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教师的七色人生

梁进发报了扔铅球。

徐克缓帮他报名，并主动担任他的陪练。

“他扔铅球？别让铅球扔了他。上课跑步都能跑错方向，万一扔错方向，咱们都得家破人亡！”

徐前进老师知道4班的梁进发，直接在比赛项目报名表上将他的名字划掉，告诉陈芷汀这个学生不能参加运动会，请提前做好动员工作，以防后患。

陈芷汀不知怎么办。徐克缓帮梁进发报了名后主动来找过她，又嗫嚅半天说不出个道道来。

“老师，这样好。他行的。”

“好什么？你说说看。”陈芷汀抱着一点希望看着他。

“不让他扔，就不好了。”徐克缓翻着眼睛想一想，又说。

陈芷汀让他喊刘恺过来，刘恺说梁进发在初二时扔过铅球，得了第五名，给班级挣了2分，叫来爸爸妈妈在布告栏前合影。

“是我给他们拍的。他爸爸还特意用手指着梁进发的名字，我说照不出来，他爸爸说，心里知道就行。”

陈芷汀说：“体育老师不同意他扔，怕他扔错方向。”

“怎么会扔错方向呢？训练时提醒他注意就行了嘛。”刘恺这样说时，徐克缓的细长脖子点成唐老鸭状。

“那你跟徐克缓去找徐老师。”刘恺点点头，徐克缓却变了脸色，缩着肩膀，一付不乐意的模样。陈芷汀没问他怎么啦。

“行，我的陈老师。扔不错方向可以，但是，万一他扔到自己怎么办？出球时笨手笨脚擦到脑袋，谁负责？学生不会负自己的责！家长也不会说自己的孩子自己负责！他找我们闹，怎么办？！”

“上课他坐在那不动，呆啊傻啊没危险。我们上课蹦蹦跳跳，反应迟钝的孩子都得去树荫下乘凉，何况是运动会，高强度比赛。脑子有问题的学生绝对不能进行有危险性的运动，这是为你好，也为他好，更为我们自己好！”

徐老师平时都轻声慢语的，突然大声说话，语言犀利，循序渐进，让陈芷汀吃惊之余不听不行。这就难办了。

“让赵鹏扔。就说只能选一个同学，赵鹏比他高比他胖，扔得远，被体育老师选中了，他就没话说了。”

体育委员梁俊杰帮刘恺想出一个辙。陈芷汀一想行，让他们自己去说，千万别说是班主任的意思，说之前先把赵鹏搞定。

中考之刀架在脖子上，学生更要开好运动会了，因为这是初中生涯中最后一个运动会！表演节目初三从简，老师愿意学生不愿意，所有体育课全部要来排练，服装、班旗、队列、口号、花样表演，一样不肯省。学神稳坐钓鱼台，学霸偶尔打酱油，学生干部以班级荣誉为己任，有时间就聚在一起商量。

刘恺妈妈打来电话让陈老师叮嘱刘恺不得耽误学习时间，陈老师转达了，刘恺收到了，回到班上继续跟佘晓凤、梁俊杰、康季明、胡李高明商量运动会出场的事，挑选经过主席台出列表演的同学。梁进发同手同脚不能上，徐克缓站不直自愿不上，再除掉举班旗、举班牌，有其他任务的，方块队明确下来。

体能训练结束后，满操场都是初一初二在训练方块队。陈芷汀看看没有初三的队伍，叫佘晓凤解散，不练了，早点吃晚饭早点进教室学习。

佘晓凤老气横秋地说：“陈老师，不信你等着看，如果初三出场不好看，毛校长肯定生气，吴主任必然要留下我们痛骂一顿，还不如早练早过关。”

“只有我们班过关了，你以为吴主任会让我们班撤退嘛？”钱森林突然插嘴道。

陈芷汀一想，对呀，既然都要留，不如现在也不练，点头说：“那倒也是，回教室吧。”

“噢——”

全班欢呼起来，对着钱森林拍掌。

看着佘晓凤气愤的脸，陈芷汀立刻叫停：

“今天不训练，等年级统一后再训练，现在请班长总结一下近期训练的问题，要注意哪些事项，如果不能在体育课训练时解决，我们再加练。”

佘晓凤气愤的脸色平复下来，一口气讲了队形的问题，服装的选样，出场的设计，队旗的图案，有比赛项目的同学要自己加紧训练等等，比陈芷汀还要严格，还要细致。

岳晓明、张健正、荣耀、李桔解散队伍从4班经过，都停下来听佘晓凤安排。陈芷汀瞄了一眼刘恺，刘恺立刻走到佘晓凤跟前耳语几句，佘晓凤回头，看到几个班主任虎视眈眈，妄图刺探“军事秘密”，用力一哼，不讲了。

“今天就到这里。散会！”学生和老师一起笑起来。

“真牛啊，陈老师。刘恺呢就有你的表面现象，小凤呢就有你的内在精神，你这两个弟子，值！”岳晓明点头称赞。

“什么表面内在。就你表里如一，我们内外有别。”

