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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芯

第十九章 裂痕

在宽敞奢华的宴会大厅中,昔日的起义军领袖——今天的联邦官员,个个神采奕奕,谈笑风生,穿着毫不逊色于当年婆罗门的华丽礼服,聚成一个个谈话的小圈子。石扳子正对着这奢华的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仿佛回到了自己刚刚晋升吠舍时的那个宴会——每一个谈话的圈子都像纺锤般嗡嗡作响。只是现在,这嗡嗡声更显嘈杂,不像当年那样有序、儒雅,似乎每一个纺锤都在努力提高自己的音量,以盖过周围的纺锤。谈话声音最响亮,也最吵闹的要数帕哲罗所在的那个圈子。

站在大厅角落的赵太爷皱着眉头,厌恶地盯着占据了大厅中心位置的帕哲罗。在这位刹帝利看来,首陀罗奴才们一朝得志,当上了主子,便急不可耐地学起了高级种姓的做派。“简直是,东——施——效——颦!”看着帕哲罗眉飞色舞的样子,赵太爷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兄弟,兄弟,你怎么才来!快过来,过来呀!”帕哲罗看见正站着发呆的石扳子,马上热情地招呼道。

石扳子没有回答,却笑容可掬地挨着帕哲罗坐下了。

“还记得当年我们爬火车去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吗?”帕哲罗坐在宴会大厅中央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抚摸着隆起的将军肚,端着一杯红酒,与石扳子说话。

石扳子听到了帕哲罗的话,但是并不急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几年前,在这类宴会上,他还只能站在大厅的边缘,卑微地给出入大厅的婆罗门和刹帝利让开道路,而现在,他自己就坐在这大厅正中的沙发上,看着站在大厅边缘的刹帝利赵太爷和他的千金——刹帝利之花海伦小姐。

石扳子叹了口气,回答道:“那么寒冷的夜,我怎么会忘呢?”

“你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吗?”帕哲罗问。

“哪一段?”

“如果我通过了考试,我就自己开一家工厂,还要娶吠舍作老婆。”

“当然记得,你现在可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帕哲罗哈哈大笑,说道:“我没有通过那考试,不过,谁能想到,一个没有通过首陀罗晋升考试的人竟成了巴卢特邦的首席部长,当初我的梦想是拥有自己的工厂,而现在我掌控着整个巴卢特邦,我虽然没有娶吠舍作老婆,但是,我却与刹帝利之花订了婚。扳子老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呀!”

“那是当然。”石扳子爽快地说。

“你的拉济娅怎么样了?后来,你去找过她吗?”帕哲罗问。

“没,这么多年了,还找什么。”石扳子含混地说,思绪又飞回拉济娅的身边。

自从与拉济娅那次激烈的争吵以后,石扳子独自逃出城市花园,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加入起义军。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起义军不但战胜了统治瓦尔那帝国几千年的婆罗门和刹帝利,还让数百年未尝败绩的修罗军队颜面扫地。而这辉煌的战绩,又是在武器装备处于绝对劣势的条件下取得的。

石扳子在战争结束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四处寻访拉济娅的下落,后又请艾耶出面,邀请拉济娅担任哈拉帕邦认知心理学及计算建模实验室的负责人。然而,他自己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去见拉济娅一面。有那么一回,他已经走到拉济娅实验室的大门外,可又忽然责怪起自己:“你来做什么?炫耀吗?”他长时间地徘徊着,心里面胡思乱想,一会儿认定是自己伤害了拉济娅的感情,一会儿又疑心也许“靠不住”是男人的通病,一会儿又自我宽慰,觉得大概只是两个人观念冲突太过严重。直到门房大爷不耐烦地询问他的来意,他才嘟囔着一些谁也听不清的话,惘惘地离开了。

在石扳子呆呆地出神的功夫,帕哲罗一仰脖喝光了杯中的红酒,对着候在一旁的服务生打了个响指,那服务生便乖巧地向帕哲罗的酒杯中倒酒。“倒满!倒满!这连一半都没有呢!”帕哲罗向服务生大声抱怨着。那服务生陪着笑脸,谦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给帕哲罗倒满一整杯红酒。帕哲罗握着杯子腿儿喝了一大口,伸出舌头舔*净了嘴角玫瑰色的汁液。

帕哲罗的脸色已微微泛红,话也多了起来,他瞧了瞧大厅边缘的赵太爷,大着舌头说道:“想当年,那些阔人嫌我们又脏又蠢,还骂我们下作,可是现在,他们不光恭恭敬敬地对我们,还争先恐后地把女儿送过来。”

石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战争结束也有五年了。当年那些不可一世的婆罗门和刹帝利死的死,老的老,剩下的要么销声匿迹,要么凭借着与我们这些人的特殊关系而保留了一点地位。”

帕哲罗嚷道:“那些混蛋,一个个的,全他妈孬种,战死沙场的根本就没几个,一旦失去军队,那乖巧劲儿都让人肉麻。也就那个什么贝克,咬屎橛子硬扛,还算对得起刹帝利的名头。”

石扳子点了点头,说道:“他们这些人都是寄生虫,没了首陀罗这个宿主,不用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就混不下去……”

帕哲罗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豪气地打断了石扳子的话:“不对不对!我知道有一个婆罗门,叫什么来着,活得还不错,他先人是达利普传奇的主角,我们晋升考试时还给我们讲过话的那个秃驴!叫什么来着?”

