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教师的七色人生

“上周考试了？”

因为梁进发的事一夜没睡好，陈芷汀昏沉沉地进入办公室，看见岳晓明在与试卷奋斗，已经进入尾声。陈芷汀心里一紧。把考试错过了？也好，不用改卷了。

“单元考，两篇古文，两个单元的词语，古诗默写《望江南》《渔家傲》《观刈麦》，名著《水浒》。分两节课考的。作文当堂写。”

岳晓明一翘大拇指，陈芷汀顺着方向看过去，身后的长条桌上赫然蹲踞着两叠看着头晕、改着头昏的东西。一叠白色答题卡，一叠白色文稿纸写的作文。

代课老师看着学生写完就送了过来，她还没有时间去发现。

陈芷汀突然想到《红楼梦》里的一句话：金簪子掉到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生病也好，住院也罢，是你的学生，就跑不了作业和考试。

刘汉林老师喜欢坐在教室近旁的辅导室，方便改作业，今天坐过来与大家交流单元考试的情况，关心陈芷汀身体状况后，又指着作文和试卷说：“我和方老师上的课，后面接班的老师，考试一节课，作文一节课。陈老师又要辛苦了，刚刚出院就要受累。”

岳晓明轻轻一笑。陈芷汀读懂了他的笑。晓明在笑刘老师表明自己认真上课的态度。考试和写作文的课，就是坐堂。

“你和方老师辛苦了。怎样，学生还听话吧？”

“很好。4班学生又聪明又乖巧。陈老师你运气好啊，教这么好的学生。”

“怎么是陈老师运气好呢？应该是她教的好嘛。”岳晓明轻轻纠正道。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就是陈老师教的好。学生习惯很好啊，我要向你学习啊。”刘老师被岳晓明轻轻怼了一下，脸有点微红。陈芷汀笑了，瞥了岳晓明一眼：“分班也要靠运气，我的运气可能好一点吧。”

“运气也跟人走，也择人的高下。”刘老师接口道。

“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刘老师，高！”岳晓明若有所思地点头认同。刘汉林老师也高兴起来，跟岳晓明说些闲话。

陈芷汀默默地发愁，两个班的试卷和作文，怎么改得出来？还要上新课，批改新的作业，后悔没有打电话问一下袁诤在做什么。如果让同事把试卷带到医院，一边输液一边就改出来了。现在怎么办？改吧，压力太大；不改吧，第一次单元考，不能忽视啊。

岳晓明附耳边说：“自己改下名著、阅读和语言运用，古诗词语古文之类的找几个学生改。没有问题的，都是死答案，不放心自己再看一看，只是不要搞出太大动静。”

初二时黄华让学生帮忙改古诗和词语等灵活性不大的题目，自己走了，学生在辅导室笑闹，被学校领导抓住，在校会上进行了不点名批评。结果是黄华请了三天假，大家轮着帮她代课，然后袁诤提醒所有人，别说古诗词语了，ABCD都别让学生帮忙看了。所有学科中语文试卷最难改，往往第一个考最后一个出成绩，所以单元考试为了快点出成绩，有些老师会找优秀学生帮点小忙，学生也很乐意做这种小事。批评之后，语文老师抱怨完后，也都很谨慎。

岳晓明拿过自己的试卷给陈芷汀看，“学生改得更严格”。陈芷汀心里有了数，下课叫来薛靓靓，让她找三四个成绩好体育也好的同学，不去参加体能训练，帮老师改单元卷。薛靓靓高兴得跳起来，立刻拉来了四个学生。

“刘恺你不行，你要帮着带队训练。”

“没问题的老师，梁俊杰很厉害，同学们都做惯了。”

“那小凤回去。”

“老师你偏心。我两个都好！”

“老师让他们都留下吧。特别是——刘恺，让他知道自己的语文为什么差，在批改过程中最有体会——嗯！对不对？”

薛靓靓瞄着站在身侧的刘恺，兴奋得小脸绯红，拉着陈芷汀的衣袖扭起来，陈芷汀的心立刻软了。

“那好吧，你们留下来，老师就去看操了，不许吵，还要认真点。标准老师都已经标注了，看清楚。”

