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岭

“吃饭了。”赤岭把两个肉饼递给小竹。

孔萧下葬以后，小竹抱着一个包裹，没有开口说过话。

“你是故意的？”每天只送水送饭，其他不提一句话，老鬼估计也是得了他的叮嘱，这些日子都没在眼前晃过。小竹接过饼，靠在马车上，吃了起来。

赤岭淡淡地笑了，毫不介意地点了点头：“是啊，现在总算肯和我说话了。”看来她渐渐开始想通了，就如同当时失去兰儿的他。

“我师傅，是孔国公的独女。就因为是女儿，不能继承国公府的家业。于是孔国公招婿上门，想把家业传给师傅的儿子。可惜，师傅嫁人不久，国公和她的夫婿就双双为国捐躯。听说后来，师傅生下了一个遗腹子。因为小公子命中所缺，师傅就从外头抱养了我，希望我能陪伴公子无灾无难长大。不过最终，小公子幼年突发重病，也离开了师傅。出入神女墓的时候，我想你们应该很好奇吧，我怎么会对墓中的事物很熟悉。”

赤岭抬起头和小竹的视线相撞，的确，他是有过怀疑，那时老鬼还同他说，用人不疑，所以他也没有多问。不想小竹会在现下提出来。

“因为我师傅的母亲，是屈家的嫡女。据说算是屈家那一辈里唯一一个长大的嫡女。她天赋极高，聪慧异常。从小也不喜琴棋书画，女红厨艺的，反倒是十分喜欢研读屈家流传下来的关于女巫的书册。屈家家主不喜家族出女巫，就把她早早地定亲给了一个清流的读书人家的嫡子。结果她却悔婚逃跑了。屈家派人找她，却发现她已经自行修炼了女巫的咒术，对她又气愤又畏惧。两方就这样一个抓，一个逃，后来她居然嫁给了孔国公做夫人，屈家的人就停手了。你说，我师傅的娘，是不是挺厉害的。”

不是厉害，这是传奇了吧。赤岭望了一眼外头树下倚着的老鬼，见他的耳朵竖的笔直，就知道他老早就留心在听他们的交谈了。他拾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朝他一丢：“来吧，知道你想说话很久了。”

“嘿。”老鬼反手就接住了赤岭丢来的石子。他拍了拍身上的枯草，慢慢地走到小竹的面前，问出了他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孔萧她？”

没有人知道孔萧去了哪里，除了小竹之外。

“我亲手埋了。”小竹平静地说，这些不敢直面的，她只能咬着牙面对。逃避，不是她的性格。

“唉，节哀。”老鬼猜到这结果，却还是不相信。这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死亡，一直离他很近。也许在不久的某一天，他也会如孔萧一样，与这个世界辞别。

赤岭恨不得给老鬼一棒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清了清嗓子，想要开口，听到小竹的声音比他先响起。

“师傅已走，你想宽慰我，这些我都懂。但是老鬼，下次要是再被我发现你拿前几日要死不死的眼神看着我，相信我，我会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的。”小竹模仿了老鬼的神情，把自个儿给逗笑了。她低头继续吃了一口肉饼。

“得得得，小祖宗，我的老君，只要你肯说话就成。”老鬼被她一说，也开怀起来。

“既然你方才说你师傅的娘如此厉害，怎么你师傅还会被孔家欺负？”赤岭见气氛又不那么紧张了，抓紧机会问了小竹，她肯多说就能帮她多多排解。

“那是因为，师傅的娘多智近乎妖，或许没有她，孔国公也不一定能当上国公。她不许国公纳妾，不然就以咒术让孔氏断子绝孙。孔家的人既想从她这得到好处，又害怕她会害他们。孔国公在她活着的时候信守承诺，只与她生了我师傅一个。在生下我师傅之后，她一直体弱，养育师傅到十岁后就仙逝了。关于神女墓里的事，都是我师傅告诉我的，因为曾经，她的娘亲去过。”

