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纪元[末世]

也许是心里惦记着事，睡觉就不安稳，第二天，周立简罕见地醒得很早。

地下没有黑与白的分别，灯一亮，深夜也是日间，灯一灭，白昼亦如暮晚。

周立简顺着床头摸到了墙上的开关，灯亮时，刺眼无比。

身上仍旧滚烫，就好像刚从火炉里捞出来，分不清病情到底是好转还是恶化。

周立简对着外面喊了几声，想见伏雪焰，在她为自己出发去求援前，再交待几句。

但是一直没有任何回应，或许是自己的声音太沙哑低微了……周立简停了停，单手撑着爬起，捞过床脚的外骨骼，一件一件安上。

他扶着墙，慢慢来到大厅，果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伏雪焰早就已经出发了。

周立简站在大厅里，静默了一阵，打量着大变样的环境，目光从那些古董家具上一样样掠过，最后聚焦到桌上。

他坐到沙发上，柔软地陷下去，恍惚间觉得，鼻端能闻见伏雪焰的气息。

但下一刻，周立简心中又升起疑惑，暗自奇怪，伏雪焰到底该是什么气息？

伏雪焰并不用香水香料，一个合格的战士，身上连烟酒味都不能有，这才方便隐匿行迹，暗中行动。

那么，鼻端那股温暖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呢？按理说发烧到这种程度，应该什么都闻不见的。

他内心漫无目的地猜想，朝桌上泛黄掉叶的卷心菜伸手，一片片归拢整齐。

花盆里端正的卷心菜……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周立简心里好笑得不行。

他又翻着桌角整齐堆叠的古书，发现种类五花八门，从家常食谱到地理探索，伏雪焰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所有书都有翻阅的痕迹。

最后一本书，已经缺了封面，光露着内页，周立简随便浏览了几篇，发觉是个古典剧本，字词凹口生僻，有些连他也读不太明白，而且存书时间太长，许多页都已经掉落缺损，剩下的，也留下发霉虫蛀的痕迹。

但残损的某一页上，他注意到一句话。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换一个姓名吧！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注2]

周立简带着淡淡笑意，把书放回，按照之前摆放的原样。

现在她叫伏雪焰，周立简想。

那串冷冰冰的代码代表不了她。

她会煮鱼汤，会种卷心菜，每天早上起来，穿着顺滑的天鹅绒连衣裙，仔细对着镜子，调整礼帽上蝴蝶结的角度。

他面前没有她，但眼里心里想象里，全都是这样的身影。

会安全回来的。

周立简对自己道。

……

……

伏雪焰在暗河沿岸行走，越走越觉得，极北荒原真是片很神奇的土地。

地表仍旧风雪肆虐，温度持续向零下更低点降低，地下河水早已封冻成冰，然而沿路走来，四通八达的地下洞窟中，仍然听得到无数活跃的动静。

野兽的呼吸、昆虫的低鸣，偶尔黑暗中闪过幽光，有东西躲在角落里窥视。

伏雪焰并未带着照明设备，在她的精神识海里，这地下的情形远比眼观要清晰。

她“看得见”那些披着皮毛的动物，它们正因为她散发的精神力而胆怯退后，昆虫的长鸣在她经过时也戛然而止，静默地等待她穿行而过。

在这种诡谲的和谐气氛中，大家相安无事，各走各路。

伏雪焰寻找着周立简交待的标记，循着路线向前，曲折复杂的隧道中，分辨不清准确方向，但大致还是朝着北地。

鸿洲堡的雪季巡逻制度，都是周立简从前设立的，警备大队定期按线路巡视，每隔五百公里，就设置一个哨卡，巡逻人员在哨点里补充物资和燃油，然后继续出发。

而在地底，依照错综复杂的隧洞走势，周立简还安排了另外一套应急系统，连通鸿洲堡和散落在周遭的数十个哨所和站点，构成一个贯通的洞窟交通网——其实在最早，建造这些哨站的时候，周立简就已经在谋划这个网络的构架了。

伏雪焰套在厚重的防辐射服里，行进速度丝毫不慢，她在寒冷的地下走了许久，按照标记踏上一条岔道，不久后，她看见了弥漫整片天地的灰白，外面仍是大雪磅礴。

洞口边的石壁上，同样竖着一道铁门，伏雪焰用周立简给的钥匙打开门，身影静悄悄隐没在门后。

巡检019号站。

这里格局比西口002号站小许多，没有那些林立走廊两侧的仓库，中央只一个大厅，两旁有数个小间，紧紧挨挨地安排了水电住房各种用途的功能。

伏雪焰幽魂一般潜入巡检站，立在不见光的墙角中，拆下背上的黑布包裹，里面是周立简交给她的长剑，消灭噬兽时她用过，朴实无华的铁黑，除了剑脊上深凹的血槽外，没有任何装饰和纹路。

