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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血海蓬莱(3)

月色皎洁,照着苍茫无边的大海,也斜照入这个小小的、由两块石头拼成的小山洞。

或许是下午睡太久了,稍有响动便让朱聿恒惊醒过来。

借着月光,他看见睡在山洞另一端的阿南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端详他。

她贴得很近,他心跳不自主地略快了一点,闭着眼一动不动。

阿南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到了角落里,www.youxs.org。

朱聿恒猜不透她大半夜的拿武器干什么,诸葛嘉所说的话难免又在他的耳畔响起——殿下谨防妖女居心叵测,对您不利啊!

但……

因为她在海浪激流中抱紧他时双臂的力度;她说“阿言,照顾好自己”时虚弱的声音,她在他的怀中交托童年时茫然脆弱的模样,他坦然而平静地躺在洞内,仿佛她手里拿的不是致命武器,而是随手采撷的花束。

阿南拿着手中的水弩,又向他看了一眼,便走出了山洞,许久也未回转。

朱聿恒等待了片刻,见她始终未回来,便起身走到洞口向下望去。

只见阿南正坐在海边礁石上,www.youxs.org。明亮的月光下,www.youxs.org。

www.youxs.org,又开始拆解那具弩身。

朱聿恒终于下了山洞,向她走去。

阿南将弩机的弓弦拆掉,先提手起出望山(注1),再压卸掉挂弦的铜牙,又推出箭匣,一提一压之间,匣中各个机括逐个被拆解下来。

她将拆解出来的零件依次摆在礁石之上,整整齐齐,纹丝不乱。

朱聿恒走到她身边,拿起几个摆在礁石上的零散构件看了看,又放回去,问她:“修复它干什么?”

“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阿南俯头紧贴着礁石,www.youxs.org。

她的目光专注定在手上,眼睛与构件贴得那么近,连呼吸都变得十分缓慢。

朱聿恒不由问:“为什么不白天做呢?至少亮一点。”

“金属的物事会反光,太明亮了反而看不清细节。”阿南说着,拣起手边的望山递给他,“你帮我调整一下,一定要恢复到笔直。”

朱聿恒测度极为精准,但调控零构件却没有经验。他举起望山对着月亮仔细审视着,然后用石头将它略微往右边敲了敲。敲完后再对月看看,发现过了,又往左敲了一点点。

“别弄断了啊,这可是唯一一个!”阿南抢过来看了看,见他下手很轻,才松了一口气。

她指点着他继续,但总觉得还有毫厘之差,忍不住抬起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手把手地教他控制力度。

两人十指相扣,朱聿恒在她的指引下,慢慢收紧手指,将望山扳准。

“调整时找好角度,悬腕屏息,将手部的动作控制在最细微的距离之内……”

随着她的话语而逸散在他脸颊上的气息,温温热热,在这样的月夜中,让他的心口无法抑制地波动。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才能使它变得轻稳绵长,不至于显得急促。

“想什么,好好听着。”阿南轻轻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朱聿恒收敛心神,掩饰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之前在困楼里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按着我的手教我拆解榫卯。”

“是啊,那时我就对你的手垂涎三尺。”阿南朝他一笑,握着他的手在月光下细细看着,道,“现在它终于落在我手里了,真是好不容易啊。”

朱聿恒没说话,只是收紧了自己光泽莹白的手,与她那双满是陈年旧伤的手十指相扣。

阿南的心口微微一动,抬眼看着他。

而他在月光与波光下凝望着她,目光中有些东西令她胸臆荡过一缕不明所以的紧张感,也让她慢慢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默然攥紧。

月光在波光上跳动,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动荡的光华,闪闪烁烁又难以捕捉。

她逃避地指指望山:“自己试试看吧,你的手练了这么久,应该可以了。”

朱聿恒沉默地垂眼看着掌中这枚小小的望山,顿了片刻,继续尝试着纠正那最细微的角度。

阿南手脚本就有伤,此时坐久了有些难受,便靠着身后礁石,静静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潮声起起伏伏,在他们的周身涨落。