听到此，赤岭和老鬼都是一脸的震惊。有前辈去过，看来神女墓也没想象中那么神秘。

小竹瞥了他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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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明了他们的念头：“师傅只告诉我，她没有到墓室，到了甬道就折返了。如今师傅死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墓中遇到了什么。对了，你们还记得发现的那枚银镜吗？”

“清如？”赤岭第一时间就想起来了。

“对的，我收拾师傅遗物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串玉牌，底下刻着这俩个字。我想这应该就是师傅娘亲的闺名。”

“屈清如，屈清如，屈清如……”老鬼的嘴里一直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一定见过或听过，只是太久了，他记不起来了。

“老鬼，你是屈家人，是知不知道些什么？”赤岭见老鬼若有所思，还以为他想起些事来。

“我早就被逐出屈家了，石头，再说又是上一辈的事，我实在难想起来。”老鬼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就像一块大石，压住了他的心，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受。

“没想到，你和我，也算是八竿子能打到的亲戚。”小竹吃完了饼，叹了口气，“屈清如死后，孔国公居然一下子就收了十多个小妾，愣是想要生出的儿子来。我师傅在国公府的日子就渐渐难过起来。她恨孔府，却也离不开孔府。但我师傅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在屈清如的忌日，在她爹面前，杀尽了惺惺作态的小妾。自此，再没一个人敢小看我师傅。孔国公也在那一日后，死了生儿子的心，一心只求给我师傅招个好夫婿。”

厉害真厉害，老鬼在心里感叹，他和赤岭互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里读出了认同感。屈家的女儿，真的是不同寻常。

“所以你读的懂太一文，都是因为屈清如教的。”赤岭想起身上的九凤困，就是小竹解释给他们的。

小竹点点头，有些惆怅地说：“你看，一个人的一生那么长，从我嘴里说出来也就花了一盏茶的时间。”

“要不，你再同我说道说道屈清如的事，我帮你编个话本让她名垂青史如何？”老鬼提议道。多么丰富的人物，不让大明朝的认识认识对不起她这离经叛道的一生啊。

“少来，她若想名垂青史，还用得着你费口舌。”小竹白了老鬼一眼，就知道他打的不是好主意。

“好好好，我还懒得操心呢。”老鬼口是心非说，他走了几步，想要回到树下再休息会。这几日赶车他与石头相互换着。石头年轻，熬得过苦。他不行，时时犯困。

“明儿！明儿！”远处一骑烈马飞驰而来，呼喊声由远及近。

“叫谁？”老鬼回头看了荒道，方圆几里都只有他们三人。他把视线落在石头和小竹身上，他们这儿好像没有叫明儿的人。

扬尘随风过，来人的面貌也清晰起来。赤岭和老鬼心里都“咯噔”一声，晕啊，日赶夜赶，居然还不如这个起初见面就觉得文弱的公子——赵九。

他俩同时看向小竹。她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嘴角带过一丝嘲笑：“我倒从未听师傅说过，他的骑术这样好。”

那是，你都没同他见过几面。老鬼念头闪过，幸好嘴没那么快说出来，这个没见过几面的赵九已经算是小竹实际的夫君了。这事就由得他俩自己去解决，旁人插手反而不好。他与赤岭心有灵犀地往远处走了，离马车离了将近半里多远，看到赵九已经下了马，走到了小竹面前。

这大热的天，晒得人口渴的紧。老鬼从包裹里掏出一个甜瓜，劈成两半，挖去了瓤，递了半个给赤岭。

“你说他们会打起来吗？”老鬼吃着瓜，听不清楚赵九在和小竹说什么，生怕小竹脾气上来就把她夫君劈成两段。

“不会，我觉得小竹近来好像长大了。”赤岭叹道，如果成长的代价是这般大，他宁愿小竹能永远是初见的那个模样，“再说，万一把赵九打死了，小竹不就成寡妇了，她没那么傻。”

