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界特工

随着对这里面的光线渐渐适应，张俞宁发现，四周景物就像一幅晦暗沧桑的画，正从画家手中的画笔下被层层渲染出来。他以一种具有怀旧倾向的审美情趣，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地方——这里显然曾是一处重要场所，空间开阔，显得很空旷，宽敞的大殿仅由几根大圆柱支撑，圆柱牢牢嵌入石鼓基座，看起来很稳固。柱体上雕刻的图案非常繁复，既有长裙飘飘的仙女，也有卷发的光屁股小孩，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的结合，具有十分独特的韵味。微弱的光线从高处几扇网格小窗透进来，形成几道灰蒙蒙的光柱，使四面墙壁上内容丰富的绘画隐约可见，但又一时看不出究竟画了些什么。这地方并不像普通民宅。

“这地方是你们的圣地？”张俞宁看了一圈，把头转向夜枭。

“没错，讲故事的地方。”夜枭也朝四周望了一圈。

“这里讲过些什么故事？”张俞宁问。

“这里就讲了一个故事。”

“可不可以说来听听。”

“你没听过那个故事？”

“碰巧没听过。”

“那就换个说法吧——这里便是纳菲荠女士盛名远播的起点。”

“哦，那我就知道了。”张俞宁笑了笑说。当然，关于纳菲荠的传闻他其实刚听说不久，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不过，他认为这点不必让夜枭知道。

“就是嘛，你是粤城有名的大记者。想必对此有过了解。”

“我是名摄影记者。”张俞宁赶紧强调一下，以免对方有更多期待。

“当然，你用镜头说话。”

“就像画师用画笔作画一样，不过都是想给这世界留下些真相。”

这时，张俞宁对那些壁画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壁画绘制得很精美，浓浓的西陆风格，景观生动，人物繁多，一如众生之相：繁花似锦的世外桃源，结满果实的苹果树，挤奶的牛，成群的羊；黑云下有苦难中挣扎的大人和小孩；有烈焰和战马，有刀枪箭矢；有人残忍屠戮，有人流血受难；还有表情悲悯的施救者，神情忧伤的追随者……

“夏先生认为，画师笔下的就是真相吗？”夜枭再次转头看了看四周墙壁。

“是的，我认为是。就算那些画里充满了瑰丽得不可想象的美景，或是丑恶得令人发指的罪行，都只是创作者们对真实世界理想化的一种理解方式，其本质还是在描绘真实感受。不知你听没听过这样一句话：真相有时反而比谎言更不容易让人接受。”

“没听过。这话谁说的？”

“一位不得不说假话，但从他的每句假话里都能读出真实世界的作家。”

“呵呵，作家。我不信任编故事的人。”

“如果不编故事，我们今天恐怕连真相的蛛丝马迹都无从寻觅了。”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听故事。可能从前听太多了。”夜枭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俞宁，换了个话题，“看起来，你对自己当前的不利处境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刚才那会儿是有点，现在不担心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把他们赶了出去？你大概不知道，这座祠堂，从前也叫祈祷堂，是此间圣地，四周没有建筑与之相连，绕着外面一圈是条环形过道，将其与周边建筑隔离。那些人虽然退了出去，但我想他们仍会把这里围得严严实实，铁桶一般。”

“对，我想他们也不会撒手离开。”

“而我答应放你俩走，可没说要保你们安全。”

“对，这是规矩。”

“不过，我又想，你俩大概也不会愿意束手就擒。”

“对，不会。”

“知道我如何会有这样一个判断吗？”

“我想必是经验之谈。”

“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夜枭点着头说，“我相信我这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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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看错人。”

“你看到了什么样的人？”

“你不是夏寅秋。”

“哦？那我是谁？”

“真相英雄。”

“哈哈哈。”

“一个他们没有认真对待的人。”

“这你都能看出来？”

“是的。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力量，一种敢于抗衡巨石的力量。”

“看起来，我们是不是需要再预支一笔赔偿金？”

“怎么？”

“因为我想接下来可能免不了还会再损坏点什么。”

“不，圣纳菲荠堂今天损毁的东西够多了。这里的每块砖，每片瓦，都已经完好保存了数百年，是这个世界的见证，是历史的记忆，绝不容损毁。我不希望再发生今天这种事。”

“其实我们也不希望。”

“请记住，我不袒护任何一方。”

“理解。”张俞宁点了点头，“这是个拥有独立价值体系，与众不同的地方。虽然在圣纳菲荠堂待的时间不长，但这地方令我印象十分深刻。”

“这地方尊崇与外面截然不同的信仰。”

“信仰？”

“对，你来自外面的世界。那是个必须守规矩的世界。其实这里也一样，不过是彼此所遵循的规则不同而已。你既然信守他们的规矩，就应该知道那得付出何种代价：你的尊严，你的生活，无不被限制在那些所谓的法律条框之内；你的家，你的女人和孩子，无不是他们那庞大资料库中的一串字符。他们给你打上标签，登记在册，包括你身上每一颗痣的位置，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就是法律，这就是义务。但这些规则由谁制定，你吗？当然不是。你没那资格。那个世界的主人，是那些祖祖辈辈高居庙堂，子子孙孙控制着这个国家的人，是那些高高在上，从娘胎里就注定要成为统治者的世袭贵族。他们是新时代的君主，只不过是由某一个家族血统，转化为一群利益攸关的同类。他们世代延续，共同维护苦心经营的体系。像我们这些出生卑微的人，永远也轮不上制定规则的机会。所以，我们选择自我管理。在这里，所有信仰只有两个字：自由。这地方所建立的一切规则，都不过是为了维护这项权利。”