陈芷汀拿出自己复印的答案，将注意事项一一写清楚，定好标准，又拿出已经改过的优生试卷，其中就有刘恺、佘晓凤、薛靓靓的。康季明和薛靓靓的同桌常玉洁语文成绩不好，也跟在后面跑来，小心翼翼地不敢讲话。陈芷汀看她们紧张又渴望的样子，笑笑叮嘱道：“你俩要认真感受别人的错误是怎么犯的，以后要避免不该犯的错，争取下次老师先改你们的试卷。”

“好！”

“老师，我一定，我保证以后更认真！”康季明高兴得跳起来。

陈芷汀关好辅导室的门窗，跟在岳晓明后面去了操场。

科组去探病，袁诤笑着问要住多久，备课小组没来的老师都有课，她做代表；随后年级来了，说张伯明临时代4班班主任。级组刚走，教务处打电话来询问请假多久，还要代几天课，上什么内容……陈芷汀再看到学校电话心跳就不稳，干脆关了手机，哪里还能想到考试改卷这碴事？

岳晓明走时留在最后，小声说好好休息，别理她们。陈芷汀知道岳晓明不在代课代岗之列，站着说话腰不痛，心中依然暖暖地受用。

教务员找过岳晓明代两节课，岳晓明回绝了，事后又有点后悔，专门叮嘱教务员别把他拒绝代课的事告诉陈芷汀，教务员笑笑说，这是学校的常规工作，不能拿来搬弄是非，放心好了。

岳晓明另有要事去做，不愿让人知道，心有不安是因为备课的事。陈芷汀跟他换了古文《陈涉世家》，课件共享后他感觉陈芷汀做得更好，耍赖皮让陈芷汀帮他把《出师表》也备一下：“陈老师你教过几轮了，课件肯定比我的好，顺手改一下帮帮我。四单元学完才用，不着急。”

陈芷汀瞥他一眼，担心自己忘记，一鼓作气用了两节课时间做了新课件发给岳晓明。岳晓明想起来后心有愧疚。

“你别去看体能训练了，4班我帮忙盯着，你指导学生改试卷吧。”

“你也有觉醒的时候？”陈芷汀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瞥他一眼，真的回去了。

国庆放假前试卷要改出来发给学生，同时将各科单元考成绩汇总，填写“家校联系手册”，陈芷汀忙得几个晚上没有睡好，把梁进发的事也不得不放到脑后。凡事都要趁热打铁，拖了几天，转学申请一交上去，事情就板上钉钉了。

国庆8天假基本算废了。陈芷汀上了几天班又去医院检查，医生让留院观察，女儿很乖，除了去医院陪陪妈妈，就是写作业看小说。裘江过意不去，拉着女儿出去玩了一天。徐珊听说了，唉声叹气地跟她聊天：

你的老公陪别人的老婆出去玩，你的朋友陪别的女人的老公在家里折腾，唉，都是苦命人！

陈芷汀吓一跳：裘江干什么去了？你说什么！！突然又觉得不对，我的朋友不是你吗？你在家干什么？你家老涂不在家？你在胡闹？！个个都是惊叹号，头皮发麻，心脏狂跳。

徐珊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天真幼稚傻！你女儿将来不是别人的老婆？我儿子将来不是别的女人的老公？揭了谜底后得意得连发几个狂笑的动画图。陈芷汀平息了狂跳的心脏，又气又无奈，不明白现在的人没事找事“作”什么呢。

国庆一回来就要进行第一次月考。几个初级中学一起进行，统一改卷，成绩出来后比“一分四率”：平均分，及格率、优秀率、低分率。学校很重视，音体美电脑综合等副科都停课一周，让位给主科复习和考试。陈芷汀知道这种情况下学生的心会躁动，班主任不在复习效果要差很多。天天语数英物化政循环往复呈锁链状上课，别说学生，老师讲课都讲到头晕，于是想一放完假就去上班，医生不允许。