“本德?赛特?”石扳子提示道。

“哦,对对,就是他!你知道吗?他现在还当着什么图书管理员,就在这里——我的巴卢特邦。我看,唐奉之对那些婆罗门还是妇人之仁。”帕哲罗说。

石扳子赞同道:“应该让他去扫地,好好体验体验首陀罗的生活。不过,我还真有点儿想念当初在井下一起受苦的兄弟们了。”

帕哲罗微微顿了一下,似乎被酒精扰乱了思路,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皱皱巴巴的烟盒,低头叼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徐徐吐出一团烟雾,才开口道:“哦……我也是啊,有时候做梦会梦见——张大牛、楚拉曼,不过,实在没时间去看他们。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梦到过你和福平,也许因为你们俩跟着唐奉之长驻城市花园,只要开大会,我们就能见面的缘故吧。”

“哦,这宴会一结束我就得赶回城市花园了。你已经接到会议通知了吧?各邦的首席部长下周都得去城市花园参加会议。”石扳子突然提起了即将召开的会议。

帕哲罗回答:“嗯,我接到通知了。你急着回去就是为这个会议做准备吧,这次要议点儿什么?”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将是一次非比寻常的会议。

石扳子卖了个关子,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奉之和福平意见分歧很大呢……”

与此同时,城市花园的议会大厦里,正在伏案工作的唐奉之接到了艾耶打来的求助电话:“奉之,睡了吗?”

“没呢。在准备下周的会议材料,啊呜——”唐奉之打了个哈欠。

“最近身体怎么样?”艾耶关心地问道。

唐奉之叹了口气,回答道:“还是老样子,又瘸又瞎,冷热交替的时候尤其难受,疼得睡不着觉。不过,幸亏有你,我的幻肢痛(1)已经好了。”

“那不算什么。说真的,你在达叉始罗所受的苦一直延续到今天,难道医生就没什么好办法吗?”艾耶继续问,带着一点气愤。

“能有什么好办法,我身上的‘零件’所受的损伤,大多是不可逆的,活一天赚一天吧,我也不想让那些医生有太大的压力。毕竟,我这千疮百孔的身体注定无法尽其天年。与其在我的身上浪费那么多人力物力,还不如让他们去工厂区、去乡下给大家伙儿看病呢。”

“你放弃治疗了?这怎么可以?”

“不是放弃治疗,我这是保守疗法,慢慢调养而已。得了,别说我了,说你的事吧。你这样的大忙人不会无缘无故给我打电话问候我的旧伤的。”

“嗯,我——确实有事跟你说。”艾耶犹豫了一下,说道。

唐奉之爽快地问:“什么事?说吧。”

“我想再管你要两个人。”

“哦?前一阵子不是给你换了几个助手吗?”

“他们专业水平不行啊,跟石扳子他们差太远了!”

“石扳子现在是联邦议会的议长,恐怕没时间去你的研究所帮忙了。”

“这个我知道,我不要他,我想要拉济娅和拉奥。”

“拉奥现在在吴卓雅的团队,吴卓雅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实际上,带领着整个团队的是拉奥。拉济娅现在在哈拉帕邦,对了,她的职位不是你推荐的吗?总之,他俩无论谁去你那儿恐怕都不合适。我说,你就这么看不上我给你挑的人?”

“哎,不是我看不上你给我挑的人,没错,他们都老实本分,任劳任怨,也很知道刻苦钻研,可就是太笨了,跟之前的那几个一样,总是把事情搞砸。”

“那就看你怎么调教了。当初,我把人给你送去时就说过的,让你多教教他们。反正现在联邦对你们研究所也没什么硬性指标要求,不像当年吴桐刚总是催你的进度。既然没什么要紧的事,你让他们慢慢地跟着你学嘛!”

“我教了,可他们总是学不会。科学研究需要的是天赋,这些首陀罗,不,这些人恐怕缺少那样的天赋。”

“我看你只说了一半。这一起共事也像过日子,磕磕绊绊是难免的,你是不习惯跟这些曾经的首陀罗一起工作吧。”

“不,我不满意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算了吧,我知道的,他们笨手笨脚,总是弄坏东西,不像你每天都洗澡,而且他们喝汤的声音还很大。”

“好吧,我承认,他们的某些方面我确实看不惯。”艾耶坦承道。

唐奉之笑了笑,说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叶公好龙。我记得联邦建立之前,你觉得他们神秘又值得同情,你收集他们干活的蓑衣,支持我去他们的工厂考察;可是现在,真的与他们共事了,你又变得满腹牢骚。”

“我可不是那种不劳而获的婆罗门,我与特尔他们不一样。”

“我知道。不过,这段时间,你的研究确实进行得不太顺利吧。”

“是啦,所以我才要你给我换助手。”

“我看你可以先把你的研究放一放,换个环境,像我当年一样,走近首陀罗,跟他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对你会有好处的。”

“你说什么,你别开玩笑了!”