“说得也是，说起来，这件事里，赵九也是无辜受害。那天我看他中的春……呃，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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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会比小竹少。看起来孔萧是铁了心要把小竹嫁给赵九，甚至不惜用这种手段，只是我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老鬼问向赤岭，这事不好问小竹，如今难得有个他和石头独处的机会，看看他能不能发现什么。

“孔萧是何许人，她的心思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是白问了。”赤岭摇了摇头，看向远处两个人，昂着头站在一起。明媚的阳光照在她们的身上，光晕忽大忽小。如果没有这些阴差阳错，或许他们不会再相见了。

“我现在担心的是赵家可能出事了，不然你想，堂堂侯爵之家的嫡子怎么会出现在项城，又怎么会愿意如此匆忙又简陋地办了婚事。”赤岭心里明白赵九估摸着十有八九遇到了困难，如今他面前的赵九也是遇到了棘手的事了。

烈日下，树荫中，马车上的小竹摸了摸嘴角的碎屑，跳了下来。

“你小心。”赵九想伸出手去扶，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你与我，就是错误。快走吧，别再我眼前出现。”小竹侧过身，不想看见赵九。

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赵九的眼睁得大大的：“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我是真心爱慕你，希望能迎娶你做妻子。那夜也并非我所愿，但你我已是夫妻，我想我必须担负责任。”

“无人要你负责，孔家不会再找你了，你赵家与我最好再无瓜葛。”小竹头疼，这个家伙怎么就是认死理呢，“我再同你说一遍，你喜欢我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但不要用你一厢情愿的喜欢捆绑我的自由。还有，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你的。”

小竹说完，已经完全背对着赵九。

赵九盯着小竹袅袅婷婷的背影，心头还荡漾着那句这辈子不会嫁给他的话。其实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他幼时就喜欢听那些侠客的演义，幻想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嫉恶如仇，行侠仗义的人。再长大些，他去茶馆听书，最喜欢的就是御魃女的事迹。他还想偷偷溜出家门去九州看看，说不定就能被他遇到御魃女呢。结果就被父亲抓了回来，说是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孔家小姐竹长明，对外宣称是温婉贤良，天生丽质，誉满项城。实际上，父亲偷偷告诉他，竹长明是孔萧的徒儿，精通风水，能招魂御鬼，十分了得。他还庆幸父亲居然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给他找的妻居然是江湖中人，心下欢喜的恨不得收拾包裹奔去项城瞧瞧。

结果父亲说明儿会自行来京师拜访，至于这门亲事能不能成，孔萧说要明儿点头才行。他去城门日日盼啊盼啊，从春末到夏中，终于等到了她。那天的风缓缓地吹，御街人潮涌动，夏蝉长鸣，日光初升，侧眸一望，乍见一张笑意盈盈的脸。眼眸如烈日般明媚灿烂，心头悸动，才明了曹植所言的翩若惊鸿是何意。

可是，自己却不得她的喜欢。

“日夜兼程而来，只想问你一句，为何你连一个机会都不曾给我？”赵九又恨又惑，他相貌不俗，家世不差。可从见第一面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眼中的冷漠，那是一种拒他千里之外的冷。本以为没了机会，却又让自己与她成了婚，得了她的身子，既是如此，她仍不愿与他有关系，这是为什么？

“我，早已心有所属。”说到此，小竹的神情变得温柔了起来，整个儿的凌厉之气也渐渐隐去。她想起年少时遇见的少年，聪慧张扬，世间再无别的男子能与之相当。

风吹过她的长发，赵九多想伸出手去抚过她的青丝，把这千转百回的柔情妥帖收藏。他不怪她，这世间本就没有完美。就如他贵为人人羡慕的侯府嫡子，也有付出千万分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他只想保护她，怕她为世人所累。

哪怕她比自己想得还要厉害的多。情这一字，他卑微过，勇敢过。那么今日他甘愿为之从容，只盼余生，她能安乐。

赵九俯下身子施了一礼：“姑娘保重，赵九这厢告辞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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