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界特工

他俩沿着左河幽静的河堤往前走。

就在不久前，张俞宁脑子里还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想，这就像上中学时经常做的谜题求解，自己就像一个假设出来的字母，被带进某个代数方程式中。而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求得正解。

他甚至认为，巨石会社可能就是现实中的契星公司。他们也遇到了麻烦，一个掌握契星公司秘密的“爆料人”——现实版的“夏寅秋”。这个想法令张俞宁既困惑，又吃惊。他们想找到那个人，而他可能就是被利用来帮助他们寻找目标的“探头”。

张俞宁藉此认为，也许他不该去找夏寅秋，至少暂时不要去。

但在孟霄欢眼里，他就是夏寅秋。“夏先生，我很抱歉。”他一只手撑住小腹，一瘸一拐地跟在张俞宁身后，往河岸方向走，“我那么做是受人指使的。”

“百合百花职管部吉蠡安，对吗？”

“您都知道了。”

“知道，但我还想听你说说别的情况。”张俞宁佯作若无其事的说。

“您想知道什么，夏先生？”

“首先，我想知道百合百花是否有一名跟你长得很像的员工。”

“有的，夏先生。”孟霄欢试探着抬头望了望张俞宁，欲言又止的问，“您也认为这里面有问题，是吗？夏先生。那您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我想听你说。”

“那先生是否知道另两对相貌相似的人的情况？”

“你是说？”张俞宁忽然意识到，他了解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像我和季炳昌这种情况，在百合百花可不是个例。”

“你们那里有三对相貌极度相似的人？”

“没错。”

“真是耐人寻味。”张俞宁抬头看了看远处，又才转过头来，“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两对员工跟你和季炳昌一样，也分别在服务部和业务部？”

“不，那两对分别是在职管部和服务部。”

“职管部的那两人跟你一样，你们都需要替吉蠡安处理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或者说，你们在私下替他效力，是这样吗？”

“吉蠡安手握大权。”

“而且你早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并不光彩，对吧？”

“是的，但我跟职管部那两位同事不一样。”孟霄欢不服气地纠正道，“以前我从没帮他做过这种事。他也没找过我替他办这种事。”

“你跟他们有区别？”

“那俩是吉蠡安的亲信。”

“那你呢？你这样说，让我不太好理解。”

“我跟他们完全不同。不，是有些不同。我当然也得替吉蠡安做事，不过，那是因为如果不那么做，就不会得到晋升，无论多么努力也没用。在会社，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你是说，你身不由己？”

“其实他早就想让我跟另外两人一样为他效力，可我从前都拒绝了。”

“但这次你却没有拒绝？”

“我有不得不那么做的苦衷。”

“是因为那两人最近不知为何消失了，他有求于你？”

“对，可以这么说。”孟霄欢支吾着，“我也知道那两人很久没在会社出现了，以前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直到今天跟您交过手……不，是被您揍了一顿之后就明白了。夏先生，您可真不像是一名记者。这个，我不会猜对了吧？”

“最好别打听我的身份。”张俞宁知道对方有点误会，但他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接着说吧，吉蠡安利用你们，主要是为他干些什么？你多少应该知道点。”

“我也是瞎猜。而且是在这次的事情之后才意识到的。”

“说说吧，说说你的看法。”

“您那台相机里有他们的秘密，他们想拿回去。”

“对，也说说这个，他们为何如此忌惮相机里那些照片？”

“那是证据啊，是他们私设数据库的罪证。”

“这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何要私设数据库。这对他们来说有何好处。”

“很抱歉，这我可就真不知道了。我想总有什么用途。”

“那好，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张俞宁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河岸两边人不少，但大都是岁数不小的长者，有的在打拳，有的在钓鱼，“你认为吉蠡安是在利用那两个跟服务部员工长相相似的亲信为他做什么事？”

“他们借用那两人的身份，合法进入客户家里。”

“为什么不直接用服务部的人？”

“哦，先生，您大概应该知道服务部的员工都要经过哪些审核程序吧？”

“呃，其实你可以讲讲这个。”张俞宁揉了揉鼻子说。

“好吧，如果您想听这方面的事。其实说起来毫无秘密可言。因为法律规定，所有从事上门服务的家政工作人员，必须进行全方位个人信息公示，还得定期接受各项审查。审查程序十分严苛，干那种工作的人不能有道德瑕疵，更不能有任何不良记录。所以，能从事那个工作的人里面，怕是找不到符合吉蠡安需要的人选。”

“明白了。那么，就像这次派你去拿相机，”他看了看这位精瘦的小个子，“另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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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应该还有更多同类使命吧，他们都还替吉蠡安干些什么？”

“不知道，但我猜测主要是搜集个人信息。一些珍贵的个人资料。”