“兄弟,我是认真的,去石扳子曾经工作过的那个矿上吧,去那里工作生活一段时间,与那里的首陀罗交个朋友,然后再回你的研究所!相信我,你会重新获得灵感。”唐奉之诚恳而严肃地说。

艾耶听罢,大失所望地挂掉电话,一头倒在宽大的沙发里……

一周以后,在城市花园的议会大厦里,唐奉之依靠义肢慢慢走上讲台发言:“……我们已建立了全新的国家,消灭了种姓制度,从战争的破坏中迅速恢复了经济。我们对全国经济统筹规划,协调各个经济部门的产量,充分调动全体瓦尔那人民的工作热情,只要有劳动能力的,都安排了工作,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各尽所能。我们对原来的婆罗门、刹帝利和经营吠舍,除了民愤极大的之外,全部实行剥夺特权但给予生活出路的政策,对于有一定工作能力的,还安排了适当的工作岗位;对于原来的仆役吠舍和技术吠舍,我们几乎全部包买下来,留用了。

“但是,这些所谓的上等人,直到今天,还是瞧不起首陀罗,他们声称首陀罗不懂经营,不懂技术,因此不愿意接受首陀罗的领导,不愿意与首陀罗分享经营和技术经验。其实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针对这种情况,我建议联邦采取两项措施,一是挖掘和宣传虽然是首陀罗种姓出身,却在经营管理或科学技术方面取得较大成就的人,这样的宣传有助于大批刚刚走上管理岗位或迈入科研领域的首陀罗树立信心,振奋精神,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成绩来;二是让那些一直高高在上的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去乡下、去工矿企业和首陀罗一同吃饭,一同干活,让他们也过一过首陀罗的日子,免得他们误以为全世界都是为他们而设计的,首陀罗都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我知道,他们会觉得让他们和首陀罗一起在厂房里拧螺丝,一起在泥土里刨食是莫大的羞辱和迫害,不过随他们怎么想吧,首陀罗几千年来过的一直就是这样的日子,人家过得,他们怎么就过不得?”

唐奉之稍一停顿,整个议会大厅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还夹杂着尖锐的口哨声。

唐奉之待人们的掌声平息,继续说道:“我这个人有的时候喜欢泼冷水,在座的各位不高兴我这样做。但是为了联邦的未来,为了孩子们的未来——你们孩子的未来,全体瓦尔那人民的孩子的未来,这盆冷水我还是要泼。我们这个联邦的工矿企业、土地山林、商铺货栈,过去曾经属于这个或者那个婆罗门、刹帝利,甚至吠舍,而今都已收归全体瓦尔那人所有,这些财富由全体瓦尔那人中的德才兼备者代为管理。换句话说,全体瓦尔那人是这巨量财富的所有者,但只有管理这些财富的人才是它真正的掌控者。

“这些掌控社会财富的德才兼备者究竟是谁?不就是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吗?可是,我们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吗?我看未必。这么大规模的起义,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有多少人是看准了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打算‘赌上一把’的,有多少人是被婆罗门逼到绝境而拼死一搏的,又有多少人是被变革的巨浪裹挟着身不由己走到今天的?一心一意救民于水火的恐怕不多。这四类人就坐在我们这议会大厅里,就是所谓‘德才兼备者’的全部组成部分。

“现在,起义胜利了,那些‘赌上一把’的投机者说,‘是时候论功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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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土封侯了’;那些拼死一搏的死士心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许现在就是将我的牺牲兑现为幸福的时刻了’;那些被裹挟者照旧不主动改变什么,只是期待着被享乐的洪流裹挟着进入一个纸醉金迷的新时代,就像当初被变革的巨浪裹挟着进入动荡的杀伐岁月一样;那些曾经心系苍生、一心救民于水火的理想主义者在犹豫,他们的理想是推翻婆罗门和刹帝利的统治,创建一个公平的新社会,使每个人都得到充分的发展,现在,他们完成了理想的前一半,同时,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诱惑——巨大的权力,无尽的财富——这一切虽然在纸面上属于全体人民,可是实际的控制权却在他们的手里,是攥紧手中的权力和财富,然后伺机把它们揣进怀里,还是把自己手中掌管的一切置于人民的监督之下,并逐步引导人民学会行使权力、管理社会的技巧?总之,是就此停下来,成为新的婆罗门和刹帝利,还是继续前进,让婆罗门和刹帝利的统治彻底成为历史,是他们这些理想主义者在现实的诱惑面前必须做出的抉择。

“现在已经出现这样一种趋势,我们这些社会财富的管理者,越来越脱离瓦尔那人民。在座的诸位,你们这些瓦尔那联邦的缔造者,当年起义军的杰出领导者,看看你们今天的样子是不是越来越像当年的婆罗门和刹帝利,你们谁不是住着大房子,坐着小轿车,使奴唤婢?你们之中,有多少人与自己结发的首陀罗妻子离了婚,又娶了婆罗门家的小姐做妻子,找了刹帝利家的千金当情人,甚至偷偷包下年轻漂亮的吠舍女人来个金屋藏娇。我听说,还有个别人用军用飞机给自家运活鸡。

“而那些工矿企业和土地山林的真正所有者,每天辛苦工作的普通瓦尔那人,又渐渐地退化成了处于奴隶地位的首陀罗。除此之外,有一些处于中间层的管理者、技术专家以及你们的家庭服务员,他们恰如当年的吠舍。通过今天的现状,不难预见,再过些时日,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新的种姓之别又会出现!

