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界特工

一半海水，一半淡水的伶仃洋是得天独厚的天然渔场，沿岸许多小市镇也都以渔业为主导产业，除了香山。正因为如此，一场热带风暴带来的猛烈降雨结束后，香山镇并没有遭受任何经济损失，街道也跟往常一样干净整洁，就连户外广告牌也没掉一块——这个镇上其实没什么广告牌。镇上唯一的企业是家商业研究机构，他们从不做广告。

这两天，新闻里都在说这是一场罕见的，令渔民损失惨重的风暴。还有媒体说，真该给这场风暴重新取个名字。可风暴的名字都是提前取好的。这场风暴有个温柔的名字。

也许只有香山镇的人对这场风暴的名字能够认同。

一大早，该出门的都出门了。尽管街道上仍显冷清，但长久以来都是如此，人们已经习以为常，感觉这也没什么不好。自从暨安化工生物合成材料研究所落户此地，香山镇居民就过上了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日子。研究所有财力雄厚的巨石集团背书，年年以各种名义向镇上提供财政援助，使这个人口不足三百的小镇财政状况远远超过周边同级市镇，这也让全体居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而幸运的是，当初研究所落成时曾受媒体质疑过的环保问题还从未出现过。

研究所从事的是生物材料研究，不存在化学污染问题——或很小，所以自建立以来就受到了当地人信任。大家对这家讲究园艺，绿树成荫的研究所并不排斥。而且它还解决了小镇上大多数人的就业。骆春华就在那家企业工作，是那里的五名园丁中的一名。

今天是休息日，独自居住的骆春华像往常一样，晚餐后便带着叶黄出门散步。叶黄是一只两岁半的短尾犬，有漂亮的枯草色皮毛。很显然，它的名字跟它的毛色息息相关。五十二岁的骆春华有个女儿在粤城工作，很少回来。自从她父亲因一场意外去世后，那孩子就再也不愿回来了。当然了，很多幸福家庭的孩子长大后也不怎么爱回故乡。如果他们的故乡也是香山这种小地方的话。对年轻人来说，这里太清静了。

骆春华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林间小路，往码头另一个方向走。那座镇上唯一的码头并非公共建筑，而是属于研究所的。码头有高高的水泥堡坎，有开阔的防波提，码头上有大型吊机桁架，就像一座小型港口，远非附近的渔船码头可比。

骆春华喜欢看码头上的船，可惜那里不停泊客轮。

叶黄大多数时候都在前面领路，但也不会跑太远。偶尔拉开了距离，它会马上掉头跑回来看看，然后继续领路。它很少落在骆春华身后，除非发现什么新鲜事物，试图要搞清楚。

海滩就在林荫道一侧，从稀疏的凤凰木枝叶间望出去，可以看见浅褐色细沙和一排排移动中的白色浪花。这段回潮滩少有人来，因为常有海浪裹挟而来的枯枝和污物留下，沙滩并不怎么干净，不值得驻足。浪大的时候，那些不知在海里漂流了多远的人类垃圾，会一直被冲到路边林带，在树根下方的凹沟处堆积，年复一年散发着腥臭。

骆春华从不带叶黄到下面沙滩上去。但它今天一反常态，看起来很想往下跳。

主人已走到了前面，叶黄却还蹲在那里。它看看沙丘下面，又看看主人的背影。

“走了，叶黄。”骆春华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它。

叶黄“汪汪”叫了两声，见主人没有阻止它的意思，站起来又蹲下，如此试了两次，终于还是纵身跳了下去。沙丘不高，下面是又黑又乱的枯枝形成的“灌木丛”。叶黄在那堆黑漆漆的垃圾里双腿不断翻刨，还用嘴去叼什么东西。

骆春华折身回去，站在路边往沙丘下看。借着日落后的余晖，她看见叶黄嘴里叼扯着一块布料的一角。那是件脏兮兮的衣裳，裹在一具泡得发黑，朽木般的躯体上。

当看清那是什么之后，骆春华双手迅速捂住嘴，试图掩盖自己的尖叫声。

接到报警后，香山镇警局仅有的三名外勤警官全都赶到了海滩。他们拉起警戒线，把半个沙滩都围了起来，虽然这么做略显多余。沙滩上发现一具尸体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定海市警局罪案调查科那里。因为据镇上警官初步查验，死者不是溺水而死的。