和海水一样的血潮,也在他们的心口起落,漾动不已。

他将望山修复完美,才递到她的面前。

“我就知道阿琰最厉害了。”她笑着夸他,因为身体的疲惫,又指着面前的其他零部件道,“其他的我都已经修复好了,你帮我将它们重新装起来吧。”

朱聿恒虽未拼装过水弩,但他刚刚看过阿南拆解,便依照相反的顺序,将剑匣、铜牙、望山……一一拼搭完毕,最后抓起牛筋,食指一抿便将左右两边套好,挂上了弓弦,交到她手里。

阿南拉着牛筋试了试,思索片刻,将它再拧紧一点。

朱聿恒道:“阿南,弩机牛筋调得太紧,怕是后坐力会太大,到时候手部吃力,会影响准度。”

“不会,因为到了水下,皮筋遇水会松缓,后坐力也会因为水的阻力而减小。”阿南随意回答,www.youxs.org。

朱聿恒立即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他下意识便抓住了她握弓弩的手腕,问:“你要去水下城池?”

阿南本就没打算瞒着他,道:“既然离此处不远,我想下去看一看。”

“就算不远,可水下危机重重,你贸然下去,定是九死一生!”朱聿恒抓紧她的手腕,疾声道,“你曾三次探索这座城池,都因种种原因而发生险情,无功而返。如今大病初愈、海上潮生,你既无接应又无帮手,天时地利人和全无,怎可轻易冒险!”

“我知道。”出乎他的意料,阿南回答得比他还要干脆利落,“俗话说事不过三,但我这一次已是第四次,所以我也挺害怕的。”

朱聿恒紧盯着她,似是要了解她为何还要勉强下水。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阿南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回,迎向海上吹来的风,“阿琰,这个风,还有这个浪潮,已经不允许我们继续安心在这里待下去了。”

朱聿恒想起她上次在海上摸风预测大风雨时的情景,迟疑了一下,学着她的模样,抬手迎向面前的风。

虽然没有经验,但他聪敏绝伦,又身具棋九步超卓的算力,很快便在海潮涌起的紊乱风中,寻找出了最重要的那几缕风力:“这风,似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而且有一种低沉下压的态势……”

阿南默默点了点头,望着面前的月下波涛,脸色十分难看。

朱聿恒试探着问:“难道……又是一场大风雨?”

“不止。”阿南摇了摇头,面容上涌起忧虑绝望,“阿琰,你知道海溢(注2)吗?”

朱聿恒虽在内陆长大,但他自小处理政务,对于天下四方之事都有知晓,便道:“大风雨合并大海潮,倒溯江河而上,是为海溢。届时,海水倒灌侵漫陆地,岸上所有城镇乡村将被一扫而空……前朝时杭州发生的两次海溢,漂尸万余,都是由大风雨造成海溢而形成的。”

“而这次,大风雨加上十八日大潮而形成的海溢,怕是威力更为巨大。”阿南回想着竺星河对她说过的话,不寒而栗道,“就是因为发现了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灾祸,所以虽然我知道你肯定在生我的气,可我还是回来了。”

我岂止生气,简直想把你关起来狠狠惩罚泄愤。朱聿恒心想,但此时情势紧迫,他也只能收敛心神,问:“所以杭州……又将面临一场浩劫?”

“杭州的浩劫,我们已无能为力了。”阿南环顾着面前这座不过几百步的小岛,道,“我们这座小岛,恐怕也无法在海溢面前幸存。”

这几块礁石在之前的潮水中已经发声摇晃,根基如此不稳,怕是会在这次巨大海潮的扑击中坍塌倒下。

“到时若这里被浪潮夷为平地,岛上这些小灌木,显然无法编成木筏让我们逃生。”阿南抬眼望着上方他们这几日住宿的石洞,脸上有惋惜但也有决绝的狠心,“所以,趁着大风雨没有来,我们必须要找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

朱聿恒回头望着深不可测的海面:“难道你认为,水下会有安全的地方?”