“比如公开资料上查不到的个人信息？”

“对，我想是的。家政服务过程中能够接触到许多个人信息，如果定期搜集，能形成完整的数据链。那些信息大概会很值钱，如果属于身份特殊的人，就更是如此。”

“所以他们专门建立了非法的信息储存处。”

“那些储存器里肯定还存有别的东西。像那么大的设备，能放海量信息。”

“你知道其中的交易环节吗？搜集这些信息，总得要交易。”

“我以为这情况您比较清楚呢。”

“我？”

“他们大概最担心的也是这点。”

“看来他们高估我了。”张俞宁苦笑道。

“您还不知道？”

“暂时还不知道。”

“但您准备继续调查下去，对吗？”

“你来找我，就为这个？”

“告诉我，您是不是还会继续查下去。”

“是的，现在好像不查下去也不行了，是不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您说是吧，夏先生？”

“是的，每个人都有。”张俞宁看了看双手仍捂着肚子的孟霄欢，忽然伸手，搀着他一边胳膊，“我想你一定也有个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你不像是吉蠡安那样的人。”

“啊，说起来很惭愧。我这么做是为了个女人。我答应给她一场浪漫婚礼。她不需要婚礼有多少客人，多么盛大，但就是要浪漫，要像她梦想中的婚礼。”

“这要求不过分。”张俞宁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未婚妻叫什么名字？”

“禹菲菲。她叫禹菲菲，先生。”孟霄欢勉强挺了挺身子，似乎提到这个名字，令他感觉必须把胸膛挺起来。“很俗气的名字，对吧？”

“不，这名字一点也不俗气。她肯定是位好姑娘。”

“也不算好。”孟霄欢本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不过，我很喜欢她。”

“嗯，这就够了。”

“是的，先生。您说得对。”他又开始话不答题起来，“我和她都没读过什么书，又是从小地方来的，其实在这里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

“你俩都不是本地人？”

“难道您听不出我的口音吗？我家是琼海的。”孟霄欢忽然转头看了看张俞宁，“不过我没想到，原来夏先生也不是本地人。您是北方人对吧？”

“是的，我是北方人。”张俞宁随口道。他不想谈这个话题，“今天的事很抱歉。”

“呵呵，先生，您出手可真快。又快又狠，我没想到……”

“下次别这样跟着人家，很危险。”

“知道了。”孟霄欢连连点头，“对了，先生的相机，我会还给您。”

“不用它换赎金了？你原本准备拿去换笔赎金，不是吗？”

“我……是的，我本来是那么想的。不过，我又想到也许不该那么做。我内心很矛盾，夏先生。他们的违法行为应该被公诸于众，应该受到法律制裁，而我只想弄一笔钱，然后带菲菲离开。嗯，我和她都想离开这里，重新开始。我们想换个地方生活。”

“这些天，你都藏在她那里？”

“不，也不是。是在她工作的地方。”

“她工作的地方？”

“香花会馆。”

“你未婚妻是做什么的？”张俞宁一本正经的问。

“不是吧，夏先生。她在香花会馆上班呀。您看，我都不忌讳这点。”

“不忌讳？”张俞宁感觉他似乎在隐瞒什么，但又不想那么做。

“香花会馆，她是那里的……她是在那里上班。”

“对不起，那是个什么地方？”

“您不会真不知道吧？”孟霄欢夸张地张大嘴。

“很抱歉，我不知道。”张俞宁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是家妓院，先生。可以说是粤城名声最大，最好的一家。”孟霄欢叹了口气，总算说出来，“您看，我都不介意。”

“妓院？”张俞宁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发现，恐怕并没听错。

“是的，夏先生，您肯定从不去那种地方。但我想您怎么也该听说过。”

“啊，可能没怎么留意。”张俞宁本想说，自己根本没想到这座城市居然有合法经营的妓院。“那么，你们约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交易？”他转移了话题。

“什么？”

“你不是要用那部相机去换赎金？”

“您是说？”孟霄欢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跟他们交易。”张俞宁说。

“啊，他们让我今天晚些时候，去玉簪桥下的下滨江路河堤跟他们交易。不过，先生那东西肯定有用，所以我拷贝了照片。我打算用副本去交易。”

“这你恐怕要考虑清楚。如果交不出相机，他们可能不会放过你。”

“我会告诉他们，其实我根本没拿那部相机。”

“相信我，那些人可不傻，而且不像是甘受愚弄的角色。你必须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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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机交给他们。而且你还应该直接告诉他们，说你手上有副本，让他们保证你的安全。你得在处境安全之后才告诉他们在哪里可以取到副本。这样你才能带着你的女人离开。”

“先生不需要相机里那些资料吗？”

