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李

张书记出了几天差，一回来刚上了楼，就在走廊里怒气冲冲地喊着，要让所有人去会议室开会。嗓门大得柳叶她们坐在办公室里都听到了。

“这是……谁又闯祸了？”柳叶茫然地想，自觉听从召唤抱着本子跟进会议室。

因为是临时会议，公司领导班子和各部部长得到消息，只要此刻在公司里的，都陆陆续续来了。

李啸行最后进来，轻轻关了门。

待他坐定，张书记便开口了：“今天早上总集团那边开月度考核会，李总知道吗？”

“当然，”李啸行回答，“我们是在这边分会场通过视频参会，早上班子正副职都参加了。”

“那就好说了，”张书记哼了一声，“谁来给我解释一下，会上通报我们班子被罚款1000元是怎么回事？”

李啸行似是犹豫了一下，没接话。

李柏舟坐在旁边也没说话，于是负责车辆管理的司机班队长小王答了言：“是因为上次开会的时候……”

“这儿轮到你说话了吗？”

张书记此言一出，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这个会议召得急，连个会议主题都没说，这会儿谁也摸不清头脑，干脆都明哲保身。

李啸行咳嗽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小王先坐下：“书记，通报上给的理由是我们上个月去集团开会迟到了。”

书记“嗯”了一声：“这个应该谁负责，舟总？”

被点到了名字，李柏舟才开口答话：“是，是我这边车辆调度不及时，导致一次参会迟到。”

这事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总集团对他们年薪制人员的考核一贯是色厉内荏，表面上这也要扣那也要扣，实际上大部分的月度考核扣罚，到算年薪的时候都会根据业绩补回来。

上个月有次去总集团参会，他们的车坏在半路上，李啸行当时先打电话跟集团打了招呼，最后换了车，迟到了半小时。

罚款是按制度罚的，但毕竟是突发状况。如果这几个月业绩如常，应该不会影响到年薪总额的发放。

——就算是影响了，1000元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也着实算不得什么值得一争的事情。所以出考核单的时候，李啸行和李柏舟都没去申辩。

谁知道这时候会被拿出来说事。

“好，既然是舟总的失职，为什么要所有班子成员一同承担代价？”张书记的目光阴沉了下来。

大家面面相觑，又是半天没人说话。

李柏舟叹了口气。

李啸行转头去看他，李柏舟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书记，”李柏舟说，“您说得对，那罚款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公司的领导班子算下来一共8人，当天迟到了4人，总罚款是4000元。

“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张书记这才满意，还特意冲柳叶的方向说了句，“这个记下来啊，别赖过去。”

柳叶作为会议记录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低头假装奋笔疾书。

罚款不算多，但这个会来了不少人，前排后排坐了一片。听到这里，大家多少也都明白个中机关，虽然不敢交头接耳，却并不妨碍用眼神互相示意。

即使迟钝如柳叶，也能感觉到书记是在有意抹李柏舟的面子了。

“所以我就说，舟总你这儿的工作真的很不到位……”书记似乎意犹未尽，还想再来几句。

“太对了，”李啸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出声接了一句，“书记你提这个非常及时，我也有件事要严肃地批评一下舟总。”

“哦？”张书记明显有些意外，饶有兴致地问，“什么事？”

李啸行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是稍微侧了点身，朝着书记的方向，这会儿侧了眼去看李柏舟，有点好整以暇的意味。

“舟总，这次书记出去出差，走前借了两万块钱，你知道吗？”他说。

李柏舟抬头看了眼他的眼睛，旋即又低了头，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李啸行用指节敲了一下桌面，“领导干部的行动，行政人事居然一概不知，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

李柏舟沉默，会上的众人看表情全是一脑袋问号，搞不清李啸行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财务部部长在不在？”李啸行环顾了一下会议室，找到了财务的刘部长，“你来说说，领导干部差旅费预支程序是什么？”

“呃，是……是领导干部拿签好的出差申报单，过来填预支单，然后……”刘部长磕磕绊绊地答道。

“预支单需要谁签字？”李啸行又问。

“需要党工部、行政部负责人，财务副总和总经理签字。”

“那我问你，”李啸行把目光投过去，“你那儿的预支单上，是谁签的字？”

刘部长低头又抬头，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啸行冷笑一声：“舟总，你们行政部是负责管理差旅费的审批登记的，这笔账你们核对过吗？登记了吗？管理公司，你管什么了？”

李柏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这会儿面对质问，也没有吭声。

刘部长悄悄擦了把冷汗。

其实几天前张书记借钱的时候刘部长就问过李啸行。当时书记催得紧，说先借了钱回来再补手续。李啸行那会儿正好不在单位，电话里听了之后也没拦，让他拿了钱走了。

这时候突然拎出这件事，刘部长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要被拉来当替罪羊。

李啸行掷地有声地说完刚才那几句，又放缓了音调：“我也不是非要批评你，舟总，只不过我们管理部门要保护公司的领导干部，像这种情况，如果今天上级部门下来检查，我们怎么应对？这不是害了书记吗？”

这时李柏舟才终于开始诚恳检讨：“是，按照差旅费管理制度，这个钱借出去的流程不对，金额也没经过审核，我们的制度执行确实还是存在问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座的众人除了少数脑子不好的，几乎心照不宣，明白这是书记滥用了职权，被李啸行指桑骂槐了。

