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李

“叔叔来过了，带了水果。”

李柏舟发送消息给李啸行之后，几乎是立刻收到了回复：

“是给你吃的。”

李柏舟对着手机怔了半天，到底没再发什么过去。

李啸行待他一贯是很好的。

不过最近他总觉得，李啸行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

——倒不是在工作方面。自从书记在公司取得了一部分话语权，他们处处受制，在管理革新方面宁可裹足不前，也不愿冒然被抓了把柄。为此李柏舟已经苦恼了很久。

李啸行从来是一个好领导、好伙伴，但在李柏舟的印象中，这么多年来，他身上并不常表现出“体贴”的一面。

有时候李柏舟也会幻想，假如步入婚姻，他会是一个怎样的爱人。

是表面严肃，实则在能做到的范围里无微不至？

还是会收起在公司的独断专行，为家庭展现出罕见的纵容与温柔？

这些年里，他想过无数次，就像无数次仰望那永远在天穹之上的月亮。

因此他实在无法确定，此刻这种异样的感觉，是因为自己偶然站得高了些，生出了些微不足道的幻觉，还是此时此刻，那月亮真的从遥远天际，向他投以了清光一瞥。

柳叶敲开李柏舟的门时，李柏舟刚从发呆中回过神来。

看到柳叶进来，李柏舟掩饰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动动鼠标点了几下。

“什么事？”他问道，“文件改好了？”

“……好是好了，不过不是这件事。”柳叶递了几张纸过去，“我刚才去各单位转了一圈，摸底了一下三体系的运行情况，别的单位都还好说，这个供应部的……”

李柏舟接过来看了一眼：“这是什么？怎么还是手填的？”

“台账，我复印了这个季度每月台账的第一页。”柳叶说，“他们台账一直是这样做的，从来没改过。”

李柏舟随手翻了两下，几张表格全部数据都是手写填算的，字迹不一。

“去年三体系是怎么通过的？”李柏舟冷了脸。

“三体系评定的时候他们赶制了一套符合要求的电子档案过了审，但部门的实际运行中并没有按照那个来……”

李柏舟还没听她说完，已经提起电话打了出去：“王部长，下班前20分钟来我这儿开个会，在的人都来。”

不知道听那边说了什么，李柏舟笑了一声：“会议时间15分钟，留5分钟给你们回去准备下班，不耽误。”

柳叶站在桌前看到他那个笑容，身上不觉起了层鸡皮疙瘩。

果然，会上李柏舟上来就是一顿批评，那沓一点都不规范的表格被他“哗啦”一声扔在桌上散成一片，愣是没人敢伸手捡。

王部长吓了一跳，连连认错，保证立刻让相关员工加班整改。

“加班？”李柏舟瞥了他一眼，“王部长，你上次被停职之后，一直是暂任副部长主持工作，现在还当甩手掌柜，不合适吧？再说这种工作习惯一看就是你的手笔，要加班你是不是第一个加？”

王部长连连称是，又听李柏舟细细讲了一遍要求，终于如蒙大赦带着人走了。

柳叶在这儿狐假虎威了半天，心里挺得意。

“柳叶。”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柳叶收拾着资料，忽然听到李柏舟开口叫她。

“嗯？”她抬头看去。

李柏舟用手支着额头没看她，这会儿浑身的气势散了，看上去似乎有些疲倦。

“工作的日常运行，你自己平时也要上心的，”李柏舟的声音放得很低，仿佛掩埋了一声叹息似的，“这些事情，以后我走了，你能挑得起来吗？”

柳叶闻言瞪大了眼睛：“您……您要走？”

李柏舟沉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我是个好领导吗？”他忽然问。

柳叶望着他，正好捕捉到他抬头望过来的那束目光，一时没接话。

她还记得当初她来公司面试，李柏舟望向她的那个眼神，和那句半开玩笑的解围的话。

“柳叶？好名字，妈妈姓叶吗？”

这句话曾经神奇地解除了她的紧张不安，令她放松下来，顺利地完成了面试。

后来柳叶帮张宣整理招聘资料的时候才回想起来，可能那天李柏舟并没有真的猜出她母亲的姓氏，而是在她的个人情况表里看到了“家人”那一栏。

他似乎总是这样，温柔而笃定，一直都没变过。

但今天，他望向柳叶的眼神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当然。”柳叶斩钉截铁地说。

李柏舟静了几秒，点点头。

他大概是想抽烟，抬手摸了下口袋，顿住半秒，又放下了手。

自从他上次生病之后，已经很久都不再抽烟了。

柳叶看到他低下头，自嘲地勾了下嘴角。

“我一直觉得，工作时碰到的第一个领导挺关键的，”李柏舟捡起桌上的笔竖着在桌面轻轻磕了两下，“老李总那会儿，是我第一个领导。”