国庆期间没有几个医生在岗，住在医院也就是休息输液，医生上班了要进行各方面检查，过关了才能办出院手续。陈芷汀以为可以趁医生不在偷偷溜出去上课，愿望没有达成。

“你这是心累，心累对心脏病威胁最大。都住在医院了，操那么多心干嘛。

陈芷汀心想，你知道什么？初三毕业班老师不心累学生就玩完啦！

医生叮嘱这两天哪都不能去。又住了两天。打电话给贾主任请两天假，贾主任说两天要校长批，才把假请下来，电话铃就要响爆了。陈芷汀不敢说还没好，只说复查时医生让再观察两天，后天一定去上课，才算耳根清静。

陈芷汀最终还是从医院偷跑出来，把课都调到下午，上完课再回医院。这一次没有人去探望了，陈芷汀心有内疚，感觉恰是浓情淡意两相宜。

一回来首先见到义愤填膺的岳晓明。脸黑得像雷公。

国庆节期间市里举办文化艺术节，东正中学派学生武术团队参加，办公室想出一篇宣传稿，接受任务的老师要外出游玩，推荐岳晓明去写。他的女儿在小学派的暖场表演队里，他又爱舞文弄墨。教务员通知岳晓明去，来回路费报销，出了稿有三十块钱辛苦费。“这小事。”岳晓明答应了。上班时拿出打的票找贾晴报账，贾晴看了票根，10元，说：“岳老师，不对吧？你从家里打的到广场，顶多8块钱，怎么票根是10元呢？”岳晓明有点脸红，司机多扯了两块钱给他，他顺手拿上了。他很快找到理由：“我去的时候坐的公交车，2块钱，没有发票，回来时打的绕了路，就多了2块钱。总数是一样的。”

“那你回来时为什么不继续坐公交车呢？”

“我女儿撤退得早，我要走得早坐公交没问题，但我要写报道，走全场去拍照，结束时到处是人，挤不上公交，只能打的。本来就是为学校办事……”

“好啦岳老师，给你报销是应该的，但一事是一事，2块是2块，8块是8块，没有得道理说这里少的那里补，不合规矩。”

“那你说怎么办。”

“要不你再找人帮忙扯两张票，一张公交车，一张的士。凑足10元……”

“行了知道了！”

岳晓明也不等她说完就走了。坐到办公室想想来气，不要了，10块钱那么麻烦，但又一转念，值一个晚修三个钟才30块钱。辛苦费就是得辛苦一下啊。去找经常坐公交车上下班的赵启蒙帮他扯公交车票，赵启蒙说他用卡，扯不了，但答应帮他想办法。又找了个学生，因为看到过她妈妈打的来学校给她送吃的，学生下保证说一定让她妈妈这几天就来学校看她，必须打的，必须扯8块钱的的士票。很快凑齐了，给贾主任看了，然后填了表拿去财务室报销，刚上完课财务处打电话来说报不了，时间不对。

“岳老师，财务制度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出的公差就报什么时候的票，不能推后或者提前。你以前那张10块钱的票就可以了，你找来给我。”

岳晓明一下火大了。那张票当时就扔了。怒气冲冲的岳晓明上楼找贾晴，贾晴不但不认为自己错了，还打电话去把财务室的小姑娘训了一顿：

“你不要以为老师可怜就拿公家的钱做人情，我告诉你，你这样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学校随时可以让你走人！”

岳晓明手臂上的筋一根根鼓棱出来。

谁凉的可怜啦！谁需要你做人情！我靠——怎么说话的你！岳晓明脑门青筋暴出。吴主任从门外路过，听到话音不对，刚想说贾主任你怎么说话的，就看到岳晓明神情不对，赶紧过去把他拉开。

“哎呀小明啊，你听一句劝，10块钱不值当这样吵，实在不行我报给你好吧？”

岳晓明的神情分明要疯掉了。他瞪着贾晴的犀利如针的眼神在听到吴主任的劝慰之后变得迷茫了，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这两个女人，骂吧，不值当的；打吧，出不了手。这他凉的什么事！岳晓明冷静。冷静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动手一生毁。