“错。表里如一是一根直肠子，傻，我可不是，我是内外兼修。”

“小明，我就服你敢于自我批评。上课误人子弟，羞愧；上床误老婆青春，也羞愧！内外兼羞。”

荣耀哈哈大笑，说完长腿一撩跨过操场栏杆，跑进去接了一脚学生踢飞的足球。

“不许翻越栏杆！当老师的，不知羞嘛——”

体育老师黎明倚在栏杆边上看学生踢球，指着荣耀训起来。跟着黎明一起看踢球的男女学生想不到黎老师年纪轻轻，敢训初三老师，纷纷把敬佩的追光打给黎明老师。黎明老师的严肃没有持续几秒钟，自己绷不住，拍着栏杆大笑起来。

学生看着老师瞬间反转，“噫——”一起嘘他。嘘完了才跟着一起笑。

果不其然。一周后的运动会进场仪式彩排，初三全级留在操场。毛副校长怒不可遏。方块队不成形也就算了，进场时还嘻嘻哈哈，拖拖拉拉，推推搡搡，成何体统！走到主席台前的五分钟展示，竟然没有一个班成功走一遍，你看我，我撞你，乱成一锅粥！

因为初三太不成样，全校重新彩排一次！这性质就严重了。李红英赶紧去找徐向老师，徐老师安慰她说：

“不是因为你们表现不好重新彩排，早内定了，怕班主任不愿意，拉个替罪羊。这次运动会何校拉了社会赞助，赞助方要出席，家长中有头脸的也要来，教育局也会来人，何校很重视，肯定要过两遍的，你们安心训练吧。”

拍拍胸口安慰好自己，李红英召开班主任会，依然以毛校的说辞和口吻给班主任下达命令，务必在两天之内全部过关，周三彩排不过关的班留下，不吃饭也得排出来：中考要考第一，初三的精神面貌必须气冲云霄。

领导定了基调，班主任立刻紧锣密鼓练起来。李红英担心前期打压训练鼓动学习，后期倒置过来班主任会有意见，走一走，问一问。

1班方芳，2班郁方平，9班周榕不愿意，没什么号召力，不用担心。潘小琼因为孩子没人接——高中也开运动会，老公已经知会她，高三上课不能耽误，运动会也要留下最后的纪念，也不能耽误，决定一个星期不回家吃饭——能回来睡觉就不错了，还接孩子呢。

李红英想到个点子，让徐老师帮潘小琼看学生训练，她去接孩子，晚修也别来了，两个晚修让给徐老师。徐老师因为替老师们值晚修次数太多，在晚修补助那一块收入明显高于其他老师，有老师提意见，学校在晚修的规定中加了一条：替他人值晚修一个月不得超过4次。李红英让徐老师替潘小琼值班，然后告诉教务员那两节晚修登记她的名字，到时她将晚修补助转给徐老师。之所以不让潘小琼转，怕隔一层潘小琼忘了，徐老师不好意思要，说出去还难听，干脆自己负责到底。

潘小琼很感激，答应接到孩子后还回学校，看着学生安静下来再回家；徐老师也很高兴，因为初三晚修时间比初一初二多出40钟，晚修费也多出30块钱。他没有赚外快的办法，帮有事的老师值班就是他最简单又最安全的外快来源。

毛校看到徐前进老师一直在操场走来走去，干脆让他临时兼任校园巡察安全员，因为校运训练期间保安工作也加大了，无法全方位巡视校园，几个副课老师加上体育老师心理感觉更安全，补助是10元。徐老师也答应了。

这才是真正的无缝衔接。从学生体能训练，到进场队形训练，到校园巡察，到晚修结束，将近5个小时，徐老师一刻不停地吹哨子、喊口令、提醒学生注意安全、发现并消除安全隐患，最后一关是坐在教室里看学生晚自习。第一个课间把方便面泡上，第二个课间回到办公室匆匆将已经泡发的面吃下肚。

运动会结束后，徐老师瘦了一圈，有同事担心他病了，提醒他去做个检查，他笑笑说：

“没事，最近走得多，自然瘦。”

体育课、电脑课、音乐美术课全改训练课，班主任还必须做出牺牲，每人捐出两节课用于训练。荣耀、潘小琼是理科，伤心得要哭：

“两节课啊，要讲多少道题！还是文科老师好，拉了就拉了，没关系。”

气得岳晓明骂荣耀：“爹死了哭，娘死了就不哭嘛！”

又气得李红英骂他们两个：“为了学校荣誉拉两节课算什么？什么死不死了！啊呸！不会讲话外面蹭蹭嘴去！”