“……即使后来不是领导了，他也一直像我的家人一样。”李柏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柳，我是你第一个领导，以后不管怎么样，我能帮到你的，都会帮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话听起来很像是什么临别赠言。

柳叶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害怕，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不敢问。

此后几天，柳叶忙于在各部门之间奔走，督促大家完成三体系的审查准备工作。

需要的时候，她就把李柏舟搬出来吓唬人，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

开始的那两天还不时听到有人在讨论于秀丽的去世，但这个话题很快就过去了。比起这个，大家对谁将会补上行政部的岗位空缺显得更感兴趣一些。

柳叶听到几次天马行空的流言之后，干脆直接去问了李柏舟。

“过段时间吧，”李柏舟说，“我们按流程组织一次竞聘上岗，文件张宣已经在拟了。”

“车间里的员工总说咱们办公室是闲职美差，估计会有一大批报名的。”柳叶猜测道。

“你也这么觉得吗？”李柏舟抬眼问她。

柳叶疯狂摇头：“我觉得压力好大，太累了……”

李柏舟笑了笑：“都是一样的，你也去车间帮过忙，工人的活是卖力气，他们羡慕你们这种工作也很正常……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咱们核补少缴社保金额的事情，”柳叶说，“文件已经下发了，第一批补缴分社保直接补缴和个人补偿两部分，数额已经计算核对好了，但这个走哪个账呢？”

李柏舟很是不明所以：“社保不是有入账口吗？”

“如果往社保里做，就计在工资总额里面了……”

李柏舟一听就明白了：“工资报表里超出的金额得向上级报备是吧？”

“是这个问题，”柳叶答道，“可能还要写个情况说明。”

李柏舟点头：“你去写个说明，我带你一起去集团一趟吧，找上级对口部门解释一下。”

“我也去？我……”柳叶讶然。

“你也去。”李柏舟淡淡强调。

“这是要去哪？”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们俩的暗暗对抗。

李柏舟办公室的门没关，两人抬眼就看到李啸行正站在门口，象征性地抬手敲了两下门。

“李总好，那那我先走了……”柳叶赶快溜之大吉。

李柏舟无奈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叹了口气才回答李啸行：“想带她去见见集团的相关负责人，以后业务上也好沟通。”

“小柳才入职一年多，你是不是逼得太紧了点？”李啸行问。

“人事和行政两个部门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部长，不合适，这次打算选拔一下。”李柏舟若有所思，“行政那边小刘可以任副部长，人事这边我想至少让柳叶提个助理试试。”

“嗯？”李啸行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选张宣？”

“我问过她的个人意思，”李柏舟又叹气，“她还是打算先……生育吧。”

“噢，家庭责任也很重要嘛。”李啸行瞄了眼他的表情，“你是不赞同？”

“也不是不赞同，”李柏舟说，“但你看小刘才来了半年多，已经可以提副科了。女性要担任管理者，本来就要走更难的路。她既然有这份念想，总得做出取舍。”

李啸行点头：“道理是这样，但现在年轻人家庭压力也不小，很难顶得住。”

“是啊……”李柏舟偏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来找我聊天的？”

“哦，是于秀丽的哥哥又过来了，我问问你过去见个面不。”

李柏舟手上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资料：“他有什么诉求吗？”

李啸行笑了一声：“这次是真没有，就是过来取一下遗物，办最后一点手续。”

“那我就不去了。”李柏舟低头继续看自己的文件。

“不过说来挺有意思的，”李啸行却没打算走，反而悠悠闲闲地在李柏舟对面坐下了，“她哥哥说公司帮忙给小姑娘申请了寄宿制的学校，能拿到学费资助，如果成绩合格的话，能直升到高中毕业。”

李柏舟淡定地看文件，连眼都没抬：“是吗，挺好的。”

“可不是！”李啸行饶有兴致地歪头看他，“他说的那个学校可是个私立，我听说很多人砸钱都进不去，没想到还能有资助项目。”

李柏舟不吭声也不抬眼。

“好了，”李啸行笑出了声，“你从哪找来学校那边的关系？也不跟我说说，我也认识几个老师，说不定能帮忙啊。”

李柏舟装不下去，放下文件瞪了他一眼：“我哪来的关系？学费是我自己贴的，好在那孩子成绩好，学校那边愿意收。”

“你可真是……”李啸行啧了一声，“让你买房说了多少年你也不买，供这么个小孩上学得多少钱？倒是眼都不眨一下。”

“谁说不眨了？”李柏舟没好气地站起来，“我可心疼死了……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连个家都没了。”

他半是恼怒半是不好意思地把李啸行往门口推：“你赶紧该干嘛干嘛去，一天天就知道消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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