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纪元[末世]

周立简这次生病，势头凶猛，接下来几天都没能下床，疼痛最剧烈的时候，伏雪焰在外面的大厅里，能听到他忍耐的粗声喘息，甚至盖过了外面凶狂的暴风。

不过他大部分时候都不出声，只是沉默，凝聚全部精力承受着痛楚，偶尔伏雪焰觉得他是不是死在里面了，那扇普通的灰色房门内一片死寂，连精神力的波动都没有。

但每次她试探着敲门，都能得到回应，周立简会用低沉喑哑的声音，缓慢沉重地说两个字——“进来。”

伏雪焰便开门进去，有时候端着水杯，有时候拿着罐头，有时候什么都不带，只是单纯看他一眼，确定他还在呼吸。

“你需要更多的医疗救助。”伏雪焰垂目看着周立简，“不然你会死的。”

就几天而已，周立简几乎瘦脱了形，下巴上长出青色的胡茬，更衬得他脸色灰败，毫无生气。

外骨骼都被拆掉，放在床脚，因此他躺在那，人好像小了一圈。

“死了也是好事。”周立简干巴巴扯动嘴角，然后翻过身去，背对她，蜷曲在被子里。

伏雪焰隐约觉得，他在说认真的。

但她却又无法确认，旧人类很擅长用言语掩饰真心，周立简或许只是在开玩笑，就像每次调侃她时一样。

她在心里猜测，安静地退出房间。

接下来，伏雪焰还是按时进来送点水和罐头，在周立简手都抬不起来时，会帮他递一下药。

更多也没有了，她很少说话，永远平淡如云、不起波澜，周立简恍惚觉得，她很像鸿洲堡里负责葬礼的司仪，对待死亡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她也许只是在等他咽气。

“等我死了，这里就是你的了。”他忍不住说。

伏雪焰看他一眼，又垂下双睫，没什么反应。

周立简继续说：“你可以随意处置这里，不过我有个请求，尽可能保护仓库里的东西，包括那个中枢系统控制板。等雪季过去，你就自行离开，会有人来接管的。”

口干舌燥，喉咙嘶哑，说话都费力，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周立简此刻就是很想说话，再过几天，他恐怕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于死亡，他怀着未知的恐惧，同时还有一种，让他自己也毛骨悚然的期待。

“你是在交待遗言吗？”伏雪焰终于开口。

“遗言？这个词，你们也有？”周立简沙哑地笑了笑，紧接着笑容戛然而止，他开始猛烈地咳嗽。

伏雪焰只是俯视他，等他这阵咳嗽过去，才回答道：“我是昨天才学会的，你睡觉的时候，我在外面……嗯，学习。”

“看控制板里的历史资料？”周立简的声音又低了些，幸好伏雪焰五感敏锐，还能听得见。

“是的，还有仓库里的书。”伏雪焰淡淡道，“很多都暗淡发霉了，我重新清理了一下。”

“……谢谢你。”周立简抖了抖，他觉得越来越冷了，往被子更深处缩了缩，“虽然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但我还要拜托你件事。”

“什么事。”

“等我咽气了，你就用仓库里那个棺材，把我装起来，然后埋到洞窟里去。”周立简整张脸都在被子下，看不见表情，“旧人类讲究个入土为安，算是我最后的请求。”

“所以，那个棺材，你真的是为自己准备的。”

“……”

周立简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伏雪焰见他不说话，脚步轻移，再次离开房间，关上了门。

重新陷入寂静里，周立简又有点后悔了，他想把她喊回来，就算她依然冷淡，什么话都不说，让他来说也是好的。

但是张了张嘴，周立简又把话咽下去，沉回了被褥里，酸腐的气息冲进肺腔。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出口浊气。

听天由命吧，他是真的已经精疲力竭了。

接下来这一觉，周立简睡得意识模糊，连时间都不知道，做了无数个梦，梦里都是战争、陷阱、穿梭的子弹、倒下的尸体。

反而清醒过来后，对着墙，他感觉无比陌生，仿佛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才是诡异又虚幻的梦境。

周立简迷蒙地看向床边，伏雪焰又站那里，神色冷然，身上仍旧红裙配礼帽，像是油画里走出来的端庄古人。

灯亮着，有点晃眼睛，长时间沉浸在黑暗中，周立简无法立刻适应，眯着眼躲了躲。

就在这时，伏雪焰突然纵身一扑，跃上了周立简的床榻。

在周立简完全没反应过来时，她抓住被子边缘，将他整个人罩在下面，随后找到他五官的位置，使劲捂住。

窒息感骤然涌上，并随着伏雪焰越来越用力的压制，终于达到令人恐慌的水平。

周立简本能地开始挣扎。

他只有一只手一只脚，想把伏雪焰踹下去是不可能的事，类人的力量稳如磐石，她坚定地跨坐在上方，仿佛要将他往地狱里压去。

但周立简还是在挣扎，越无法呼吸，就越要挣扎，肺腔渴望新鲜的空气，双眼想要看见光明……

本质上，周立简大脑里什么都没想，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允许他就这么躺下，它们强迫他挣扎起来，突破这围困的死境。

