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李

李柏舟参加过不少县城里或是村里的葬礼，这次却觉得气氛不太一样。

具体说来，大概就是……大家都显得比较懒散和怠慢，没有即将要办白事的紧张准备感。

他一个客人，也不好去问为什么不设宴不备席，只能好声好气地去问了厨房里坐着聊天的几位大姐，看能不能给小姑娘弄点吃的。

“噢，囡囡的饭给她留着呢，”有位大姐掀开锅盖拿出篦子上温着的一个碗，“哎，你是？”

“我是……”李柏舟想了想，“我是于秀丽的同事，过来帮帮忙。”

“哎呀，那你是从省城来的呀？吃饭了吗？”大姐一听十分热情，“给你也盛一碗，你和囡囡去里屋吃，那儿没人。”

说着，她已经利索地拿了碗从另一个锅里盛了碗东西出来，端着碗带着李柏舟往里走。

屋子里头到处都挺热闹，很多三三两两的客人在聊天。李柏舟牵着小女孩的手，一路跟着到了里屋。

门一关，房间里便安静下来。

李柏舟坐定了才去看碗里的东西，这是村里常吃的一种叫做“和子饭”的简单吃食，一锅煮出来有面有小米还有菜叶，胜在方便快捷，舀一碗端出来吃了就能继续干活。

“吃点吧。”他对小女孩说。

小姑娘虽然看着不情不愿，大概碍于跟他不熟，也不好意思撒娇闹腾，低头勉勉强强地扒了几口。

李柏舟也将就吃了两口，实在不太吃得下。

小女孩拿着勺子看了他一眼，又垂眼望着自己的碗，小声说了句：“不好吃。”

“确实。”李柏舟表示同意，轻轻放下了自己的勺子。

“小时候在奶奶家也吃这个，”小女孩说，“后来就不吃了。”

后来不吃了，是因为妈妈把她接到身边，每天细心照料，精心烹饪吗？

李柏舟还记得于秀丽逢年过节会炸东西给大家分着吃，他吃过她炸的油饼、丸子和带鱼，都很好吃。

李柏舟看着她半晌，轻轻开口说：“我妈妈走的时候，我比你还小一些。”

小女孩有点惊讶，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她做饭的味道，我都不记得了。”李柏舟说着，将自己的视线抬高了一点，定焦在虚空中。

小女孩老成地点点头：“小孩都不记事儿。”

“是啊，”李柏舟喟叹着说，“不过我不会忘记她，这就够了。”

小女孩跟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有点听不懂你说话。”

“没关系，”李柏舟笑了一下，“可能现在跟你说这些还太早了，但是……”

“我知道，”小女孩无谓地偏开视线，“我妈走了，留下我和我爸，还有一个弟弟。可能以后姨姨会帮着养我，她们今天问过我了，问我喜不喜欢姨姨家。”

这次换李柏舟沉默了。

也是，于秀丽不在了，坚持住在市里便没有意义，他们一家很大可能会迁回县里甚或村里居住。

她以后的人生，会怎么样呢？

李柏舟想了想，拍了下她的肩膀，“人生还很长呢，你长大以后会知道，人生就像在海上漂浮，会遇到太多难以预料的事情。”

“你妈妈可能不在了，但她给你的那块用来漂浮的板子，永远都不会消失。”

他迎着小女孩似懂非懂的眼神，不由叹了口气：“囡囡，别忘记她。”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

住宅区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互相寒暄打着招呼，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装着蔬菜和日用品。

“买豆腐啦？”

“嗯，你要买的话快点去，天热，再一会儿就酸了。”

“行，我打算回去炸蘑菇给儿子吃，他就爱吃那个，你吃吗？炸好给你送一盘。”

“今天这么热还起油锅啊？那一会儿我去你家，咱把豆腐也炸了？”

“好好，等你啊。”

李柏舟低着头在原地静了静，然后抬头四顾了一圈，在院子外面的拐角处找到了李啸行。

李啸行见他过来，赶快把嘴里的烟头灭了。

“你怎么……”

李柏舟话还没问完，李啸行已经抢先开了口：“不用声张，我就来看看你，在旁边开了间快捷酒店，这是门卡。”

“……找到这里的。”李柏舟愣了一下，还是问完了这句话。

李啸行拍了下头：“噢，嗐，是张部长说的，她们俩关系一直不错。张部长听说这事以后哭了半天，估计明天也会来。”

“……嗯。”李柏舟闷闷地应声，接过李啸行手里的房卡放在口袋里。

“你忙你的，我明天上午直接去灵堂上个香就走。”李啸行说，转身挥了挥手，几步便走过了李柏舟能看到的地方。

李柏舟回到房门口时，正好撞见于秀丽的哥哥和爸爸跟几个人站在一起说话。

虽然并未发生吵闹，但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李柏舟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跟于秀丽的哥哥和爸爸打了招呼，开口问道：“我不了解这边的习俗，但公司有些同事想来探望，托我问一下出殡的安排，不知道您这边是怎么打算？”

