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纪元[末世]

被封锁在最深处的意识，蜷缩成一团。

周立简早已习惯这种黑暗。

在西口002号站的地下，只要不开灯，就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别。

很长一段时间里，周立简也是那样蜷缩在某个墙角，扔掉不甚灵活的机械手脚，任凭残缺的自己像滩烂泥，拿着酒瓶酩酊大醉。

现在，当周立简的意识游荡在识海深处，完全失去身体的支配能力，被彻底的黑暗包裹，他忽然自嘲地笑起来。

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了。

周立简对自己的处境有所预感，伏雪焰的想法，他也能大略猜测到一二。

但他既不愿意向自己的底线妥协，也不愿意再次伤害伏雪焰，当时拒绝伏雪焰的救助，周立简清晰看到她眼中的迷茫和受伤。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问题，要是早先就直接死透了，应该可以给他人和自己减少很多麻烦吧。

周立简颇有些自暴自弃，甚至希望自己能一直待在这片黑暗中，再也不要出去，这样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然而黑暗总会褪去，就如光明从不永存。

周立简察觉意识在恢复时，他结结实实叹了口气。

身体的控制权逐渐回归，周立简开始能感觉到自己的左臂和左腿，右半侧还是空空荡荡，看来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被莫名其妙地改造。

这一刻，周立简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遗憾。

恢复过程很是缓慢，眼皮像山石一般沉重，不过渐渐地，他开始能听到身边的动静。

有人在走动，往自己身上摆弄奇怪的东西，时不时地，某块皮肤上就会刺骨地疼痛一下，冰冷的液体随着针管渗入体内。

周立简忍着疼，也不吭声，他清楚知道，自己身边的人不是伏雪焰。

“醒了就睁眼。”周立简听见有人说。

苍老的声音，怪腔怪调的，似乎刻意压抑着嗓子。

周立简等了一阵，再没听到其他声响，似乎就算他永远不睁眼，对方也打算跟他耗个地老天荒。

于是周立简掀动眼皮，朝有人的方向望过去。

沉默半晌后。

对方先忍不住了，另一道年轻的声音小心发问：“……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我没……咳咳……没什么想问的。”周立简哑着嗓子说。

喉咙难受得不像话，像是被车轱辘来回碾压了数百趟，声带一震动就开始剧烈地疼痛，周立简不得不停下来，躺在僵硬的床板上咳嗽。

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周立简忙不及道谢，伸手想去接，忽然发现自己仅剩的手脚都抬不起来，被宽阔的束带死死捆在床面上。

“别动，我喂你水。”那道年轻的声音靠近了点。

不知对方操作了什么，上半截床身慢慢开始向上抬起，等嗡嗡嗡的机械音停止时，周立简已经变成了坐姿。

杯沿碰到了周立简的嘴唇，他顺其自然地张开嘴，用非常缓慢的速度，把杯子里水一口一口咽下去。

等喝完水，周立简便重新仰靠回床，再次闭起眼睛。

年轻人被他搞得越发被动，犹豫了半天，不得不再次道：“你就不说点什么？”

周立简长长地从胸腔深处呼了口气，“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动不了，很累，不想说话。”

年轻的声音急忙解释，“他们一定要给你打松弛剂，不过你放心，我和老师稀释了药量，等药效过去，对你身体也不会有太大的副作用。”

“我都这样了，还怕多一点副作用？”周立简直想笑。

“抱歉……”年轻人张了张嘴，“我们也不想的，但执政官亲自下的命令，我们只能执行。”

“我没有怪你们。”周立简平淡道，“我谁都不怪。”

另一边，老人不明意义地粗哼了一声，拖沓着脚步走远了，他好像跟周立简一样，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样子。

年轻人倒是很好脾气，耐心地解释：“你要是不想说，我来跟你说吧。这里是EFN35，你是被类人抓回来的，当时你重伤在身，类人又不想让你死，怕他们的研究人员医治旧人类没经验，最后找到我和老师来给你治伤。”

周立简默默听着，动也不动。

不过年轻人显然是个热情又粗神经的家伙，浑不在意地继续道：“我和老师见你时都吓坏了，你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简直都不成人形了！执政官让我们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你的命，我当时就想完蛋了，这回肯定要被牵连了……可没想到，你的生命力这么顽强，给你用的药都是猛药，你居然真的能挺过来。发现你开始恢复意识，老师都高兴得直蹦跶！实话说，那还是我第一次见老师那么激动……”

