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为君赦苍生

点灯人默默注视着身前这个即将崩溃的可怜蝼蚁，他还在耐心等待着，等待着将军最后的尊严，之后再一举将其击溃。

每滴水珠划过身体都有如万蚁噬体，谁也分不清楚那是水还是油。

“呵呵呵！”，赵前忽然发出一阵傲气的冷笑，抬起头狠狠盯住油灯下的恶鬼。

“舒服，本将军喜欢！”，即便他内心已经在颤抖，那他也不能玷污血刹军那高贵的尊严。

“希望将军妻儿也能喜欢”，点灯人淡淡道，没有附加任何语气，就那么简单一句。

“我的妻儿已经死了”，赵前绝望的嘶吼着，冷笑刹那间凝固在脸上，他正在苦苦抵挡脑中平白出现的那道身影。

点灯人当然知道他的妻儿已经死了，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才赵前喝下的青冥酒已经开始发挥效用。

玄奘大师的《大陆志》中有记载，鬼族有神树名曰青冥，常年用惨死之人的鲜血浇灌。

青冥树不断汲取那些魂魄最为恐惧的记忆，千年时间方能孕育一果。

此果阴气极重，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近，必须由鬼族大祭司引九天真阳附体才可摘下。

之后在不见光的千尺地底中，泡制百年终化成青冥酒。

这青冥酒能够引出一个人内心深处最为惧怕的事物，专门用于惩处罪大恶极的凶徒。

令其终身苟活在自己恐惧的心魔幻境中，日复一日不得善终。

难怪玄奘大师认为这是世间最为残忍的刑法，不愿在书中过多描述。

本以为只是传说，想不到这青冥酒竟然真的存在。

瑶姬提到过，赵前年轻时家中失火，妻儿不幸烧死，他这么多年自责颇深一直未再纳娶。

点灯人本是另有它用，碰见这赵前正好一试，看看效果是否与传闻中一样。

不过他只让赵前饮了三杯，还不算多。

“你若说了即刻放你们走，我从来都是一诺千金”，点灯人与赵前对视着，眼中精光闪现。

赵前眼前出现两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妻子牵着女儿正站在那里等他。

“我说”，他已经彻底崩溃，从悲壮的表情能够看出，这是一段永远不愿提及的回忆。

点灯人对凤鸣岭的经过很清楚，不过他还需要赵前来填补其中一块最为关键的碎片。

三十年前，帝国与魔族大军对峙于凤鸣岭，决战一触即发之际忽然天降烈焰飞星。

飞星坠入魔族大军之中，引发一阵骚乱。

谁知，身为魔族领兵大帅的边赦天竟然无视军中内乱，亲率前军猛攻帝国军阵。

强行在乱军之中重伤帝国大帅——当时还是太子的晟帝，之后边赦天亦是战死，一代神将从此殒落。

两军对阵，统帅一死一伤群龙无首，谁也不敢再轻易发起攻击。

就在此时……

“凤鸣岭一战，我是血刹军偏将，奉命镇守凤生谷以防帝国偷袭”，赵前开始缓缓讲述，打断了点灯人的思绪。

“烈焰飞星的传说，所有人都是自小就知道，我也不例外”

“当亲眼所见之时才知道是多么震撼，难道要屠尽世间的那个人真的存在？”

“谁料飞星降下之后，边帅连发三道黑令，命我军死守风生谷不得放任何人过去，除了那辆密蓬马车”

“三道黑令，谁都明白那就是叫我们去死，我赵前经历死战无数，这也是头一次见到三道黑令”

点灯人很清楚黑令意味着什么，若完不成任务必须以死复命，三道黑令可知边赦天有多重视。

“血刹军中只有我和少数几人知道里面装着的事物——飞星”

“我还记得马车上只有一名蒙面车夫，眼神锐利无比似曾相识”

“我至今仍然非常后怕，若那个人真的存在，我必将成为天下的罪人！”

“奈何军令不可违，我终究还是放了那马车过去”

“之后人族无数大军掩杀而至，根本不计死伤，那是我最后一场战斗，也是最惨烈的战斗”

“他们只想杀开一条路，而我们……”

“而我们为了尽量拖延时间，在谷中摆出一字长蛇阵”

“前排的人死光了，后排接上”

铁龟的热浪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赵前深深陷入回忆之中，完全没有感觉到。

白衣男子进入洞内，将他轻轻放下，化去体内的真气，再将他扶坐在木椅上。

“我在大军后部压阵，要防止士兵溃逃”

“因为这必会是一场炼狱般的战斗，即便是再坚强的男人也难免畏惧”

“喊杀之声一直回响在谷中，我看不见前面的战况，眼中只有一座朝着谷内蠕动的小丘”

“那小丘就像一只活着的肉虫，不断吞噬着我的士兵”

“然而我知道那小丘是从谷口开始，慢慢堆积而成的尸山，代表着帝国军队在往前不断推进”

“尸山的顶部成为双方反复争夺的重地，毕竟以上对下，易守难攻”

“那样我们也能多拖延一些时间，等待着永远不会来的援军，也能让那马车走的更远一点”

点灯人心里十分清楚魔族的援军为什么永远不会来。

因为本欲退兵的帝国军重新摆出全面进攻的阵势，所以在如此强大的威慑下，再加上帝国军力占优，魔族更是不敢分兵增援。

否则恐怕会一败涂地，这一战若是败了，也就预示着魔族再也无法逐鹿九州，甚至永久消失。

其实点灯人早已经得到他所需要的信息，但他并不想阻止赵前将这个故事说下去。

“我随着人流慢慢挪近尸山，脚下的泥地上插满了箭矢，竟然无处下脚”

“排在我前面的人不断死去，终于轮到我站在尸山脚下”

“我抬头望去，有些血刹士兵竟然在反身砍杀自己人”

“漫天的血雨伴着碎肉、断肢把我浇成血人，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味，不仅仅是血腥味，还有很多很多”

“有名血刹士兵挡在我面前，就像疯了一般，哭着跪在地上拉住我，不断求我带他走”

“他甚至丢掉了自己的佩剑”

“我不怪他胆怯，可是没办法，我只能一剑砍掉他的头，这样才能保证他不会妨碍后续的军队行进”

点灯人的脸色异常肃穆，眼中流露出不该出现在他眼中的敬意。

“我踏过他的身体，开始攀着尸堆，就像行进在炼狱之中”

“有些人还未死透，想用手抓我，我只能一直砍一直爬”

“到处都是血，很滑，真的很滑”

“还好往上爬的路上布满插在尸体上的箭矢、刺穿皮肉的断骨，正好临时借力”

“有些断骨抓上去还在颤抖，估计是没死透的吧……”

“不过这些都不能影响我，直到我站到尸山之上”

“呵呵呵……”

“才明白，人性泯灭，已经没有敌我之分，只知道把剑劈向眼前任何能动的东西”

“到后来，我也分不清楚面前的对手是哪一方”

“只能向前、挥剑、挥剑，向前、挥剑、挥剑……”

“待我倒下之时，眼中最后的景象，是谷外无边无际的帝国枪林”

“寒光闪闪，就像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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