“你要出稿是吧？对不起，你岳大爷不写了。”

岳晓明感到继续呆在这里，继续跟这些人讲理或者争论，要么会疯，要么更蠢。就这样结束生闷气，争吵下去一生黑。他可以慢慢消化自己的愤懑，鄙视这些人，用高于这些俗人俗事的自我调节或者请人吃饭喝酒的破费之举将此事在渲染一遍之后翻片，可若是落众人口实，授他人话柄，愚钝的理解造成的影响会像影子一样尾随自己一生。

“我终于知道孙悟空为什么要打翻天庭了。受那种鸟气还说不明白，楞是说不明白。那些人，他就那样解读你——孙悟空是嫌官小才打翻天庭大闹天宫，战天斗地压了五百年，不过就是为了一顶官帽子，不值得崇拜，更不值得写成书传扬。我了个去，那玉帝老儿的作法对孙悟空“猴格”的蔑视，“人格”的轻视，“神格”的无视，读不出来嘛？读大学时他听说哲学系系里以前有位副教授在学生中很有威望，后来留学德国读博士，学业完成又回到母校，母校说没编制，若不嫌弃先在校门口做保安，过一两年有老教授退休再给他转正。博士大怒，有人劝他，做什么都是做，先把位置占下以后有的是机会，据说博士听着劝慰开导的话呆若木鸡，然后大哭一场，从此消失。不久有位老教授突然提前走完了人生之路，再找那位博士，没有人能联系上，于是成为一大憾事。当时有同学说，这位博士教授也是白读了哲学，好大喜功想不开啊！管他什么保安教授，先把位置占下还愁以后没柴烧嘛。本晓明同学当时入学没多久，总觉得博士的哭不是为保安地位低，而是为院长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还理所应当，而来劝慰的人还个个都觉得是他小心眼儿太计较。博士觉得这种安排侮辱了他的人格。人格值当什么？位置才重要啊，为了这个难得一见的位置，什么不能放弃呢？人格又不能用钱衡量，不能用钱量就没有意义和价值。看看，当年他要先做保安，不出半年就可以荣升教授了，享受别人向往N多年而不得的优厚待遇。脑子被门夹了，为个面子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岳晓明不能再大放厥词了，再胡咧咧他也要跑题了。教书时间一长，他感觉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跑题。老师们反映待遇问题会跑到师德上来，反映学生偷窃打架问题时会跑到班主任未卜先知的能力评定上来，反映没有处罚的教育会导致学生没有敬畏心屡教不改时会跑到爱心无价上来……总之，世上无难事，一跑天地通。

他他他……那个什么的，我若有那个本事……

岳晓明很想跟陈芷汀说，他相信只有陈芷汀能明白他的愤怒，但他又不愿跟陈芷汀说，为了10元钱差点出手揍贾晴一拳，这个愤怒与孙悟空的弼马温相比实在渺小之极，哪里配上得跟齐天大圣比，一根毫毛都比他一年的收入大得多，还10元钱！拿来比都丢了孙大圣的人。于是他将已经写好的稿子直接删除，“噼哩啪啦”垒着方块字，渲泄自己的憋闷和怒火。他一边叹气一边写，把电脑键盘当作出气筒，噼噼啪啪一阵，骂完了人，出完了气，鄙视了他认为应该鄙视的人，清高了自以为可以清高的自己，关机，打球去。

“作业全抱回去，直接发，老师没时间改。”一挥手，打发了来拿作业的课代表。

“老师今天作业写什么？”

岳晓明不得已站下脚步。作业可以不改，但作业必须布置。布置什么呢？抽出《现代文阅读160篇》，往后做，想想不行，前几天检查做得一塌糊涂，不收拾一下继续布置等于浪费时间；做古文？看看大台面，没有印新的资料，按捺住怒火回到座位坐下，抽出《名著阅读一本通》。

“看《水浒》故事概要，做阅读三篇，自己对答案，明天上课检查。”

“老师你说检查好几次了，都没查。”

岳晓明一瞪眼：“留到明天检查！不行嘛——”

