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在手机阅读
手机阅读《碧帽似云来》
碧帽似云来

第56章 那个人是心无一窍的顽石。

天枢这一下子带倒了山洞角落的一堆杂物,几只盆碗叮叮当当滚了老远。

山风吹得崖下树木飒飒作响,灯火又是一阵闪烁,林子里的乌鸦叫了几声,天枢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并不是他突然变冷静了,相反,天枢发现一件令他悚然的事:碧云君竟是笑着的。

被他按在的地上的人,脸上不是惊恐、不是羞愤、不是失望和悲凉,而是轻松地笑着,笑容里带着挑衅甚至是引诱,仿佛在说——

你果然还是动手了吧?

他突然感到身下的人特别陌生。这样可憎的笑容合该出现在他少年时那些深渊一样的噩梦里,怎么能出现在他师尊无限温柔的脸上?

天枢第一次感觉到——他原来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天枢攥起拳,指甲深深地插进掌心,颤抖着收回了手。

他起身走到一边,背对碧云君坐下,一眼都不肯再回头看了。

碧云君的笑僵住了。他悻悻地整了整衣领:“行,好歹脑子还清楚,知道自己打不过我。”

天枢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我会收手不是不生气,也不是怕你。而是我……我和他不一样。因为和他不一样,所以不能做这种事。”

碧云君起身正掸衣服的灰,听见这话,动作僵了一下,冷哼道:“哼,好个不一样。”

天枢却不为所动,依然背对着他说:“别再说我像他了,我不喜欢你这样。师尊这样厌恶我,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别再上来气我。”

“你——”

碧云君在身后“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最终烦躁地吐出一口气,一甩袖子下崖去了。

天枢在洞口的平地上躺下,望着茫茫星河,吹了很久的风,心里才逐渐冷静下来。

怒意平复下来,困惑才浮出水面。他其实知道师尊这恶意并非是冲他,但即使是对别人,他也从未见过碧云君如此敏感易怒的样子。

师尊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还会好吗?

自己当然可以耐心等他平静下来,可以一直用宽容和温柔对待他——就像刚上山时他对自己一样——但那样真的有用吗?

说到底,碧云君和……那个人,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究竟是发生过什么,才会让师尊即使面对自己也会表现出这样大的怒意?

好想知道,好想知道,但是又不能问。

就算知道了,他又能怎么办?师叔说得不错,他很笨、很弱,性格又冲动,连最简单都哄人高兴都做不到,只会不停地惹师尊生气,甚至伤害对方。

他,到底有什么用?

天枢躺在冰凉的石板上,感到自己的心也变得冰冷沉重,几乎要和石板融为一体。

最终,他爬起来,捡了一块石头,用力掷出去,然后便下定决心,转身进了山洞。

碧云君从思过崖上下来,脑海里影影绰绰全是那个年轻人的背影。他心里一半恼怒,一半却隐隐觉得羞愧——可恨!那小子骗他、掐他,给他添了如此多的麻烦,为什么倒是他感到羞愧?!

碧云君愤愤然走回了绿竹斋,进屋刚点上灯,突然发现桌上坐了个人,吓得他差点出口成脏。

待他看清来人,才松了一口气,埋怨道:“师尊?您出来了?怎么不点灯啊?”

来人衣着松垮、披头散发,正赤着脚坐在桌上,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碧云君。此人身量很短,面貌举止也都像小孩子,实际上却是碧云君和碧池君的正牌师父,天枢等人的师祖。

把掌门位置丢给碧云君后,师祖就常年闭关,过年过节也几乎不出来,偶尔出来也不会通知任何人,显得神出鬼没的。

师祖晃了两下腿:“这不是听说咱们派现在禁止夜游,怕你发现了罚我嘛。”

“嗐,您就别笑话我了。”碧云君给师祖沏上茶:“您怎么出来了?闭关结束了?”

“啊,算是吧。”师祖翻着眼睛想了一下:“其实我根本没闭关,我就是懒得出来见人才骗你们。”

“诶?真的吗?”其实碧云君早就怀疑了,只是没想到对方会随随便便承认。

“反正我看就算为师不在,这山上也让你管得挺不错——听说那群孩子现在不出门,成天猫在屋里练字,比以前用功多啦!”

“……哪个兔崽子去打扰您了?”

“怎么?还真要连我一起罚呀?”

“啧,没有。”碧云君转开视线,轻声问:“您也觉得我做的不对。”

“那倒没有。你爱怎么管怎么管,反正又不罚我抄。”师祖把手枕在脑后,躺倒在桌上,觉得不舒服,又坐起来:“为师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这回,碧云君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答非所问:“弟子有件事瞒了您。”

“嗯?”