“我们面临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在风暴与海溢来临之时,这座小岛被淹没,我们浮在海上漂流,生死未卜。”

说是生死未卜,其实朱聿恒和她一样心知肚明,在这样的茫茫大海之上漂流,能得到救援的机会渺茫到几乎没有。

“二是,我们下到海底城池,避开海面风暴。”

“可是,海底没有可供呼吸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躲避风暴,又能待多久?”

“或许有的。”阿南屈起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与他一起望着汹涌的海面,“我被困海岛这几日,曾翻来覆去想过,为什么高台上会有持续不断飞出的、锋利得足以伤人、却最终消失于水中化为气泡的青鸾?它到底是什么东西组成,什么东西能数十年源源不断,不会衰竭?”

朱聿恒脑中一闪念,一个怪异无比的念头在心中冒出,让他脱口而出:“因为,它不是用任何可以摸得到的东西制成的,青鸾是由看不见的气组成的!”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但回头再想想,又只能有这样的解释。

阿南重重点头,给他投以确定的目光,道:“是。而这么多年气息不断,肯定是因为地下有个巨大的空洞,才能让这些用气息组成的青鸾持续数十年、甚至永远继续在水中飞舞下去。”

“所以,深潜下海,这或许……是我们最后的选择了?”

“是,其余的生路我暂时还没想到。”阿南深深吸了一口海上潮腥的气息,“大潮马上就要来临,救援迟迟不来。所以我想提前下水探一探路。如果下面真的有可以容身之处,我们到时就一起下去躲避风雨。如果没有,或者我回不来的话,你就只能在大潮来临时,捆一束灌木抱着漂浮在海上了。到时……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会有奇迹的。”

她语气并不沉重,可其中交托的生死别离,朱聿恒又哪能不知。

他沉默许久,问:“水下的情况,你有把握吗?”

“没有,都只是我的猜测。”阿南道,“风暴不一定来,潮水不一定会摧毁这座小岛,水下也不一定会有生机。我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并且给我们准备一个最后的退路。”

朱聿恒抿唇没说话,月光下他的面容镀着一层晦暗的光华,显得过分沉静,以至于有些异常。

阿南最后再检查了一遍水弩,站起身说道:“或者,今晚你可以再想一想,我们是否还有其他的出路。如果没有的话,明日午时,我趁着光线最好的时候下水,再去探一探海底。”

第二日天亮后,海上气候已大变。

风暴将至,原本蔚蓝的海天变得阴沉一片,乌云压在极低极低的灰蓝海面之上,暗沉的波涛不断拍打着沙滩与礁石,浸没在海水中的灌木丛已与水底的海草相差无几,随着波涛缓缓招摇。

下方被海水淹没,小岛已经消失,只剩最高的几块石头突出海面,他们只能待在石洞中。

阿南扯了几根灌木剥下树皮,www.youxs.org,射取水里的鱼,收获颇丰。

只是如今灌木被淹没,他们已没有生火的枯枝。虽然昨日阿南紧急在下方收集了一些枯枝断木,又折了一些树枝堆在洞口晾干,但终究只能有一些半干不湿的树枝勉强续着火苗。

“也可以,烟熏鱼也挺好吃的。”阿南倒是颇为乐观,笑嘻嘻的将所有鱼都烘熟,尽量多吃一点。

她今天吃鱼十分刁钻,往往只吃了腹部油脂最多的地方,便弃掉了其余的鱼身。

朱聿恒注意到了,便问她:“你喜欢吃鱼肚?”

“其实我更喜欢吃肉,烤着吃,炒着吃,炖着吃都好,无肉不欢。”阿南语气轻快,根本不像是马上要去赴一场海底死阵的模样,“毕竟水下太冷了,为了维持体温和活动能力,我必须要多吃一些油性大点的东西,才能在水下待得更久。”