“当然行，但是老师你别忘了。”语文课代表不怕他，笑嘻嘻的。

“我忘了你负责！明天，记得提醒老师。”

“嗯！”女生用力点点头，跑了。也不知天天高兴个啥？学生不管他不耐烦加愤怒的黑脸，笑嘻嘻的面容让他的怒火平息了一点，心下有点内疚，喝口水，觉得自己好可笑，为这么点事，扔下作业不改，还对着学生吼。好在这个女生没有心机——呵呵，也许恰恰是有心机，不计较你是艳阳天还是打雷暴，看见你在就高兴。岳晓明想着女生甜蜜的笑，自己也感觉好笑，让学生知道岳老师为10块钱怒发冲冠，比苏大学士被一个屁打过江还要可笑。嘲笑完自己坐稳了看看哪些作业没改。

岳晓明想通了，东拨西找，拿出一沓作文改起来。心中余怒未消，大脑神经元受到强力刺激，电路畅通，反应神速，不仅看得飞快，下笔写评语也如同要飞起来，把平时抓耳挠腮无法下笔的痛苦一下冲没了。不知不觉，半个班看完了。看看那伟大的成就，平生难得畅快了一回。

“吃什么灵丹妙药了，改这么快，都不敢打扰你。”陈芷汀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身边，侧脸望着他，伸手拿过几本翻着看。

“哇！写这么多评语？看不出你龙飞凤舞的时候倒比认真写的字好看许多。”

岳晓明也凑过去看，真没发现自己的字什么时候变得神采飞扬，在内敛中蕴含着飞扬跋扈的嚣张。

“我学过毛体，没学成，后来也不知怎么能把字写好，就乱写，没想到今天写成‘体’了。呵！这才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葚呢。”

“原来愤怒不仅出诗人，也出书法家呢。”

“那当然。艺术都是情绪的产物。”岳晓明洋洋得意。

下午第九节课学校有紧急通知，不去操场训练，岳晓明想起课代表的话，利用十分钟间隙检查语文作业。果真有一小半学生没有完成，再往前翻，前几天的作业也没写，岳晓明的愤怒终于找到机会杀了岳晓明一个回马枪：你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就能上天了？什么旷达、超脱、清高、理智，再轻轻地撩一下，还是要原形毕露滴。岳晓明扔了书，黑了脸，狠狠训斥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让他们统统站后面去。罚！今天必须完成作业，然后抄《出师表》一遍，今天交不了作业的明天抄《出师表》三遍。

操！

我靠！

有学生在下面小声骂娘。

要是往常岳晓明装作听不见就算了，今天不行，他走过去将骂娘的学生一把提起来。学生跟他对上了眼。愤怒的岳晓明被火烧红了眼，他死死盯着敢于跟他对视的学生。女生看到岳晓明从来没有过的神态非常紧张，拼命扯被岳晓明拉得站起来的学生的衣襟。坐得远的学生小声发出警报：快点道歉！两个站起来的学生终于低下了头：

“老师对不起，我不该说粗口。”

想到自己一向注意塑造的形象，想到学生对自己的崇拜和部分女生的迷恋，想到可能因为这10元钱蒙上永久的羞辱与阴影，想到自己自以为是的骄傲和自得，如今值不得10元钱。岳晓明终于冷静冷静冷静下来。血在管道里突突奔涌，额角青筋暴出。进入初三以后，他极少动过这么大的火。

快下班的时候韶光来找岳晓明，亲热地拉他去打球。岳晓明没心情，还有一个班的作文没有批改，马上又要写作文了，不改怎么评讲。韶光的态度让他有点奇怪，怀疑是吴主任或者毛副校长派下来的。正罗罗嗦嗦地开玩笑，向南海也下来了，笑呵呵地批评岳晓明报销找错了人。

“为教学出的差要找我报帐，为德育宣传出的差要找吴主任报账，跟办公室没有关系。虽然是办公室发的通知，但属于哪一块找哪一块的负责领导。你呀，找错了对象，当然要吃亏啦。”

“吃什么亏啊，我们小明同学，只有瞧不上，没有看不上！”