“弟子其实,是坤泽之身。”

“哦,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什么时候发现的?”碧云君惊道。

“你刚来就看出来咯。跟你那些乾元师兄弟切磋的时候跟有仇似的,揍得他们谁也不敢跟你打。你要不是坤,哪来这么大怨气。”

“光凭这点就能看出来?”

“当然……”师祖煞有介事地应了一声,终于绷不住地大笑起来:“噗哈哈哈你还真信了?怎么可能啊!你刚说了我才随口接的!”

碧云君却笑不出来,舌根泛起一阵苦涩,低垂着头说:“抱歉,骗您这么多年。”

“怎么能叫骗?为师是挑徒弟,又不是挑媳妇。”师祖在他头上搡了两下:“当年我收你,是看你悟性好、做事规矩;后来让你做掌门,是因为你修为高,有人味儿。跟你脖子后面是什么没一点关系,不用抱歉。”

他又抱起双臂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再说了,当年那小孩儿长得又瘦脾气又凶,当媳妇我还不要咧——”

话音未落,碧云君一把抱住他,脸埋在他怀里。师祖愣了一下,低头摸摸那人的头发:“怎么啦?最近碰见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碧云君埋在他怀里摇摇头,哑着嗓子说:“就是……后悔没早几年遇见您。”

师祖不明所以,琢磨了一会儿,叹口气:“阿绿啊,你知道吗……”

“别叫这个。”

“不能叫么?啧,我还觉得这小名挺可爱呢。”师祖嘀咕了一句:“好吧,碧云。为师这些年在山中修行,常常观察山里的生灵。你知道哪一种动物最容易被吃掉吗?

“是‘年幼的动物‘。山上的雏鸟、蝌蚪、毛虫,在刚刚出生时,从来不曾得罪过谁,也不争抢东西,但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甚至是它们的亲父母,无不想从它们身上分一杯羹。人也是一样,人在少年时,总是会很艰难,会无数次逼近死亡。

“但是只要熬过少年期,总有一天能长成大鱼大鸟,到时候自然能翱翔天际,谁也奈何不了。碧云啊,无论有多难,你已经熬过来了,你早该就自由了!过去的事,不要太放心上。”

碧云君呼出一口气,放开师祖笑着说:“嗯,弟子一直是这样做的。只不过最近有几个人,老想跟我掰扯那些旧事。”

“呵呵,都是傻子!你理他们?”

“当然不理。”碧云君又偏头想了一下,骂道:“确实是傻子,傻透了!”

师祖勾唇笑道:“你要真是没理,干嘛罚他们抄那么多书呢?”

碧云君一下子僵住,师祖看着他尴尬的样子,笑得直蹬腿:“哈哈哈还说没理?你分明就是往心里去了!还说别人傻?!”

“咳,是我傻,我傻……啧您稳重点行不行?”

师祖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把腿盘到桌子上:“你可不傻,你多聪明啊。”他伸出小手按在碧云君胸前:“遇见什么事、别人会怎么想、该怎么做,稍微一想就能明白,七窍玲珑心,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你知道,世上大多数人,并没有长这么多的心窍。有的人天生缺两窍,有的人就只有两窍,还有的人一窍都没有。对这种人,你对他说什么道理,他就算努力听,也是听不懂的。”

“呵,是有这种人。”碧云君说着,不自觉地笑出了声。笑到一半突然顿住,想:我为什么要笑?

“不过呢,你也没必要笑他们。你想,你要这颗聪明的脑瓜儿,是做什么用的?”

碧云君不明所以:“啊?”

“说就行了,做什么用的?”

“……悟道,想事情。”

师祖笑:“嘿,我就知道你会本末倒置。你有智慧是为了想事情吗——不是啊,你是为了得到答案!”

“……”

“很多人以为狐狸聪明灵巧,但那么多狐狸精里,真正得道的却没几个。天下最容易得道成仙的东西,恰恰是石头。那些心无一窍的顽石,往往能比聪明人更快找到自己的答案。”

看到碧云君整个定在了原地,师祖拍拍他安抚道:“咳,我也不是说你这样不好。其实你我是一类人,为师很清楚那种,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却与自己的答案南辕北辙的感觉。所以你像我这样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从现在开始,别想哪个方向是错误的,别考虑哪里是陷阱哪里有暗箭——最好是什么也不要想,前提你能做到——你就想你到底要什么,看清楚了方向,走起来就容易多了。”

碧云君听话照做,直着眼睛静了片刻,蹭地站起来,径直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定住了,转身坐回桌前。

师祖了然一笑:“想好了?”

“想好了。现在太晚了,明早我去把那三块石碑削平作路牌,然后去跟他们道歉,不让他们抄书了,然后再去……”碧云君盯着师祖的眼睛,正色道:“总之,我想明白了。我……并不真的想要他们怕我。”

——我想要的是和以前一样平平静静的日子。

“多谢师尊教诲。您今晚来,就是希望我明白这些,对吗?”