但是太艰难，也太无力了。

类人这种生物，强悍得完美无缺，周立简的每一次挣动，都像蚍蜉撼树，无法动摇伏雪焰分毫。

周立简耗尽了氧气，眼前泛起黑晕，手脚越发无力，开始不自觉地痉挛。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他忍不住想。

然而，几乎是临界的那一秒，钳制突然撤去了，被子被拉开。

光明重新回归。

周立简眼泪都被刺激出来了，他趴在床边，大口喘气、猛烈地呼吸，新鲜的气体涌入胸肺。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疯狂鼓动。

“从前的周立简，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伏雪焰已经下了床，她重新回到俯瞰他的姿势，终于换了副表情，有些严肃，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凌厉。

周立简愤然，攒紧左手掌，狠狠捶在床面，拳背上青筋暴突。

他大吼：“如果是以前的我，那你早就死了！”

伏雪焰冷冷看着他，“所以周立简，你根本就不想死。”

“谁他妈想死！”

周立简明明还在病中，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这一声喊得冲天响，连桌上的玻璃杯都在震颤。

伏雪焰却后退了一步，回到桌边，端了个盘子过来，放到床头柜上。

她将盘子推向周立简，“喝点汤吧。”

那盘子上，放着个深口的铝制餐盒，里面盛着满满的汤，正往外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周立简紧盯着餐盒，像是有深仇大恨般，咬牙切齿地单手撑过去，抓起餐盒，咕嘟咕嘟大口吞咽。

汤有些烫，不是适口的温度，周立简眼角边的水渍被激出更多，终于盛不住，往脸颊边滚落，留下一道颜色略深的湿迹。

但他还是强迫着自己，把带着鱼腥味的汤喝得干干净净。

伏雪焰盯着周立简，尤其是他的喉结，看着它不断滚动，将汤水带入腹中。

等他放下餐盒，她才转眼，直视他的双眼，“我看过你吃的药，只能维持你现在的状态，但不能医治好你。你无法自我修复，需要医生，需要效果更好·的药品，但这里都没有，我对极北荒原不熟悉，你有什么打算？”

周立简却恨恨地看着她，“这汤太难喝了。”

伏雪焰一怔。

“是我喝过最难喝的汤。”周立简翻过手背，用一种可谓凶狠的姿势生硬地擦着嘴。

“哦。”伏雪焰淡定点点头，“刚学的，照着历史档案里的食谱。”

“你压根就没有做菜的天赋！”周立简恼恨地吼。

“好吧。”伏雪焰继续点头，“下次给你送罐头。”

拳拳打在棉花上，周立简气得仰倒，躺回床面。

“喂，伏雪焰。”他像是耗尽了力量，又恢复了有气无力的状态，死鱼眼瞪着天花板，“你刚才问我有没有打算，如果我真的有，你会帮我？”

“会的。”伏雪焰道，“前提是你还有求生的欲望，否则我无论怎么帮你，你都没办法跨过那道坎。”

“真可笑啊，我杀了那么多类人，可到要死的时候，身边唯一能求助的，竟然还是个类人。”回想这因果循环，周立简破罐子破摔般乐起来，“这可能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让我睁大自己的狗眼看看，自己到底做过些什么。”

“那么，这个老天同样在惩罚我。”伏雪焰淡淡道，“我也杀过很多旧人类，然而现在，我却必须给一个快咽气的旧人类跑腿。”

“……学的词还挺多。”周立简笑了笑，“你可以选择不跑的。”

“我不介意跑一跑。”

“好吧，谢谢你，真心的。”周立简叹息一声，“嗯……至于打算，我得好好想一想，毕竟外面暴风雪肆虐，你又是类人的身份，这事不好办。”

“这座研究站，没有和鸿洲堡联系的通讯设备吗？”伏雪焰问。

周立简道：“晴季可以用，但是雪季干扰太大——这也是为什么所有哨所都要屯粮，一旦进入雪季，各处的联系都会断绝。”

“你不该炸掉阿尔法的。”伏雪焰淡淡说，“那样你现在就能利用它回到鸿洲堡。”

“不，即使我留下阿尔法，前几天我病得难以动弹，你早就把它开走了。”周立简嘶哑地笑，仿佛看穿了她。

伏雪焰不置可否。

何况仔细一想，她确实可能那样做，回归堡垒汇报遇袭情况，这是她一直挂在心上的事。

周立简却又道：“而且，让我用阿尔法，还不如让我直接去死。”

“那只是台机器而已，是你们旧人类制造的工具，为什么你……”

“因为阿尔法杀了我视为亲人的战友们，我的腿，我的脚，都是被阿尔法的机械臂扯断的，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切！”

彻骨的憎恨，伏雪焰听出来了。

她不再多言，心底却忽然冒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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