“因此,我建议,自我而下,所有联邦官员都要降薪,你们降20%,我降30%!这样我们和普通瓦尔那人的薪水差别会小一些。其实,即便如此,我们这些人的薪水也相当于普通瓦尔那人的六到八倍,更何况我们还消耗着不菲的办公费用——宽敞的工作空间、舒适的椅子、小轿车,这些并没有计算到薪水里。这次降薪只是开始,以后还要逐年降低,直到我们的薪水不超过普通瓦尔那人的三倍为止。”唐奉之说完这席话便坐回自己的座位。这次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则是窃窃私语。

然而,奇怪的是,虽然不情不愿,降薪的提案还是通过了议会审议。为什么一个招致普遍不满的提案还会通过?这一定会造成后世史家的困惑,答案就是“联系”。唐奉之使议会里的每个人都与他有某种联系,利益的、情义的、信仰的。议会中的每个人虽然都有自己的朋友,但是也有很多敌人,这种普遍存在的矛盾,使这些人互不信任,互不服气,他们之间的错综复杂的争斗都要靠唐奉之作为最终的仲裁者。所以,只要唐奉之认可的提案,即便不同意,他们也会投赞成票,因为投反对票就意味着授人以柄,更何况,唐奉之的这个提案在道义上完全正确,无可辩驳。

降薪实行几个月之后,帕哲罗灰着脸去找黄福平。

“哟,稀客啊!”黄福平在办公室里看到帕哲罗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欢迎道。

帕哲罗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嚷嚷道:“这他妈的日子没法过了!”

“怎么了这是?”黄福平一脸不解地问道。

“败家老娘们!咳!”帕哲罗抱怨道。

“你们这新婚燕尔的,怎么就闹起别扭了?”

“她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刹帝利之花呢!一会儿要名贵的香水,一会儿要稀有的花卉,一会儿又要修罗人的名牌手表!就我这点儿薪水哪里供得起?我若说不买了,她就撅着个嘴,吊个脸子,整天不理我!”

黄福平笑着说:“你好好劝劝呗,现在大家都穷,况且你这薪水也不算低了,我、唐奉之、石扳子这样的才比你多几个钱啊?”

帕哲罗不说话,只是忿忿地摇头。

黄福平见状便哂笑着说道:“哎,奉之变了啊!自从推翻了婆罗门和刹帝利,建立了瓦尔那联邦,就和你我越来越生分了。你好歹也作过几天他的师傅,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是如今,你有了难处不去找他却来找我。”

“是啊,我现在都不敢去看他,他总说我们会变成婆罗门和刹帝利,防我们像防贼一样。再说,这个降薪的议案就是他力主通过的,我怎么敢找他说啊?”帕哲罗抱怨道。

“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黄福平慢条斯理地说。他看了看帕哲罗困惑的表情,继续说道:“从降薪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我们当初为什么拼死起义,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可是现在呢,我们是推翻了婆罗门和刹帝利,我们是做了大官,可是薪水比那些普通瓦尔那人多不了多少啊,连他们的十倍都没有,你可要知道,想当年,一个婆罗门或刹帝利的财产抵得上几百万甚至几十亿个首陀罗家庭的财产啊。”

“现在的我们拥有与当年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同样的权力,却没有和他们同等的财富。”帕哲罗若有所思地说。

黄福平点了点头,接着说:“当年,起义的时候我们就说过,我们要的是活命,而他唐奉之要的是实现他的‘野心’。哼,就算他唐奉之高尚,我们都庸俗,他要实现他的大同世界,我们只想过得舒服一点,可是我们也没说一定要成为婆罗门和刹帝利呀。我们只是要求比那些普通瓦尔那人高一点的薪水,这也没什么错嘛。”

说到气头上,黄福平瞪圆了眼睛,敲着桌子继续说道:“我母亲年纪大了,就想吃一口云岭地方上的土鸡,我行孝心切,而且,那飞机放着也是放着,飞一趟,运两只回来,只当是训练了嘛!就这么点儿事,值得在大会上拿出来说么?

“想当年的起义,我们可真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干的,而那些普通瓦尔那人要么什么都没做,要么看我们势头起来、形势明朗以后才加入进来,现在,他们凭什么要求跟我们一样的薪水呀?