张俞宁感觉这位夜枭先生像是在给他上课。不过，他喜欢听，尤其是在此时此刻。“我想我能够理解你们的信仰。”他说。

“是吗？”夜枭偏着头问。

“是的。”张俞宁笑了笑道，“这曾经也是我的追求。”

“看来咱们是同类。”

“我想，你们的信仰此刻也正在遭受考验。因为你们的信仰跟外部世界截然不同。如果是在从前，这种不同彼此还能容忍，但假如正在讨论的新法得以通过，像个人信息服务那样的商业措施得以落实，这地方的规则就将很难继续维持，对不对？”

“听起来，夏先生对新法议案研究得很透彻。”

“谈不上透彻，也是这两天刚注意到，正在埋头苦读。”

“那么，夏先生对新个人隐私法修正案持何立场？”

“我持反对意见。”

“原来是这样。”夜枭认真看着张俞宁，“我可能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乐意见到像夏先生这样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我理解得不错，那会是个很可恶的法案，会对大众构成危害。不过，我刚刚才有所领会到法案的实质，还需要进一步了解，需要点时间。”

“如果了解清楚了，先生是要将他们那些丑事公诸于众吗？”

“他们？”张俞宁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人远比他想象的知道得更多。不过，跟他接触，对自己来说会增加不确定的危险。他想了想，接着说，“很显然，巨石与新法案倡导者之间肯定存在幕后交易，这件事需要有人站出来，向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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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真相，揭露他们的阴谋。”

“好！很好！”夜枭拍了拍手，“正义之士。”

“过奖了。只是跟你一样，我也追求自由。”

“期待你成功。”

“谢谢。”

“记者先生，此行前途凶险，可能远超你预料。来，带上这个，可能会有用。”夜枭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银灰色手枪，将枪头朝后，枪把朝前，递到张俞宁面前。

“我身上可没钱。”

“不，你已付过钱，算在那笔赔偿金里。”

张俞宁笑笑，接过那把枪，把它插在后腰上。

“外面那些人怎么办？”他问。

“那些人你们就别管了。我刚收了笔赎金，自然要履行点义务。不过，我所提供的保障仅在圣纳菲荠堂内有效。至于离开这里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不做任何保证。”

“这就很好了。”

“其实，真正的危险不在外面。”夜枭忽然冒出一句。

“哦，那是在哪里？”

夜枭犹豫了一下，古怪地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他们无所不在。”

张俞宁抬头望了一眼。“谢谢指点。”他也笑了笑说。

在张俞宁跟夜枭“聊天”时，孟霄欢心里一直在敲鼓，却不敢出声打断他俩。但他隐约能够判断，至少暂时不会有危险了。夜枭说到做到，一直把他俩送出了圣纳菲荠堂，而米高和陶岳阳他们那帮人对此毫无办法。因为一大帮无法无天的亡命徒，拦在了他们与那两名怡然自得的家伙之间，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目标从视线里消失。

离开圣纳菲荠堂，两人迅速朝停车的地方赶去。

“刚才真是被吓死了。”孟霄欢一边走一边拍胸脯。

“因为被用枪指着？”

“不，不是。我怕你答错话，惹夜枭不高兴。”

“相比之下，你好像更怕他？”

“谁说不是呢。”孟霄欢使劲点了点头，“你想想，那些人连政府都管不了。”

“这就奇怪了，哪有政府都管不了的人。”

“嗨，说来你不信。不过，幸好你没跟他承认自己不是夏寅秋。”

“承认了会怎样？”

“他帮我们，十有八九也是希望你能把巨石的丑闻给捅出去。但他为何有这个想法，他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呢？就因为那个法案？”

“不知道。当时我就随口一说。也许恰好被我说中了什么。”

“你是随便说的？”

“随便说的。”

“你还真是……”孟霄欢边走边摇头，感觉不可理喻。

“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你说我们被追着跑的时候，慌不择路，怎么就碰巧刚好跑到那地方去了？现在想想真是惊险，要不是这一来，怕还真脱不了身。”

“碰巧跑到了什么地方？”

“纳菲荠女士的圣堂啊。”

“不就是误打误撞嘛。”

“误打误撞？”张俞宁摇摇头，“你看啊，在圣纳菲荠堂，若是对方开枪，射中我们就能把我们截下来。在里面开枪没关系对不对？就像你说的，只要不影响里面人的生意，杀我们就跟杀鸡似的，那里的人最多看看热闹。而他们并不开枪，我们也一路闯入了圣纳菲荠堂最神圣的地方。惊扰到那个地方，夜枭肯定会出现。而他是有规矩的。”

“老狐狸，你想太多了。”孟霄欢停下脚步，愁眉苦脸的看着张俞宁。

张俞宁冲他笑笑，拉他胳膊继续往前走。他并没说，其实他以为他和孟霄欢是被人故意赶到那里去的。但心里为何会有这种印象，却又道不出缘由。回想起来，他甚至记得那个跟在后面追得最紧的家伙好几次明明就快要追上了……张俞宁摇摇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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