出差几天，借两万元，够厉害的。柳叶在心里感叹一声。

张书记一会儿工夫脸色变了几变，到底是没想到接话的对策，现在明显有点坐不住了。

李啸行骂完了人，还是和和气气地去问书记：“书记，您这儿还有事吗？”

张书记巴不得赶紧散会，立刻说没了没了。

急匆匆召开的一场会议得以迅速告终，书记一马当先走出门，其他人逃命一般都赶紧出去了，生怕触到李啸行一肚子火的霉头。

李啸行本人却不着急，坐在位置上一脸生人勿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李柏舟收好东西站起身，欲言又止了半天，到底还是问了他一句：“至于吗你？”

李啸行从宣布散会起就黑着脸：“至于。”

当然至于，李啸行忿忿地想。他再不出声，这张书记莫不是觉得李柏舟就是一块软柿子，随时看不顺眼就能捏上两下。

李柏舟摇摇头从他背后走过，嘴里念叨了两个字：“幼稚。”

行政部增人计划暂缓，眼看年终总结大会又要开，一堆事忙不过来，李柏舟便从车间临时借调了两个工人上来。

詹森走了，于姐又只能算半个人，干不了重活，柳叶忽然间成了所有工作的总负责，每天忙得团团转。

年终总结大会算是每年行政上的重头戏，从会场的布置到各类文件的拟定，再到会议组织和服务，全是由行政部统筹完成的。

李柏舟最终赶在开会前跟李啸行一起定稿了需要在会上宣读的行政工作报告，做完了绩效考评方案，又督促其他几个部门完成了相应的管理文件，例如安全工作管理办法，全面预算等等。

柳叶甚至怀疑李柏舟是不是在哪修来了分身术。

开大会的前一天，李柏舟一早就坐镇大礼堂，拿着话筒看大家彩排流程。

“稍微停一下，”他打断了正在进行的颁奖排练，“礼仪人员注意这个环节，第二个奖项的获奖者有三位，有两位坐在下面颁奖席，但是还有一位是老李总，他到时候会坐在主席台上，需要提前请他出来站位。这个谁来负责？”

其中一位礼仪举了手，李柏舟遥遥点了个头：“好，这段再来一遍。”

背景音乐重新响起，礼仪人员依次假装颁完奖下了台，准备进行下一个议程。

这两天他们在进行会议准备的最后工作，李柏舟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这边盯着，虽然是拿着话筒指挥，嗓子还是有些哑了，不时地咳嗽两声。

“停一下。”李柏舟忽然说。

柳叶以为他需要什么，拿着刚倒了水的保温杯跑过来：“舟总？”

“等我一下。”李柏舟抬了下手机，示意自己要出去一下。

说完他便穿过长长的礼堂出了门。

柳叶拿起话筒：“我们等一下舟总，大家原地休息一下，记一下刚才说的要点哈。”

可是他们等了半天，李柏舟也没回来。

柳叶只好客串指挥，帮大家把流程先过完了。

李柏舟收到来自李啸行的消息，内容很简单：“我办公室。”

早前李啸行如果要训人或者要搬救兵，就会这样给李柏舟发信，不过近几年已经比较少了。毕竟李啸行做了一把手之后，不太需要和人联手训人，也不再需要救兵解围。

李柏舟敲了门进去，李啸行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李啸行没在看电脑，也没看文件，而是近乎呆滞地盯着自己的桌面。

“啸行？”李柏舟皱起了眉，几步走了过去，“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李啸行好像活过来了一点，抬起头去看李柏舟。

楼上的礼堂有点冷，李柏舟穿着棉外套，也没顾得上换，这会儿一冷一热，鼻尖有些红。

李啸行清了下嗓子，找了找自己的声音：“会议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李柏舟眉头皱得更紧，“出什么事了？”

李啸行抬起手垂头挠了挠后脑勺。

他其实不想说话，仿佛不说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但人是他叫来的，他必须要说。

“小舟，”他叹了口气，“我妈没了。”

他这句话让李柏舟直接退了半步。

李啸行抬头去看，李柏舟睁圆了眼睛看着他，嘴里不连贯地问：“什么、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关于事实细节的问题让李啸行更加难以启齿，于是答得分外艰难：“早上摔倒了，我说明天才能回去，没想到是脑出血，刚才……”

“那……”李柏舟一时没说出话来。

对，偏偏是这个时候。李啸行想着。

偏偏是年度大会的前一天。

明天早上的行政工作报告必须要做，而且必须是由他来做。他没办法回去。

本以为母亲是摔倒了，伤到了膝盖，他没办法回去。换成母亲脑出血去世，也是一样。

整整一年的时间，什么时候都可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想，偏偏是今天。

比起不能回去的恼恨，似乎连悲伤都变轻了，让他感受不到。

此时有子不如无。他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

“啸行，别这么想。”李柏舟对他说。

他这才发现李柏舟把手按在自己肩上，这才发现刚才他把心里这句话说了出来。

“你等我消息。”李柏舟挺重地压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出了门。

等……什么？他十分茫然，却也实在分不出心绪去深究了。

阅读姓李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lawace.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