朱聿恒默然点头,也和阿南一样,多吃了一些鱼腹。

等到吃饱喝足,朱聿恒将剩下的鱼身抛入海中。外面已是狂风呼啸,海浪的拍击让他们身处的石头隐隐震动。

海中所有生灵都已不敢浮上海面,只趴伏在海底,就连他抛出的鱼肉都没有鱼虾争抢,被浪头迅疾卷走。

他回头看见阿南在收拾水囊。她之前随身携带的水囊被他解下放在洞中,现在又捡到一个。岛上没有风箱,她正用树枝在这两个气囊内做个简单的支撑,让里面尽量多灌一些气。

他正看着,耳边又传来咯咯的震响。

风暴骤急,水位猝升,由两块大石头搭成的这个洞穴,簌簌落下一点灰土来,摇摇欲坠。

阿南抬头看向洞顶,说道:“阿琰,你得受点风吹雨打了。我走后,你爬到石头最顶上去,不要呆在洞中。”

“不会。”朱聿恒淡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阿南的手顿住了,错愕地抬眼看他。

“昨晚回来后,我一直在想,究竟有什么办法,让我们能度过这场灾难。救援迟迟不来,躲在岛上只有没顶之灾。而你一人下水,没有帮手没有救援,又是大病初愈,若有个意外,只能是葬身大海的命运。”朱聿恒声音低缓,却坚定而沉着,不容置疑,“直到,我想起曾对你说过的话——我不会让你挡在我的面前,而我自己躲在后面苟且偷生……那一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孤身冒险,不能束手无策坐困而死——就算死,我们也得一起死在探求生机的路上。”

辗转难眠的夜至此终结,在下定了决心后,他终于安心睡着。因为他得为今天蓄足精神,他得准备迎接人生中最艰难的挑战。

阿南定定望着朱聿恒,说话的气息有些紊乱:“可阿琰,你……可以冒这样巨大的风险吗?”

“确实,你提出的这个设想,风险太大了。”朱聿恒抿唇沉默了片刻,又道,“但从如今的形势看来,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既然你要求生,我自然也不能坐在这里等死,我们必须同进退。”

他自然知道,这一次下水非常冒险。他们没有装备,没有补给,两个人的身体状态都不太好,甚至,连水下究竟是否存在一个能容许他们活下去的空洞都尚未可知……

可是,世上总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一生中面临的抉择,也往往都是迫不得已,无法逃避。

即使所有人都对他给予厚望,觉得他将来能掌控全天下,被亿万百姓所拥戴,但此时此刻,唯一站在他身旁的,与他生死同命、相濡以沫的,只有她一人。

除她之外,苍茫天地间,没有任何人。

见他已下定决心,阿南也不再反对。毕竟水下危机重重,能有他相助,自己生存的机会或许会大得多。

她默默整理好身上的水靠。朱聿恒既然要下水,也用绳索将身上衣服尽量绑紧。

他们的衣服上次都被青鸾割得绽开条条破口,此时两人相看彼此狼狈模样,即使气氛沉重,也不免都笑了出来。

用炭块在洞壁上留下讯息,www.youxs.org,和朱聿恒挑选了大小合适的石头绑在身上,一起走到洞口。

外面是滔天恶浪,而他们准备投入其中,潜到最深的底下。

若稍有疏忽,他们两人都不可能再回到水面,再见到这天空与云朵。

阿南站在洞口,转头再看了朱聿恒一眼。

和她一起在孤岛上过了三天,原本一贯端严的他也终于无法再维持整洁的外形,额前碎发散落,脸颊上有些许烟熏的炭灰痕迹。

这些瑕疵打破了他那一贯沉静严肃的气质,让他竟莫名显露出几分稚气,让人忘记了他是高高在上矜贵无匹的皇太孙殿下,显露出了一个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本色。

而朱聿恒也正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对,他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说:“走吧。”

两条身影紧挨着,同时跃起,跳进了恶海之中。

只是在入水的那一刻,朱聿恒的心中忽然想,如果能选择的话,和阿南一直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活着也很好。

只可惜,一切平静都只是无能逃避。

而他们两人,都是注定不能、也不会逃避的人。哪怕上天施加最残酷的手段,他们也必将携手,对命运迎面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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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望山,www.youxs.org。

注2:海溢,这里指风暴潮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阿南朱朱振作一下,度假结束,开始工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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