“帕哲罗,现在你已经结婚了,早晚会有孩子,你总该为你的孩子考虑。我们这些人都是在鬼门关走了几遭,才拼到了今天的地位,可是我们的儿子怎么办,孙子怎么办?我们不像婆罗门和刹帝利那样,有大量的财产可以名正言顺地传给子孙,婆罗门和刹帝利的子孙获得财产的同时,也就自然获得了这财产上附带的巨大的役使他人的权力。

“也许,凭借我们现在的地位,冒着任人唯亲的舆论风险,的确可以为我们的子孙谋得一个比较好的职位,可是,我们总有死的一天,我们死了,他们又有什么可以依靠?如果他们像我们一样有能力,我们还可以放心地闭眼,但是,这世界上子不类父的情况太多了,谁能保证自己的子孙不是平庸之辈?我们一死,他们还能坐稳这位子吗?弄不好,三代以后,他们便泯然众人。”

“那怎么办啊?”帕哲罗有些着急了。

“我们不一定非要恢复种姓制度,但是,要让我们的付出换来的这一切可以福泽子孙,就必须有私人财产可以传承!所以,我们首先至少要保持薪水上的差别,然后再想办法把我们手中掌管的工矿企业、土地山林真正拿到手。”黄福平狠狠地说道。

帕哲罗虽然对唐奉之的降薪议案颇为不满,可是却从没想过要把巴卢特邦的工矿企业都据为己有,他犹疑地说:“真正拿到手?这样好吗?”

黄福平冷冷地一笑,说道:“你只是拿回本应属于你的东西,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想想你杀死斜眼黑蜥的时候,想想你身先士卒冲进达叉始罗的地下室的时候,那些普普通通的蝼蚁一样的人们,那些所谓的首陀罗兄弟,他们在干什么?他们配得到今天的幸福吗?你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不是吗?”

帕哲罗沉思了许久,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我这就去找奉之说去。”

黄福平赶紧拦住他,说道:“这话你不能去说,他对你娶海伦一直不太满意呢。说你这样做开了一个很坏的头,不少身负重罪的刹帝利和婆罗门都利用他们的女儿在首陀罗起义军内部找到了靠山和庇护。”

“那怎么办?你去说?”

“我也不能去,我一直是反对降薪的,这事我已经跟他吵过了。我们可以让石扳子去说。唐奉之跟他比较谈得来。”

“好,我这就去找石扳子。”帕哲罗起身离开了。

片刻之后,帕哲罗来到石扳子办公室的门前,也不敲门,推门就进。石扳子正在专心工作,并未注意到有人走进来。

“嚯,忙什么呢?”帕哲罗笑嘻嘻地边说边翻腾石扳子的柜子。

石扳子略带惊讶地抬起头,当他看清是帕哲罗,便露出和善的笑容,说道:“哦,你来了啊。没忙什么,我这儿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石扳子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接着说:“新婚生活怎么样,很幸福吧?”

帕哲罗从石扳子的柜子里翻到了一条好烟,抽了出来,夹在胳膊下面,坐到石扳子的办公桌上,说道:“哎,倒也没觉得有多幸福,麻烦一大堆。”

石扳子惊叫起来:“诶呦,听你这口气,完全没把人家当回事嘛!想当年,这刹帝利之花可是多少婆罗门和刹帝利竞相追逐的大美人儿啊!你倒觉得她麻烦了。”

帕哲罗苦笑着说:“像咱这首陀罗出身的,跟那些刹帝利、婆罗门就是过不到一起!不是一个圈里的羊,赶不到一块儿去。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嘛,慢慢相处,互相适应吧,夫妻情分总会越来越深!如今最让我心寒的是咱们的兄弟情分越来越淡了。”

“你这是什么话?即便是现在,打起仗来,我也会为你挡子弹的!”

帕哲罗拍了拍胳膊下夹的烟,说道:“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你。”

“就是给你准备的!”石扳子仰头道,“不过,你说的是谁呢?”

“也不知道这唐奉之是怎么了?自从我们占领了城市花园,他就像变了个人。”帕哲罗说道。

石扳子皱了皱眉头,说道:“是这样吗?我不觉得。”

帕哲罗说:“就拿降薪这事来说吧。咱们这些人,为了联邦的建立冲锋陷阵,谁的身上没有点伤,难道不应该吃得好一点,住得舒服一点?”见石扳子沉默不语,帕哲罗继续说道:“联邦成立后,我们呕心沥血管理着这么多大型的工矿企业,又都是浴血拼杀过来的元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这唐奉之竟让我们降薪水,而且还每年都要降,凭什么啊?我们推翻婆罗门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吗?”

石扳子叹息道:“哎——也许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但是,我还是要说。你是从一开始就参加起义的,也许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为什么出发。我是半路加入的,所以我还记得起义的初衷,是为了将所有首陀罗从奴隶般的生活中解放出来,过一种公平、幸福的生活吧。”

帕哲罗噌的一下跳下石扳子的办公桌,大声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是他唐奉之的初衷,不是我的!我的初衷就是活命,过上好日子,儿孙满堂。如果不麻烦的话,也可以顺带帮帮那些胆小怕事的首陀罗。说实话,我们又不是梵天,没必要为了芸芸众生殚精竭虑。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在小洼村用火炕之计征来的那些兵吗?这二十个人里,前后一共死了四个,有十五个开小差逃跑了,留在起义军里,如今还活着的,只有一个。没错,这个活下来的现在衣锦还乡,有了一官半职,吃的好一点,住的好一点,子女受的照顾多一点,这难道不是他应得的吗?那十五个苟且偷生的胆小鬼看着眼热又怎样?他们还有脸要求同样的待遇吗?”