“对吗——这话问得怪,答案是你想的,我怎么知道对不对?总之你试试看吧。”师祖松弛地伸了个懒腰:“哦对了,别人不抄就不抄了,小六子得抄——他那字写得也忒难看了!”

“他那是一写快就草了,要是慢着写就也还……”碧云君下意识回护,想到开阳小朋友的字,摆了摆手:“嗐,也不咋地。赶明儿我让他临帖吧,您放心。师尊今晚住这里吗?”

“我就不住了,回去闭关了。”师祖说着,跳下桌子向门口走去。

“还闭关啊?”

“哎呀……辛苦你啦,别跟别人说啊。”

师祖搡了搡乱发推开门,摆摆手,在黑夜中隐去了。

碧云君躺了一整夜,眼睛一刻也合不上,最终实在耐不住,摸着黑就跑去削石碑了。一边削一边想起天枢的事,越想越过意不去。

天枢就是师祖所说的顽石一般的人,他不是一直都很了解吗?那孩子直来直去,单纯又坚定,好恶喜忧都简单得像一块石头。这么久相处下来,天枢每一个眼神和举动的意思,他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如果连这个人都不可信,那世上还有谁可信?

天枢那么简单的一颗心,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着想。即使面对无故的误解和刁难,也始终站在他的身边,艰难地试图帮他厘清思路,甚至说的话也都句句在理——而他又做了什么呢?

揪住对方瞒他身份的事不放,不肯听任何解释,不停地找茬刁难,故意用恶毒的话去刺人家的心。而天枢除了被说像父亲以外,竟一次也没对他生过气。

天枢和那个人是血亲,长相上难免会相似,这哪能怪天枢?就算长得再像,他们也绝不一样,自己难道不清楚?

甚至往深里想,天枢和那个人作为亲父子却早早决裂,宁愿逃亡流浪也不愿回北地,对那个人的厌恶不言而喻。被人说像他,天枢心里该有多难受?他难道想不到?!

但是昨晚,就算天枢已经说了难受,自己也还是说出了那种话,似乎是刻意想踩破对方的底线。

他以前有这么恶毒吗?

碧云君想了很久,到黎明的光从天边透出来的时候,才终于想出了一点端倪:他恐怕是故意想赶天枢走。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想不通,也不必想了。昨晚是他犯浑,让天枢心寒了。但现在才只过去一夜,一切都还能挽回。碧云君扔下榔头,向思过崖飞奔而去。

到山崖上去见天枢吧。如果他醒了就直接扑过去,像他昨晚对自己那样坚定地抱住他;如果他没醒就等在旁边,等着向他道歉,告诉他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跟那个人一点也不像——无论说什么,一定要让他原谅。就算喋喋不休地说上一天,或是在所有人面前公开道歉,那都没关系,碧云君甚至愿意让天枢打一顿——如果他想的话。

总之,他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会想办法得到。

然而,当碧云君跳上思过崖,看到的景象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天枢并没有躺在被窝里,而是坐在山洞里唯一的木凳子上,伏在石桌上闭着眼,脊背却剧烈地颤抖着,眼珠不住转动。碧云君试着拍了两下,天枢也没有醒,还是那样难受地睡着。

碧云君环视四周,发现小小的山洞里放了不少陌生的物品,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摆在石桌中央那面澄澈如水的圆镜。

如斯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在如斯宝镜上面,还搭着一把剑。他乍一看以为那是金乌,细看却发现不是,那是一把他从未见过的黑鞘短剑。

可是如斯为什么会在天枢手里?

碧云君皱起眉头,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正在这时,天枢突然一挣,从凳子上翻落下来摔倒在地,终于睁开了眼。

碧云君连忙过去扶他:“怎么了?做噩梦了?为什么不在床上睡?”

紧接着就发现天枢不对劲。他并没有露出睡眼惺忪的表情,而是木然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毫无神采,似乎还没醒来一样,而身体依然发着抖。

碧云君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只得把天枢拉到怀里,拍拍他的脸:“怎么了?是我,快醒醒!”

天枢这才有了些反应,眼睛终于对上了焦,叫了一声‘师尊‘,突然就自眼底流下了两行泪。

碧云君愣住了。对方在他怀里发着抖,两眼无神,眼泪不住地流,完全是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可是就在昨晚,这个年轻人还骄傲地对他说自己从小就没怕过任何人!

“只是噩梦,都是假的……别怕,师父在呢,没事啊……”

天枢闻言抹了一把脸,看到手上湿漉漉的眼泪,也愣住了,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哭。

但他虽然懵着,那眼泪却像雨水一样,不停地流过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天枢在袖子上蹭干了眼泪,用力反抱住碧云君:“……没事。我明白了师尊,我全都明白了。”

在黎明时分昏暗的山洞里,他的声音如黑夜一般低沉。

阅读碧帽似云来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lawace.cn)

  • 加入收藏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