么问半点儿没问题。周敏芳和王永平也都为此细细思索了一阵，事关周敏华一家未来的走向，甚至还要牵扯到乔伊伊的以后，他们可不敢不上心。

可惜有心无力，周敏芳家如今虽然靠着养殖场赚了些钱，可是人脉上并没有什么发展，而王永平现在自己也还在创业的初步摸索阶段，更是上哪儿认识人去？两个人想了半天，都没主意，沉默着没话说。

丢了工作，求别人，别人还帮不上忙，乔振钢年轻时候的少爷病又发作了起来，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打击，极其难得地低声吐槽了周敏华一句：

“你最会做打算了，我什么事情你都要出主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周敏华的火气就又控制不住地上了来，怒目圆瞪，嗓子瞬间提高好几个八度：

“你自己说出来的！当着小孩儿的面说出来，你还怕什么？现在知道要面子了？！”

乔振钢赶紧闭上了眼睛，好像妻子的怒气会吓坏他一样。

虽然妹夫也确实太没主意了，尤其是让周敏芳一个女强人看来，但是周敏华这么当面训斥也未免有点过分，作为阿姐，她总归还是得帮忙和缓和缓。

“哎哎，敏华你不能这样，好好说好好说……”

周敏华也不是第一次气头上说了难听话又后悔，被周敏芳拉回来，也算是有台阶下，摇摇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孩子们，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尽量地心平气和：

“那你自己说，你想怎么样？我是不敢给你拿主意了。”

可真要让乔振钢自己拿主意，他倒是又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抬起头，在桌上四下扫了一圈，像是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能给他什么灵感似的，最后，目光锁定在姐夫李成海身上，看着他就不动了。

李成海是个老实人，当初也是看中了这一点，乔伊伊的外公外婆才让他做上门女婿的。平日里寡言少语，跟人待在一起的时间还比不上跟养殖场里的鸡呆在一起的时间多，一双儿女们又因为他们这对爹妈太忙而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同他的感情实在算不上很亲近。跟自己的亲生儿女尚且如此，在桌上的亲戚中间就更被忽视了。

突然一下被人盯住，成了所有目光汇聚的重点，李成海相当不适应，一双小眼睛闭来闭去，脸都快红了，最后终于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一根鸡的绒毛，才算是松了口气。以为乔振钢的目光就是因为这根小小的鸡毛，连忙伸手捏去，却还是没有摆脱他的目光。

乔振钢当然不是随便盯着自己姐夫看的，他一个鸡倌有什么好看的？自己只是在想，在慢慢地下定决心。

先前在单位里打了小半辈子的工，现在想来都是浑浑噩噩混日子的，饿不死，也发不了财，但却是最容易让人丧失斗志。要是没有下岗的事情，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永远不会有勇气跳出去试一试，但既然命运给了他当头一棒，是个教训不假，可说不定，也是个提示呢？

如果要他自己说，他也才刚四十岁，三百六十行，反正是绝对不想再去给人打工了！

“我不去单位上班。”

乔振钢说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越来越足，虽然听着不切实际，可仅仅因为他莫名其妙的底气，大家一时间也都不敢质疑。

“我也要自己闯一闯，别人都行我怎么就不行？就算是跟姐夫一样办养殖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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