石扳子面色凝重,说道:“帕哲罗,你和奉之都是勇敢的人,而我只有一半是勇敢的,另一半则是胆小的,就像那苟且偷生的十五个人一样……算了,先出去走走吧。”他突然感到屋子里特别憋闷。

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石扳子觉得口渴,便走向一家临街的小卖铺,他买了一瓶水,正打算离开,看见一个男人和他的狗正沿着人行道向他们走过来,那个男人穿着一件t恤,由于洗的次数太多,t恤的领子已经不再富有弹性,只是松松垮垮地皱着,他没穿外裤,只穿一条衬裤,拖鞋有些小,脚后跟紧贴着地面,额头的肥肉之间有四道深深的皱纹,他的狗与它的主人神似,额头上也有几道深深的褶皱,肥肥的肚子几乎贴着地面,蹒跚地走着。忽然,那狗走到人行道的正中间,撑着后腿,准备大便了。那个男人双手拄着后腰挺着饱胀的肚子站在狗的旁边,安详地看着狗,额头上的皱纹抽紧了,随着一坨狗屎排出,那男人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屎拉好了,那狗和他的主人继续若无其事地散步。这时,一个过路人一脚踩在那坨狗屎上,看着已经变得扁平的狗屎,那路人蹭着脚,恶狠狠地咒骂着离开了,而那狗主人回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也愉快地咒骂着离开了。

帕哲罗对石扳子说:“看到了吧。这样的人,值得我们解救吗?他会领情吗?”

石扳子沉默不语。

第二天,石扳子去见唐奉之,开门见山地说道:“奉之,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不伤害我们的兄弟情义。”

唐奉之竖起食指说:“让我猜猜,你是为降薪的事来的吧?”

石扳子说:“没错,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不需要什么薪水。但是,我们这个新生的瓦尔那联邦始终面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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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人的军事威胁。联邦必须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我们与修罗人斗争的胜负最终将取决于实力。”

唐奉之调皮地眨了眨剩下的一只眼睛,问道:“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提升实力呢?”

石扳子说:“我们必须调动所有瓦尔那人的积极性,让普通瓦尔那人更加认真更加努力地完成自己的生产任务,让企业和社会的官员乐于改善自己的管理方式,让科研人员和工程师有强烈的创新动力。”

唐奉之顺着石扳子的思路说道:“所以,必须保持甚至扩大薪水差别?”

石扳子不顾唐奉之调侃的口吻,继续说道:“没错。工作效率的提高取决于个人的利害之心。普通瓦尔那人的努力程度取决于这努力的回报。比如,如果他知道更多更好的产品意味着更多的薪水,那么他就会努力生产。而企业的管理者,当企业的绩效与他个人的报酬挂钩时,他就会十分关心企业的绩效。作为科研人员,如果他的研究成果能够让他名利双收,他必然热衷于科技创新。”

唐奉之收敛了笑容,诚恳地看着石扳子,说道:“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保持甚至扩大薪水差别可以刺激人们的工作积极性,缩小这种差别则会使人们变得消极,混日子。在我还是经营吠舍的时候,我就是按照这种思路管理特尔的企业的。

“我在首陀罗工人之中实行计件工资制,对各级经营吠舍进行绩效考核,至于负责产品研发的技术吠舍,则按照一些函数计算他们的技术创新对企业效益的影响,并按照比例给他们分红。在短期之内,这样的策略的确促进了企业的发展。可是,问题紧接着就来了。

“在那种强调物质刺激的大环境下,相较于工作,人们更热衷于互相算计,勾心斗角。他们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每个人都感到深深的不安和强烈的不确定性。

“连着一个月,每天都有首陀罗跳楼自杀。究其原因,在那样的环境中,物质财富已不只用来满足人们的生理需求,更是人们在集体中得到认同的唯一重要因素。然而,这种认同却无法带来归属感,无法带来尊重,更无法带来自我实现的满足,因为这种认同充满了嫉妒和敌意。人们看到别人跌跤便都快意,轮到自己倒霉又都怨怼。私欲炽盛,貌合神离,不懂得集体的含义。而一旦个人在精神上脱离了集体,把自身当做绝对孤立的存在,就会失去只有集体才能给予他的超越自身基本生存需求的生活目标,此时,世界也就成了无意义的虚无。由于没有意义,生命本身也就失去了呵护的理由(2)。

“正当我忙于在厂区楼顶加装围网以防止那些首陀罗继续跳楼时,一个经营吠舍被一群首陀罗工人杀死了,因为那个经营吠舍长期以多种方式羞辱那些首陀罗。在严苛的考核制度之下,为了提高绩效,争抢资源,经营吠舍成了上级的奴才,他们在上级面前毫无尊严可言,内心深处却更渴望被尊重,所以,他们便在首陀罗面前表现出变态的优越感和控制欲。最终,导致了矛盾的激化。

“照理说,在企业里,比较容易获得高收入、高成就感的,就要数负责产品研发的技术吠舍了。可是,我的一个技术吠舍朋友曾这样对我抱怨——当兴趣变成了工作,为了钱,它的一切魅力便降低了——翅膀坠上黄金的鸟儿将无法飞翔(3)。还有不少上了些年纪,有了点地位的技术吠舍,靠着抄袭修罗人的论文,偷年轻人的创意,甚至数据造假,来维持自己的绩效奖金。在这样的风气下,所谓的技术创新变成了一种形式化的表演。”

“可是,大体平均的分配方式也有很大问题呀。”石扳子争辩道,“没有了物质刺激,人们的生产积极性必然下降,这难道不是事实?”