即使不用精神力扫描，伏雪焰也能清晰听见，有两个旧人类正在宿舍中酣睡，发出的鼾声震耳欲聋。

打开门哧溜钻进去，伏雪焰握紧长剑，判断好两个守卫的睡眠状态，走到架子床边正要动手，突然一顿。

她想起，当初深夜偷袭周立简时，也是这样的情形，周立简同样躺在床上，仿佛一片好眠。

他装得太完美，让她毫无准备，直接踏进了精心准备的“圈套”里。

伏雪焰瞬间升起十万分的警惕，后退几步，精神领域提高到极限，放射状的精神力冲击波骤然弹出，层层叠叠如浪花，奔涌向床榻。

那熟睡的两人在睡梦中闷哼一声，识海在攻击下迅速陷入紊乱，短时间内，他们无法重新凝聚起完整的意识，只能在纷繁的梦境中沉溺下去。

与此同时，伏雪焰急速伸手，朝上下两张床分别一探，在那两人的后颈迅速拂过。

继神志陷落后，他们的身体也失去了掌控，任由伏雪焰从窝里拖出来，仅穿着裤衩，就被分别绑在床柱上，一左一右。

伏雪焰将绳子系了一圈又一圈，就算是头噬兽也挣不开，她才放心地松了手。

到此时，她才终于确认，这就是两个普通的旧人类而已。

周立简那样的，确实不常见，嗯。

书里说的“奇葩”，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嗯嗯。

伏雪焰在空出来的铺位坐下，将漆黑的长剑横放膝上，一会儿看看左边的小平头，一会儿观察右边的圆脑门，听着两人沉闷的呼吸，开始静静等待。

她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连周立简也不知道。

周立简早已退出了鸿洲堡的指挥层，警备大队虽然仍是由他当年的属下领导，但隔了一年多，也许会发生很多变化，比如原来规划的巡逻不再进行，比如原来可信的人不再可信。

周立简当时卧在床上，用一种漫不经心的低沉口吻说道，“人本就是最多变的生物。”

那可不包括我——伏雪焰在内心默默补充。

然而周立简仿佛能读心，他盯着她脸，挑眉笑了笑，“那么自信？”

……好吧，没自信。

伏雪焰清楚，自己之所以冒着风雪和危险，现在坐在这座巡检站里，本身就是一种改变。

……

……

坐着和躺着，仅仅姿势不同而已，类人可以随时随地用各种姿势休眠，就算水里睡觉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伏雪焰想。

但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开始焦躁不安，从养精蓄锐的休眠中醒来，对着大门蹙眉。

怎么还不来？

周立简支撑不了太久，他的断肢在发炎，当初刚刚受伤时便没有处理好，又长年累月套着外骨骼，一点点磨损出更多的创伤，他需要迅速且高质的医治。

他是鸿洲堡的英雄啊，传奇一般的人物，在阿尔法尚未制造出来之前，周立简，这个名字，一度被视为废土所有旧人类的希望。

可是为什么他会被扔在那样阴暗的地下？为什么安排好的巡逻没有按期抵达？他谈到鸿洲堡的时候，语气里明明怀着眷念和自豪，但那些人……那些因为他才能存活下来的人，就已经这样将他忘记了吗？

伏雪焰胸腔起伏，她深深呼吸。

过量的氧气冲入肺腔，缓和体内灼烫的热意，她很快靠着精神力的调动，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如果能做的只有等待，那么她就会认认真真做完这件事。

地下好安静。

外面却风雪弥漫。

坐在这里其实很无聊，想看书，想去仓库里寻宝，看看还有什么新奇的古物被埋藏在时间里。

周立简还在喘气吗？心脏是不是已经停止跳动？

希望他不会饿死自己。

伏雪焰心思浮动，许久后，才被大门外的动静惊醒。

是机甲的轰鸣，盖过了狂风呼啸，已在门边咫尺，许多只脚踩在雪面上，嘎吱嘎吱踩碎凝冰。

门终于被打开。

伏雪焰眉目一凝，将漆黑的长剑放在地上，起身朝着光源处走去。

按照周立简交待的那样，她举起双手，抬高至头顶以上，先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但当她走到光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任何话，便有人扯起嗓门尖锐地喊。

“类人！”

密集的弹雨向她袭来。

——

[注2]引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威廉·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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