半个时辰后，两辆黑色“闷罐”警车便到了现场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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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案调查科共来了五人：探长和他的副手，一名物证警员，一名电子数据专员，还有一名法医。探长向镇上的警长了解情况，他的副手在一旁边听边记。

“什么样的外伤？”

“不确定，像是灼伤，这可能需要由法医鉴定一下。”

“灼伤？”探长边问边撩起覆盖在尸体上的黄色薄膜。

“身上有多处烧焦的痕迹，但泡太久，很难分辨。”

“是致命伤？”

“不好说，但足够导致溺水。”

“除了灼伤，还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嗯，好像还有枪伤。”

“枪伤？”

“尸体长时间泡水，已开始腐烂，创口很模糊。而且法医没来，我们也没敢乱动。不过我认为那是枪伤。弹孔在腿上，前后各一个，贯穿伤。”

“武器口径？”

“应该是点三九的。”

“这也没法查验掌纹了吧？”探长伸出戴了手套的手，轻轻抓起一只组织腐烂，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掌。

“是的，烧焦了。”

“所以也不能立刻核实死者身份。”

“这里不行，得带回去做更全面的检测。”

探长叫过法医，让他开始工作。穿着黄色塑胶斗篷，带着面罩和手套的法医蹲下身，开始翻看尸体。在他动手时，有两名警员帮忙举着灯光照亮。

物证员开始在附近搜集可疑物品，又翻看了死者的衣兜，而唯一的女警官，那位电子数据专员则对死者已经浮肿发黑的面部进行了摄像。

过了会儿，物证员告诉探长，没发现任何能够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法医官也给出初步鉴定结果：“死亡时间大概在十五到二十天前，尸体全身灼伤，腿部有贯穿枪伤，子弹口径为点三九寸。灼伤与枪伤都是在死亡前形成的，形成时间与死亡时间相近。”

“身上没别的伤了吧？”

“没有了。”

一个时辰后，天还没亮，尸体被塞进一条裹尸袋，装上车运走了。

因为是在回潮湾发现的，又加上刚经历了一场罕见的风暴，尸体可能由别处冲来，可能是从沿海任何一处地方，所以对尸体来源的确认范围很大。为尽快查明身份，第二天，定海警局在初步调查无果之后，便将死者协查信息上传到了粤城警局，再由粤城下发通知州内各县分局协查。而协查的重点对象是全州境内近期登记失踪人员。

辰时六刻，联情局粤城分局通讯处三科办公室，日光灯分区域陆续亮起来。

刚打开电子处理器终端显示屏的三科副科长丁培舒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浏览州警网发布的最新警讯。他挨着往下翻，进入内网资讯。他注意到内部信息求助里有一条寻求协助查证无名男尸的信息。那具尸体高度腐烂，已无法识别死者相貌特征。他感到有些意外。他想，不管烂成什么样，现在哪还有查不出身份信息的事。他打开那份资料，调出详细内容，一页页往下翻阅。对死者进行的电子身份信息检索结果：查无此人。他微微皱起眉头，又重新返回刚才的页面，仔细看了一遍。电子检索“查无此人”只有几种可能：新生儿未及登记，少部分享有特权被特殊关照的人物，而最为可能的是死者为外籍人士，没有进行过身体数据采集。这些年偷渡者屡禁不绝，他们当中大多并未进入身份识别系统。不过，对那些人基本都能从另一项管理措施中被区别开来。除了这些，丁培舒知道还有一种可能，而且最近有人正在向他寻求证实这种可能性。他犹豫了一会儿，掏出通讯器，找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你的人可能出事了。”他对电话那边的人说。

就在粤城警局通讯处三科科长私下向人通报一名失踪人员信息时，张俞宁也在找人。

他在三里岩道91号榆林社区七号公寓1505房起居室窗前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一夜，天亮前才打了个盹。没等到孟霄欢，让张俞宁心情黯然。

他不希望这条线索断掉。

昨晚，他摆脱那辆黑色轿车的跟踪，偷偷钻进孟霄欢的寓所，一直在这里等他。熟悉了这里的电子系统之后，进出别人家对他来说已不是难事。可惜那人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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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回来。他在他家里四处翻了翻，想找到他跟夏寅秋有联系的证据，但没找到。

