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鸣时代

夫妻两个第二天一起床，周敏华居然发现今天自己是这十几年来头一回第二个起的，这可绝对是个例外。尤其是房门微微开着，外头有厨房的动静，仔细一闻，还有点油烟味。

她心里讶了一声，沓上拖鞋出去，果然看到乔振钢正在厨房忙活。大夏天的，纵然是开了窗也没什么用，他又胖，一会儿汗就出了一身汗，瞧着就跟做了多大的体力活似的。

乔振钢这个人，别的家务不会，其实家务这种东西也不在于会不会，只在于肯不肯做，他就是懒着不肯做，让他做点什么家里的事情倒像是叫他去死。唯独一样就是挺会做饭，还肯做，人么，千样不会，总有一样会的，只不过他平时从不肯早起，早饭一向是宁愿不吃也不可能去做的。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周敏华无声地站在厨房外看了不知道多久，蓦然觉得这几年其实他也不容易，头顶都稀疏了，唯一剩的那几根也都白了。可是偏偏让她隐隐约约觉得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她一见钟情的英俊聪明的男人。

唉，她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事来了？

之后乔振钢终于忙活完，转身要开厨房的门，门是玻璃的，一转身就先看到周敏华怔怔地看着自己，猛的被吓了一跳，还好手里没拿着东西。

“你怎么站在这里也不说话？”

他推开门道，周敏华反应了一阵才想起回：

“没有……见你头一回早起，过来看看新鲜事。”

也不是头一天被这么说了，乔振钢压根不在意，继续干活，回身再把做的两碗面端出来，然后还要洗锅、整理桌子。做饭就是这样，要光是切好了往锅里一放炒炒最容易不过，烦的就是做完了还有一堆细琐的事，平时里他哪来这样的耐心？

这会儿周敏华已经去刷牙洗脸，等乔振钢布置完，她也就坐到了饭桌旁。

两碗面，面汤上漂浮着看着黑乎乎吃起来颇有滋味的腌咸菜，除此之外只还有一个用了很多油炸出来的荷包蛋，连带着汤上也飘起朵朵油花。

乔振钢做饭，酷爱浓油赤酱，因此常被口味清淡的周敏华诟病，大约也是因此他才愈发不愿意做了。这大清早上的又做了这么一碗油乎乎的面，周敏华说实话没什么胃口，但吃还是归吃。

这十多年的夫妻，乔振钢之前那清闲的工作，天天早上得睡到九点钟，从来都没同桌吃过几回早餐，如今倒是有机会了，可惜他们这个家却是变了天。

而自打听到自己被下岗的消息以来，一辈子不操心的乔振钢才终于是开始动起脑子来，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可见是真上心了。

周敏华见不得他这样，吃了两口面，忍不住开口：

“昨天睡觉前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平时家里就是自己比乔振钢操的心多得多，如今连他都操心了，自己可不是得要更加操足了心？乔振钢十二点多睡了，她翻来覆去少说也是两三点才睡着，终于是被她想起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来，本来打算一早上就说，结果见他在厨房竟然差点又给忘了。

“……什么事？”

“你没到年纪就被下岗，按照正规规矩，不得要根据工龄赔一笔钱？我们也是太急了，居然连这都忘了！”

周敏华说到点子上，乔振钢整个人都怔着反应了一下，足足半晌才反应过来。

对！是啊，他高中一毕业就进了供销社，这工龄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按照规定，下岗肯定是要赔钱的，这钱还不在少数，至少也得有个两万上下。

如果能拿得到的话，养殖场不就不去求别人也能自己办起来了吗！

乔振钢刚一激动，却又很快地蔫了下去。

可别高兴得太早，按照规定能赔钱又怎么样？前提是——

如果真能拿得到。

听着好像是个出路，可要想拿到这笔钱，中间又得有多少波折啊？得先让领导按照这规矩走，然后等着吧，等到上面的领导再汇总汇总开个会批下来了，还要等，等到钱也真的一层层地拨下来了，离到自己手上还差得远呢！有耐心的还得等，没耐心的冲到供销社领导面前去，那也没用，人家有人家的手续和规章制度，这中间前前后后没三个月是不可能的事。他在里面干了十多年，不比外面的人更清楚这种单位办事有多繁琐？