岳晓明立刻拍桌子叫好，指荣耀去外面蹭嘴，荣耀笑不起来，气哼哼地走了。

运动会一结束，强逼着徐老师给了他一节体育课，又顶着李红英的压力占用一节班会课，把拉下的两节物理课补了回来。隔壁班听到荣耀在班会课上讲物理，立刻停下思想教育：

拿出练习册！前车之鉴，后车跟上。

第二次彩排要求全部整装一新，个性班服还没到的班级立刻紧张起来，充耳都是催班服的，催喷涂的，催帽子的，甚至还有催鞋子的。

陈芷汀4班的班服也没到。前期因为重点在学习，为了省钱订的25块钱一件，寄来后与别的班一比，感觉穿不出去，要退换。佘晓凤在班上做动员：

“我们初三了，明年一毕业就劳燕分飞了，要留下美好的记忆。这么差的班服，还记忆呢，面子都没有了，要让3班同学笑死了，再说大家也穿不出去，想签个名都可能戳烂。我们班干部决定退了重新订。同意的举手。不不不，反对的举手。——谁谁谁？你谁啊？！谁让你举手的？放下！谁？谁？谁举手？钱森林，你举手，那行，我立刻告诉陈——不是举手你抬那么高的胳膊干什么？放下！好了，全票通过换班服，加的25块钱交给生活委员。季明你立刻改订班服，加快送过来。下面继续自习。不许讲话不许讨论不许叽叽喳喳！”

这就是佘晓凤。不知哪里学来的。

4班的班服还在路上，班主任紧急开会。有家长投诉学校为了运动会好看，强令学生买“个性班服”。毛校严正声明：

凡是与学生及家长没有达成共识的班，一律不许买，买了也必须退回去，而且要在全班讲清楚，要让每个学生都知道，之所以订班服是为班级荣誉，为运动会留下美好的记忆，彰显班级个性特色；之所以退班服是因为有同学不愿意买，有家长投诉。

学校的规定是各班自愿为原则，不得强迫。会议结束后让初三班主任陈芷汀和周榕留下。留下周榕不奇怪，奇怪的陈芷汀怎么留下来了。

“老师，真的不要退……你……退了班服，我……我……没法活了……”

康季明一直在哭。若真的退了班服，佘晓凤和胡李高明得把她骂死。

康季明的家境属于温饱型，妈妈是家庭妇女，人生的唯一目标就是让她和弟弟吃饱、吃好。康季明肥壮高大，妈妈很满意。康季明要25块钱，妈妈给了，又要25块钱，妈妈不给，怀疑她想买零食吃，她为表同仇敌忾之意，站在妈妈的立场发牢骚，批评老师要改订，乱花钱，但是……由于……同学们都交钱，自然她也必须交。想不到妈妈一个纯粹的家庭妇女与时俱进，学会了打投诉电话。

“我对不起同学们，我……没法活了……”康季明只会呜呜。

“可以让你妈妈收回投诉电话吗？”陈芷汀耐着性子解决问题。

“可以可以。我给爸爸说，他一骂妈妈，妈妈就怕了，一定会改的。”

“为什么要让爸爸骂妈妈呢？你自己告诉她就行了嘛。”

季明低下头：“妈妈很倔，她只听爸爸的。”

彩排的时候4班和9班没有穿个性班服。

周榕不屑于解决这类问题。

投诉我？关我什么事？全是班干部负责。凡涉及到要收费的事班主任全程不得参与，这是学校的规定，现在出事了，让我去摆平，凭什么？

告诉班干部有家长投诉你们收费，学校要求凡有投诉的班级不得统一收费购买班服。

“4班也有投诉啊。”

“4班投诉的家长已经收回去了，你们投诉的家长是谁啊？查出来了吗？查出来你们也让他收回，查不出来立即退掉。老师不背锅。”

9班查不出来。据说9班投诉之风早已有之，不是学生能够随便查出来的。4班就不一样了，这是头一遭。

佘晓凤在班上问：“哪个同学补交25块钱父母不愿意，举手！有本事把手举起来！”有同学笑起来。

赵阳春喊：“最后一次演讲！”

佘晓凤也笑了，大声说：“投诉的同学，你站出来!是好汉的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不让我们班穿班服?”

正在顶着聒噪写作业的同学也放下笔。全班笑成一团。

赵阳春跳起来，作厉声状：

“投诉了，又不敢承认，还要诬蔑人，说什么‘桃色事件’，说什么咩咩咩杀咩咩咩，无耻啊!无耻啊!”

全班同学热烈地鼓掌，进行配合表演。

“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啊……陈老师的光荣!啊不对——4班的光荣——啊，4班的光荣!……光荣啊光荣！”

全班鼓掌。笑得前仰后合。

陈芷汀在外面听，想不到学生看着没怎么听课，又是怎样把闻一多先生的《最后一次演讲》记得八九不离十。这个赵阳春，还真是个喜剧人才。

胡里高明说她冷眼看了，全班都笑得没心没肺，只有最爱裂开大嘴哈哈哈的康季明一直低头写作业。就是她！

回忆起让康季明负责收钱，结果她是最后一个交的，交的时候还很不乐意，找她下单都不理。

叫出来一诈，没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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