“扑哧！”岳晓明都笑了，这说的是什么话。

“有错嘛有错嘛？看上，而不上，这种情况在我们小明同学身上可能发生吗？不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滴。看上，一定上！”

“又恶心了你。滚！”

“就是。走哪哈都能拐到你那道来，啥人嘛！”英语老师盖丽丽拿着水杯走过来，毫不客气地赶韶光走，向南海主任看她讲话的语气和神态不禁低下眼睑，微微一笑。向主任让岳晓明跟他去办公室，岳晓明看韶光跟盖丽丽开始你来我去地纠缠，也懒得夹在中间。向主任递给他一张出公差用于报帐的表格，让他在“方式”上勾“开车前往”，写上两个人的名字。一个人报5元差旅费，两个人10元。

“按理这种不该我们教学线的报销，但正巧前几天教学线有个会，老师请了病假没去，用他们的名义报吧。——当然啦，这种作法是要批评的，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的话，有人要把火烧到我头上了，划不来。”

向主任微微一笑。岳晓明不想多嘴，说声谢谢，填上陈芷汀交上表转身走了，出门正好撞上贾晴。贾晴脸色一变，很快在脸上堆起一个35度角的弧线，做出拥抱的姿态走过来。岳晓明低头看脚下的路，生怕踩死爬上二楼的蚂蚁，绕过了她热情的双手。

行政会上钟正明副校长将老师报销10块钱都难的事提出来讨论，何校长皱皱眉，看看贾晴。贾晴和毛校的脸色都不好看。毛校正准备做自我批评，何校很快说，以后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钟副校长发完言，这事就过了。

新闻稿很快就出来了，登在市报的教育版，相片是岳晓明的，撰稿人是初一的一个历史老师。岳晓明脑袋发懵，问她怎么会有自己拍的照片，她说贾主任说找你要，你不在，陈老师把你桌上的相机给我，我拷下来就给你放回去了。岳晓明点点头走了，对陈芷汀不经自己同意就将相机给别人非常生气。太熟了就这点不好，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上完两节课他又想明白了，既使陈芷汀不给她，找自己要难道不给嘛？再者了，一个掌心大的新闻有什么意义？对自己想要谋取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何至于狭隘到如此地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自己若为这样一件小事就怨怼烦恼，与贾晴又有何区别？再见到贾晴满脸的阳光灿烂，虽然依然如刺梗喉，但毕竟能做到面如镜湖，微波不兴。

贾晴在饭堂满面春风地向正在吃饭的何校汇报学校的文艺汇演上报了，好评如潮，新闻稿是……何校不等她说完就摆摆手，表示知道了。那10块钱的事他已经听说了，岳晓明就坐在一桌上吃饭，贾晴摆明了想借校长的口挤兑岳晓明，何校很反感。热情被摆手中断，贾晴依然将满脸的光辉对着岳晓明晃晃——

“多谢岳——”

“——老师你拍的照。很棒。很棒。很棒。”

岳晓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接过了贾晴的赞美，用三个“很棒”对自己进行了高度评价，不知怎么回事的老师都被他面无表情的三个“很棒”逗笑了。贾晴也开心地笑着离开了何校吃饭的那一桌，自己去拿饭。排队的老师看着贾晴黑着脸过来，不知谁惹了她，小心地与她保持两尺远的距离。

岳晓明笑完并不评价贾晴的行为，也不向同桌吃饭的老师陈述案情，只在心里庆幸自己明白得早，没有被贾晴精心策划并亲自出马的表演撩拨出火苗，同时还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缺了谁都可以；永远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谁都可以替代你。

陈芷汀全程观看了岳晓明“10元钱引发的头脑风暴”，有一点隔岸观火的轻松。她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对别人的烦恼痛苦特别感兴趣，只怕就是想用“闲扯来的淡水”冲兑掉自己生活中的苦与咸吧。

梁进发事件扯出来的线头后面跟着乌压压的黑云，陈芷汀没有预见到。当然了，没有人能预见。陈芷汀奇怪的是，岳晓明身边少了一个观战并助威的人——张健正。

他最近怎么回事？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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