“许阳，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老人提高声音，怒气冲冲地把年轻人镇压下去。

许阳背着老人撇撇嘴，弯腰靠近床面，低声对周立简道：“你别介意，老师就是这个脾气，明明内心很温柔，表面上非要板个死人脸，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好，你昏迷的时候他可着急你了，随时监控你的生命体征，连熬了几个日夜都不休息，好像比类人还怕你死掉……”

“臭小子你嘀咕什么，我老了但我没聋！讲这么多废话，你是皮痒了是吧！”

老人似乎真生气了，周立简只听得一阵混乱的追打，老人的骂骂咧咧和年轻人的委屈求饶此起彼伏。

等老人追得跑不动了，许阳才跑回周立简的床边，带着一丝胜利的小得意，对周立简乐滋滋道：“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许阳，是一个实习医生，正跟着老师学习古代的临床医学。换你了，你叫什么？”

周立简没动弹，只觉得这个世界异常聒噪。

这时候，老人却在气喘吁吁的间隔，冷冷一哼，“说话啊，周立简，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提了吗？”

还不等周立简反应，那边许阳在短暂的震惊后，大叫起来，“什么！他是周立简？鸿洲堡那个周立简！”

“如假包换。”老人怀着恶意似的，冷冷笑道，“大名鼎鼎的周立简，才几年不见，你怎么成这样了，残肢断臂的，连个人样都没有了，话也不敢说，心虚吗？”

“我没什么可心虚的。”周立简终于开了尊口，虽然还是没有睁眼，“孙凡，你是真的很吵，嗡嗡嗡的，震得我耳膜疼。”

“什么！老师你和他认识？天啊你居然认识周立简……你为什么之前都不说啊？”许阳音量更大，就差呼天抢地了。

“有什么可说的？人家还想装不认识呢。”孙凡怒道。

周立简也冷哼，“是你不想被我认出来吧，最开始只说了一句话，不就是不想让我听出声音？怕我质问你为什么出现在类人堡垒？又为什么会听从类人的指挥？你放心，这些我一点都不关心。”

“周立简你个不要脸的混蛋，装什么清高？要不是老子，这么多年你早就该入土一万次了！我年纪大了想过安稳的生活有什么不对？非要跟着你们冲锋陷阵才叫合格的旧人类？还有那个穆骁……装模作样的，在他手底下干活我就是恶心，每天都想啐他一脸口水，我要是继续呆在鸿洲堡，迟早下药弄死他！”

“我说了，你的事我完全不关心，当初大家好聚好散，再见面也没必要火药味这么大，刚刚要是你不叫出我的名字，大家就当成不认识的陌生人，不也挺好？”

“周立简你！老子好歹也算你救命恩人！瞧瞧你现在这样，不也被类人当战利品抓起来了，我跟你说你这辈子都别想跨出这个监狱，跟我又有什么本质差别？”

“我救你的次数又少了？从无晴之地到极北荒原，要是没有我，你骨灰都该被扬进海里了。”

许阳目瞪口呆，看着周立简和孙凡一来一往，有心劝阻又不知道该劝谁，正陷入选择地狱时，房间门口，一道冷至冰点的声音拯救了他。

“咳。”

很轻的一声清咳，却奇异地使房间瞬间安静，针落可闻。

“你们出去吧。”清冷的女声开口道。

孙凡和许阳忙不迭地走了，连脚步都下意识放得很轻，似乎不敢惊动谁。

周立简也闭上了嘴巴，听着大门关闭，这一方空间彻底安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视野是一片黑暗，作用于类人的松弛剂打在旧人类身上，似乎多出了一些意外的效果。

他茫然地转了转眼珠，却找不到目标，只得自嘲地笑着摇头，“抱歉，我什么都看不见，就不跟你客套了。”

“……周立简，是我。”伏雪焰复杂地看着他，心绪百转。

“是的，我知道是你。”周立简微笑着，慢慢侧过头，仿佛在朝她的方向聆听，“你要说什么吗？我在听。”

伏雪焰张开嘴，却忽地哑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想了半天，伏雪焰略带几分踌躇道：“你跟我说吧，周立简，你身上疼吗？伤势有没有好转？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跟我说，我去处罚那两个旧人类。”

周立简冷淡地微笑起来，“这些你不都能看见吗？或者用精神力直接窥探我的大脑，你立刻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

伏雪焰使劲摇头，走到床边，攥住周立简的手背，“我不会那样看的，周立简，我想听你说。”

周立简却闭上眼睛，手被绑着抽不出来，索性就放在那里，也不回应，“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很累，想休息了。”

“你刚刚就跟那两个人说得很热闹。”伏雪焰声音里有几分委屈，“你认识他们吗？”

“以前的熟人。”

“我也是你的熟人，你也跟我说点什么吧。”

周立简却反而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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