“没关系，我可以再去那地方。我想我上次可能忽略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孟霄欢点点头，“不过先生要小心，他们显然已有所防备。”

“不要紧。我反倒希望他们能采取些防范措施，这样会暴露更多问题。”

“噢，夏先生，我可怎么也不能像您那样看问题。看来他们如此畏惧您是有道理的。不过我还是很抱歉，我偷走您的东西，而您却想要帮助我。”

“你能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值得我帮助。”

“谢谢，谢谢夏先生。谢谢您能这么看我。”他们已经走到河堤尽头，那里有好几条分岔小路，有一条通往跨江大桥，有的通往好几处新建的江岸景观小区。

“不用谢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张俞宁停下来，四周看了看。

“我想，先生不会放弃披露他们的劣行吧。”孟霄欢也停下脚步。

“是的，我有时候爱管闲事。”

“这可不是管闲事。我听他们称您为‘真相英雄’。”

“这名号让人很有压力。”张俞宁笑了笑，“对了，你打算管他们要多少赎金？”

“二十根金条。”

“你要求的？”

“不，是他们主动提出的。其实我没打算要这么多。我在心里面开价的数字连这一半都不到呢。但既然他们张口就是二十根金条，我便随口答应了。”

“我想这大概是不小一笔钱。”

“可以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巨款，夏先生。”这两天，孟霄欢每想到这里，想到二十根黄灿灿的金条，就禁不住要胡思乱想。他想了很多跟钱有关的美妙的事。这时，那些想法又冒出来了。他听见那位大记者好像在自言自语：“也许他们还有别的计划，要留意……交接时，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别信……”他知道该好好听他交代的事，但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眼前全是激动人心的画面。“您还有什么交代？夏先生。”

“没什么了，你多加小心。”张俞宁说。

“知道了，夏先生。”

跟孟霄欢分手后，张俞宁去了图书馆。那里的老式公用“电脑”有机械键盘和滚轴（鼠标）滑块，他使用起来比较熟悉。他要查阅的信息很多，而时间并不宽裕。

公开信息显示，作为巨石下属企业，百合百花仅仅是巨石庞大服务产业链上的一环。全国范围内，像百合百花这样独霸一州的大型家政服务机构，巨石直接控制的就有七家，北方另有几家较大的同类企业，跟巨石也有紧密合作关系。

事实上，家政服务不过是巨石“懂你所需”服务理念的其中一种商业形式，而它的最高追求，据称是要致力于打造人类终极消费——人生定制。根据巨石官方宣传，那是一项划时代的革命性产业计划，如果成功，将彻底改变人们的衣食住行及文化娱乐消费习惯，甚至可以说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活法。针对那项雄心勃勃的计划，相关服务许可申请已通过服务产业联合会向行政管理机构提出，因为其中涉及到一些法律上的限制，正等着议会审议通过。

张俞宁重点看了看巨石宏伟蓝图中关于个人健康服务的远景介绍。在那个规划里，服务提供方将利用随身监控设备，随时掌握个体健康状况。因为这种监控行为也受个人隐私不受侵犯的法律制约，尽管已宣传许久，但至今仍未取得实质性进展。

他想，那些隐藏的主机或许就是在做这方面准备。他们早已在存储数据，积累经验。如果涉嫌违法，至少在张俞宁看来，这还不算罪大恶极。

整个下午，张俞宁都在图书馆孜孜以求的学习。他甚至简要了解了“大华联邦共和国”的行政体制和商业运行机制，这才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像巨石这样并不以科技见长的服务型企业，能成长为庞大的产业“托拉斯”，因为这种情况在他那个世界是不可思议的。他认为他找到了重要原因：法律。因为这是个“法无所不在”的地方。法律完善，条款复杂而严密，无所不包，这就为服务“技术化”提供了条件。以巨石为例，他们在服务领域的诸多方面都具有开创性，而那些独创的服务，其他竞争机构受法律限制，竟不能效仿。张俞宁突发奇想，这里是否就是他学过的历史书中“法家”治国的现代版。

年轻时，张俞宁曾跟同学讨论过先商时期诸子百家理念孰优孰劣，也讨论过哪种治理模式符合现代政治这类话题。他还写过一篇文章，叫《假如大商并未二世而亡》。在文章里，他大胆假设，如果历史上有名的大商君没有暴毙，而是顺利传位；如果他的后人能拥有数百年执政机会；如果大炎早期封建统治一开始就奉行“法治”而未经历那段漫长的腐吏史，也许整个东陆文明的发展轨迹就会大为不同。而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们的命运也将截然不同。不同文化道路的选择，有时会永久改变一个民族的品性。

多么奇妙啊，张俞宁想，这一切不会是他臆想出来的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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