“任何事实都是有条件的,在薪资分配方面,当我们刚刚从差别悬殊的社会进入到大体平均略有不同的社会中,会有人觉得干不干都一样,多干也不多得,因此消极怠工,也会有人觉得自己的能力比周围人能力都要强,因此,认为自己的贡献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

“但是,当这样的分配制度一旦得到巩固,整个社会淡化了物质刺激,情况就不一样了。其实,人们对物质的需求只在较小的程度上由人的生理决定,在较大程度上则是由社会环境决定的,正所谓‘广厦万间夜眠不过三尺’。在一个强调物质刺激的社会中,攀比之风盛行,尔虞我诈,生活中缺乏安全感和确定性,即便生活富裕,人们依然对物质财富表现出病态的执着。反之,物质刺激淡化了,生活却有基本保障,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即使遭遇苦难也不会被集体所抛弃,这个时候人们会产生足够的安全感和确定性,物欲也随之大大减弱,人们的追求势必从物质财富转移到荣誉、归属感、自我实现等方面。

“今年早些时候,我去探访过一个运输队,那里,有两个技术高超的驾驶员,他们曾经为了车队第一高手的头衔而进行比试,看谁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全地完成一项艰难的运输任务。先完成任务的那个驾驶员停下车就跑回宿舍假装睡熟了。几分钟后,另一个驾驶员回来时,还以为自己比人家差了很多。这只是一个趣闻,却说明了在淡化物质刺激的条件下,人们的工作热情,对技术精益求精的追求,一点都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而在婆罗门统治时期,同样的运输队,人们更关心如何巴结管理车队的吠舍,谋个一官半职,哪怕只比周围的首陀罗强那么一点点也好,所有人都清楚,妄图依靠精湛的驾驶技术获得认同是十分幼稚的想法。”

“我——从没想过这些。”石扳子若有所思。

唐奉之严肃地说道:“扳子,你刚刚说过,你跟我探讨降薪的利弊绝不是为了你自己。我完全相信这一点。不过,你的鼻子太不灵了,我倒是从你来找我这件事上嗅出了严峻的形势。让我猜猜,你到底是为了谁来游说我呢?

“为了全体瓦尔那人?降薪只涉及瓦尔那的官员,并不涉及普通瓦尔那人。也许,你会说普通瓦尔那人不会从长远角度来思考薪水差别对国家发展的影响,但是,无论你在谈论缩小薪水差别的不利后果时,还是在谈论扩大薪水差别的有利后果时,都没有正面提及受这种变化影响最显著的人群——瓦尔那官员群体——的感受,你似乎在有意回避提及他们的感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就是他们请托你来说话的,他们是站在你身后摇羽扇的人。”

唐奉之用他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石扳子的眼睛,继续说道:“现在,我来帮你分析分析你身后的那些人对降薪感受。保持甚至扩大薪水差别在客观上保持甚至扩大了我们这个联邦业已存在的等级制度,等级制度总是对处于较高等级的人有利。更高的等级意味着更好的食物,更漂亮的衣服,更大的房子,更舒适的工作环境,更优质的教育,更优先的医疗服务,甚至更高档次的坟墓。那些鼓吹保持甚至扩大薪水差别的人为什么不直接说,我要穿更漂亮的衣服,我要住更大的房子,我要葬在更好的坟墓里,却偏偏说保持和扩大薪水差别可以调动全体瓦尔那人的工作积极性?因为真正的理由说不出口嘛!所以只好拿调动工作积极性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事。

“现在我还活着,他们就这样急不可耐。等哪一天我死了,他们就会说,现在这种工矿企业归全体人民所有的经济模式效率低下,人浮于事。因为这个企业属于所有人,也就是说,它不属于任何人,没人关心企业的好坏,只有当企业属于特定的某一个人时,才有人真正关心它,企业的经营才会好起来。

“一个企业效率低下,人浮于事,是显而易见的管理问题,管理问题解决得不好是谁的责任?是那些官员的责任。如果把联邦的企业划归个人所有,谁最有可能成为企业主?还是那些官员。我们联邦的这些官员,为了他们自己的私利,会故意搞垮他们掌管的企业,祸乱他们掌管的社会,然后把这一切灾祸归因于这些企业由全体人民共有,最后,为了企业的未来,他们临危受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毅然将人民的企业揣进自己的怀里,成为新的婆罗门和刹帝利。”

“事情哪有这么严重,我了解他们,他们虽然希望维持比普通瓦尔那人高一些的薪水,但是他们绝不会把属于全体瓦尔那人的财富据为己有的,因为他们既不是那些贪婪腐朽的婆罗门,也不是那些自私冷漠的首陀罗,他们都是高尚而杰出的人,比起他们的牺牲和贡献,这点薪水算得了什么?”石扳子愤怒地反驳道。