“刚才就在说这个嘛，”于秀丽的爸爸用嘴努了一下对面的老人，“这是她公公，他们家总之是这不行那不行，不肯要，但我们这边，女孩嫁出去了，也是没办法要的……”

这几句话李柏舟完全没懂，不由眯了眼睛问：“什么不肯要？”

“哎是这样的，”于秀丽的哥哥把李柏舟往旁边让了几步，稍微压低了点声音，“舟总，我妹妹是生孩子的时候没的，这就有个说法……”

说到这里，他四顾了一下，又把声音再放低了一点：“叫‘横死’，按规矩，不能进祖坟的。”

“……祖坟？”

“对，我们两家长辈在村里有地，自然都是要在祖坟安葬。他们家肯定是打着再娶的主意，加上听说我们拿了钱，就打算让我们给她下葬……您说这过分不过分，怎么说她也嫁出去这么些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李柏舟这次听懂了。

因为是在生孩子的时候死的，她算不得寿终正寝，而她的丈夫以后还会和别的人成立家庭，因此不能被埋在夫家祖坟。

她出生的娘家，将她视作泼出去的水，也不愿为她破例。

她度过这辛辛苦苦四处奔忙的短暂一生，到头来竟然连几把骨头都无处收殓。

“她成家了，”李柏舟耐着性子说，“按道理可以另置一块墓地吧？”

“这您说的，”于秀丽的哥哥干笑了几声，“那不得花钱啊……”

李柏舟忍了忍，没再多说什么。

李啸行在酒店等到天都黑了，李柏舟才回来。

他看起来很累，眉梢眼角都是疲惫。

李啸行没多问，催着他先去淋浴间洗漱一下。

李柏舟洗个澡洗了挺久，等他出来，李啸行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吃的，是下午就嘱咐酒店去外面订好的餐。

看李柏舟揉着心口，李啸行不放心地问：“不舒服吗？”

“还好。”李柏舟倦倦地答。

“快吃点东西，今天早点休息，明天你也别一直跟着了。”

“他们家里的事情我也管不了，”李柏舟拿起了筷子，“我就是有点不放心那个小姑娘。”

李啸行把给他推过去一小盒汤“怎么了，要被寄养吗？”

李柏舟意外抬眼：“你怎么知道？”

“她丢下一个刚出生的儿子，男方家里能照顾好就不错了，”李啸行说，“哪还顾得上女儿。”

李柏舟不再说话，闷头吃了几口饭。

“说起来，老李总今天状态还不错，吃饭也差不多正常了，”李啸行给他夹了块排骨，“医生说约莫再一周就能出院休养。”

“嗯，他这身体，以后怕是也不能来公司了，”李柏舟把那块排骨又挑回去了，“技术副总是内部选拔还是外聘，你抓紧想想。”

李啸行皱起眉：“哎，你得吃点肉，排骨不想吃？”

“……技术部部长管理周密，业务也过硬，可以先提上来，代理一下职务看看。”李柏舟若有所思地说。

李啸行用筷子轻轻敲了两下碗边。

“嗯？”李柏舟看了饭碗一眼，“我吃着呢，催什么。”

“要不明天我给你买点糖醋里脊，想吃吗？”李啸行问。

李柏舟一向喜欢吃酸甜口，闻言点点头：“好啊。”

他把碗筷摆回桌子：“我吃饱了。”

“你吃得太少了。”李啸行批评道。

被批评者置若罔闻，径直去卫生间漱口。

李啸行在桌上又匆匆忙忙地扒了几口菜：“对了，明天灵堂设在哪儿？”

李柏舟咕噜了两声，吐了嘴里的水：“还没定。”

“这都第几天了，怎么还没定？”李啸行端起刚才李柏舟喝过的汤碗，一口气把剩下的全喝了。

李柏舟已经在刷牙，说话听起来含糊不清：“你猜。”

“是没定下葬地点吗？风俗上是不是……有些讲究？”

李柏舟从卫生间探出个头，嘴里还叼着牙刷，翻了半个白眼：“你说得太客气了。”

“哎呀行了，别气了，”李啸行劝道，“村里人你还不清楚吗，穷讲究，说到底就是舍不得花钱。”

他站起身，把桌子上的一次性盒子都收到袋子里，又抽了纸巾擦桌面上留下的油渍。

李柏舟从洗手间拎了洗手液出来，往桌子上挤了一点。

“你不用管，我收拾就行，你去睡吧。”李啸行推他去床上。

大概是累了一天，李柏舟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沉沉，便顺着他的力度走向房间靠里侧的那张床：“你定了几间房？”

“你要是怕我吵，我就再去订一间。”李啸行不甚在意地答道。

李柏舟没说话，掀开被子自顾自上了床。

李啸行勾了勾嘴角，又回头去看他：“小舟。”

“嗯？”

“我们……能不能一直不分开？”

“分开？”李柏舟从被子里把脑袋刨出来，迷迷糊糊地看他一眼。

李啸行有点好笑地望着他。

这人显然是已经困迷糊了。

无论如何，这实在不是什么剖白的最好时机。

“睡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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