光是想想就觉得麻烦得要命，要是等着这笔钱去办养殖场还不活活耗死？

乔振钢没敢接下茬，倒是望着吃饭桌窗外发起了呆。他们家楼下，正对着的是一片荒地，荒了许多年了。本来是镇上的纺织厂，后来因为污染大的原因被统一拆除，工人们也都下了岗，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镇上在纺织厂工作的人可是太多了，领导们不得不出来想对策。当初后来是安抚得好好的，答应拆了厂以后建房子，人人最低价拿房，大家都还挺高兴的，尤其有的本来不是镇上人，想着这么一来买个房子就也能有个镇上户口了，还千方百计地去筹钱买房，可后来呢？这块地至今还没拆干净呢！

小地方，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领导说了算，拿着鸡毛就是能当令箭用，没办法的事。甭管按照规矩这钱是该他的，没有拿到自己手上，那就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周敏华见他像是反应过来了，却又不发一语，不由推他一把：

“你怎么说？”

乔振钢低着头，拿筷子直戳碗里涨了的面，声音也嘟囔得跟糊了似的：

“这钱……只怕是难拿到手上。”

周敏华看他的意思，倒也明白过来了，这回算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她也是有点激动过了头，领导们都是怎样一副嘴脸，从他们手里拿到钱有多难，她虽然不是在供销社那种国企单位干的，但是他们单位也没好到哪里去，说是中外合资，开在这小镇上，几年下来也就染上了小地方的风气，都是差不多的做派。

亏她还是做出纳的呢，本来应该最了解不过，果然是关心则乱。

“这倒也是……”

不过，要真这么让它去了，好歹也是那么一笔钱，别说放在零八年了，几年以后也不算个小数目。

周敏华多少有点不甘心，至少总得试一试。

“可你之前不是和你们办公室领导关系挺好的吗？你跟他去说一说，万一人家肯帮你这个忙呢？”

“这……”

乔振钢到这里已经一点儿也吃不下了，擦了擦嘴，心里只觉得难办，压根没抱什么希望。

可也明白，如果直接说他不愿意去，周敏华一定当场跳起来，相较于能不能够拿到那笔钱，周敏华的愤怒才是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恐惧归恐惧，他心里还是明白周敏华都是为了自己好，事实也证明，他这一辈子如果不是周敏华在身边时常逼着自己，他多半就连今天都走不到。

得。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从现在开始，他再不能事事都躲在别人身后了，人嘛，要为了自己和家人活着，为了这，难的也都要去做，至少得走出那一步，凡事都等先走出了那一步再说，之后怎么着，再说！

***

乔振钢那个在供销社的时候处得不错的办公室领导姓崔，比他要大个十来岁，五十多岁，也是二十出头就到了供销社，如今也临近退休了。当初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常常自嘲是一个办公室从参加工作要坐到退休，这儿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崔主任为人还算客气，两个人关系好，说起来又有一段故事。那是乔振钢还没参加工作的时候，也没结婚，还跟父母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么，烧个水还得生煤，大家都习惯在楼道里烧煤，边烧边聊聊天，互相之间都熟络得很。他们家楼下住的就是崔主任的爹，看着乔振钢小伙子长得精神，又街里街坊的，非要让自己儿子介绍他去供销社工作。当时这可是个顶牢靠的金饭碗，家里面千恩万谢，乡下亲戚送来的土鸡蛋不知道给崔主任他爹送了多少篮。

崔主任也是个孝子，隔三差五地来看他爹，乔振钢又是邻居又是同事，免不得见了面多说几句话，慢慢地关系就处好了，可以说是忘年交。后来他买了房搬出老房子，两个人在单位里关系也还是不错，同事们都知道他们是老邻居。

可是，那时候关系好是那时候关系好，一码归一码，人怎么做事是跟站在什么角度上息息相关的，现今他们既不是邻居，也不再是同事了，自己这回去，可就成了来讨债的，人家能说话客气着点就算不错了。

走进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地方，乔振钢倒是比第一天来这里还要紧张，他做人太要脸，关于钱的事情，光是想想就觉得张不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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