“其实我很清楚,你之前一直是支持降薪的,否则,我的提案不可能通过议会的表决。从你来找我谈降薪的事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是什么触动了你,让你改变了立场。看来,是那些普通瓦尔那人,你口中的自私冷漠的首陀罗,让你寒心了吧。”唐奉之体谅地说道。

石扳子点了点头,说道:“没错,直到今天,战争已经胜利好几年了,那些首陀罗依然是愚昧、自私而冷漠的。看看如今街道、车站、景区的秩序吧,他们对我们付出的心血是多么无动于衷,我们帮他们赢得了自由,帮他们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可他们懂得珍惜吗?”石扳子的眼中含了泪。

唐奉之拍了拍石扳子的肩膀,说道:“兄弟,我们不能要求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在道德方面都完美无缺,这是不现实的,就拿你我这样自视甚高的人来说,我们的心底就一点沉渣都没有吗?当年,那些号称最圣洁的婆罗门好像也不怎么样吧。”

石扳子点了点头,说道:“当然,婆罗门的圣洁其实不过是伪善,他们教别人做好事,自己占便宜,割别人的肉,填自己的腹,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我们这批带头推翻婆罗门和刹帝利的人至少都是直来直去的人,比起他们总要好一点。”

唐奉之含笑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更不应该把普通瓦尔那人重新置于下等人的地位,如果那样做,我们与那些婆罗门和刹帝利又有何区别?那些普通瓦尔那人中固然有不少所谓的坏人,但是我相信,好的也不少,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份子,这更让我坚信,他们是孕育我们这批人的土壤。所以,不能简单地责怪普通瓦尔那人自私冷漠,只能说他们在政治上还不成熟。我们要做的是帮助、引导千千万万普通瓦尔那人逐步掌握自我组织和治理社会的技巧,使他们在政治上成熟起来,我相信一个人人参与治理的社会,会比历史上任何一种社会组织形式更有利于每个个体的发展,也更有利于每个个体道德水准的提高。换句话说,我们这批人应该成为普通瓦尔那人的导师,教育他们,呵护他们,引导他们,使他们成为我们。”

石扳子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们现在的分歧是,你担心某些导师自私自利,打算把学生变为奴隶,而我相信他们不会那样做。”

唐奉之忧虑地说:“我活着的时候,他们还不敢,我死后呢?”

石扳子在唐奉之肩上轻轻打了一拳,说道:“别总说死啊死啊的,我看你还能活很久。”

唐奉之惨笑着说道:“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了几年了。我必须趁我还活着,好好敲打敲打这些导师,也警醒全体学生,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导师有可能成为新的婆罗门和刹帝利。我要让千千万万普通瓦尔那人自己组织起来,揪出我们这批人中打算重新成为婆罗门的人,这样既可以让普通瓦尔那人在实践中学习自我组织的技巧,又可以震慑那些打算重新成为婆罗门的人。当初,我们领着首陀罗收回了本应属于他们的东西;现在,我就要教他们如果没有我们该怎么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普通瓦尔那人处于被统治的地位有几千年了,怎么可能在朝夕之间就学会自我组织和治理社会的技巧?”石扳子说道,“你这样做绝对会出乱子!”

唐奉之微微笑了笑,说道:“是啊,几千年了,他们从没拥有过自己的舞台,没人知道他们一旦拥有了自己的舞台会演出什么样的精彩。你说会出乱子,我觉得也是,乱子少不了,但是不怕!小孩子学走路,哪有不跌跤的?总不能因为怕跌跤就一直在地上爬。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之前,一定要让普通瓦尔那人感受到自己的力量,看清楚自己的方向!为了这个,我需要你的支持!”

石扳子摇着头沉重地说道:“你为什么非要和我们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过不去?以前,那些普通瓦尔那人受惯了婆罗门和刹帝利的欺压,联邦建立后,我们这些兄弟虽偶尔也做些出格的事,但比起过去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实在好太多了。最重要的是,那些普通瓦尔那人都是短视的,如今的他们只想过安逸的生活,才不会考虑以后出现新婆罗门的事情呢。如果你带着我们这些兄弟和那些普通瓦尔那人一起把联邦建设好,你一定会被尊为国父;如果你急于求成,让那些普通瓦尔那人担起对于他们来说还太重的担子,你很可能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啊!”

唐奉之长时间凝视自己虚空的双脚,坚定地轻声说道:“如此残躯,无以为赠。财,色,名,食,睡,最难断者实为‘名’。那么,就把我最后的东西——名誉,也献给他们吧。”

石扳子低下头,沉思良久,又抬起头,看着唐奉之,说道:“我可以支持你,但只是因为你过去的判断总是正确的。必须声明,我对你的支持是有所保留的,因为,我坚信我的兄弟们不会成为新的婆罗门!”

1.诺曼?道伊奇(美)《重塑大脑重塑人生》。第七章疼痛可塑性的黑暗面。“神秘的幻痛与幻肢”一节。指因神经系统“鼓胀”,导致截肢后,人会感觉肢体还存在,疼痛感也一直存在。

2.潘毅《工人集体跳楼是资本逼的“以暴制暴”》。

3.泰戈尔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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