孟霄欢并不是小偷，这点张俞宁可以确信。他的同事也说过，他本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夏寅秋家里。他是业务部职员，而非服务部的。除非是受人指使。张俞宁已经把整个情况前后联系起来回想了好几遍，试图解读其中的奥秘。他甚至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打乱了某件阴谋的进程。

他隐约觉得，夏寅秋本来是在刻意躲着对方，不愿露面的。

作为记者，夏寅秋的工作就是调查和披露不为人知的事情。他可能在不经意中发现了百合百花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继而又查到巨石那处涉嫌违规的庞大机房。百合百花是巨石下属企业，这个情况张俞宁已经知悉，可要想知道其中是否隐藏着更多秘密，还需要新的线索。

巳时初，张俞宁离开榆林社区，沿三里岩道往南，朝着湫丁街走。他曾看见街角那里有家早餐店总有人排队。不过，这个时间过去，人应该不多。

繆氏早餐店提供粤味早点，尤以蒸菜出色。他们的蒸菜花样繁多，配有各式蘸料。张俞宁点了两种，坐在门外小桌上用餐。这条街有很宽的人行道，一半都摆上了白色小桌和蓝色休闲椅。张俞宁不慌不忙，品尝着蟹黄肉饺和茴香蛋包。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正被附近装着看报的黑衣男子观察着，但毫不在意。从七号公寓出来，那人就跟着他。

那是个三十来岁，身材精瘦的短发男子，虽然个子不高，但长得很结实，看得出是经常锻炼的。那人的黑色高领衫领口被拉起来，遮住了半截脸，加上又戴了副宽边墨镜，所以看不出长什么样。这已是到这里来他所发现的第三名跟踪者——交替跟踪手法。

该来的迟早会来，张俞宁心想。

用完餐，又喝了杯热酸枣茶，张俞宁这才不慌不忙起身离开。他本该往北，或是折回三里岩道去拦辆出租车，但他却选择继续向南，继续往湫丁街另一头走。湫丁街两侧全是老社区，虽然不算是条小路，但路上行人稀少，车也不多。而且越往前走越多岔道。他在地图上了解过这片地区，知道前面不远就有条小巷，很适合跟不期而遇的人“打个招呼”。

黑衣男子果然跟了上来。

这个时间，街上行人不多，加之街道两旁的建筑多以玻璃作为外墙，张俞宁可以透过玻璃折射轻松观察到身后的跟踪者。

他感觉那人干这事好像没什么经验。

那条地图上的小巷很窄，有的地方两人并肩通行恐怕都困难。张俞宁留意着身后，果断拐进了那条巷道。巷道是由湫丁街通往河岸大道的无数条捷径之一，两旁都是高墙，有许多更窄的岔道连接至这片区域各栋老旧建筑的后门。巷子里没什么人，非常安静。

张俞宁注意到那人跟了进来，便放慢脚步往前走。他估摸着两人的距离，把握好速度，又往前走了近百米。瞅准时机，他忽然拐进一条岔道，然后等在那里。

脚步声由远而近，可能因为失去了目标而显得有些急促。

当黑衣人经过岔道的一刹那，张俞宁猛地冲出，就在几乎要迎头撞上的一瞬间，伸手捏住了对方喉头。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也对准那人胃部重重来了两拳。那人被打懵了，被捏住咽喉让他呼吸困难，连连重拳让他双腿发软。张俞宁出手如风，又猛击了两拳，捏住对方喉咙的手也转锁为勾，迅速移到对方脖子后面，将他的身体带着往前一拽，猛力向狭窄巷道的石墙上撞去。那人的头狠撞在墙上，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瘫了下去。

张俞宁迅速搜查了那人身上，没发现武器。

“你是什么人，干嘛跟着我？”他不给对方喘息之机，揪住衣服领子把他提坐起来。

那人被顶在墙上，鼻子里往外滴血，咳了几声，好不容缓过一口气，“别，别打了。我没有恶意。”他祈求着说，“您就是他们说的‘真相英雄’夏寅秋先生吗？”

“我，我是。”张俞宁迟疑了一下说。

“夏先生，我是孟霄欢，您的东西在我手上。”那人吃力的说。

张俞宁这时也认出来了，此人就是去过他住处那位“家政服务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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