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岭

“明，明儿？小竹？”老鬼驾着车，往北方去。这段不好走，一路上颠颠簸簸的，连带着他的话都是疙疙瘩瘩的。

“屈少庸，听说你还曾被叫作魏哥哥呀。”小竹尾音的呀字拖得长长的，听得老鬼一气。

“哼，咱们都同生共死多少回了，你还拿这事来挤兑我。”老鬼鞭子一抽马儿，专挑那磕碰的石头擦过。

马车上下起伏着，车里的小竹一时不慎滚到了车尾，她揉了揉脑袋，伸出手往前爬了一阵，眼疾手快地把老鬼拖进了车里。

“哼，叫你吃瓜不带着我，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小竹怒气冲冲。

很快，车里传来了老鬼的痛呼和小竹的大笑，赤岭牵着缰绳，驾着马，嘴角的笑再也忍不住展露了出来。

赶了一个月的路，老鬼对小竹从不离身的包裹兴趣浓厚。孔萧死后，她从孔家去而复返，手里多的就是这一个破旧的包裹，可她从来不曾打开示人。他和石头悄悄商讨过，这包裹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猜了半天，也没个结论。

这日，眼看着快到下一个庄子了，老鬼对着小竹毫不客气地说：“小竹，我们哥俩的盘缠快用完了。好不容易遇到个大庄子，借宿吃饭啥的都需要些钱来打点，不若你出些可好？”

“那是自然，我与你们同行，怎可只让你们付钱。”小竹想想了，把包袱放在一旁，从钱袋里取出一把碎银，递给老鬼，“你瞧这些够是不够。”

若是平常，小竹铁定挖苦自己几句，要知道他老鬼虽然看中钱财，但也是腰缠万贯之人，决计不会在这时候要她出钱的。如今，她居然就这样顺从地把钱递给了他，老鬼滑过那包袱一眼，顿时觉得手上的碎银沉甸甸的。

“你怎地不打开那包裹，不论你师傅留给了你什么，你都得看看是不是。”总压在自己的心底，迟早有一日出事，更何况他们如今去干掉脑袋的事，可不能因此事功败垂成。

小竹瞥了一眼老鬼：“你很想看吗？”

她把包裹丢给他：“我敬重她，但我也不会原谅她。这包裹是我回去前她交给我的，叮嘱我在第二日打开。其实，我后来回去取包裹时才想明白，或许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死，还是安排了那件事。”小竹的脸色闪过一丝僵硬冷漠，直至今日，她都从未完完全全地说服自己。

“你若想看，就打开看吧。只怕里头又是我不能答应师傅的事。”这个包裹可以算是师傅的临终之物，令她辗转反侧，始终想不好要不要打开。若里面的事，她做不到，那她宁可一辈子都不打开。此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平日里最看不起的鸵鸟一样，遇到事就把头埋进地里。可经过了那一晚的事，她是真的很想就这样在地里埋一辈子的。

其实，回头想想，她身边有老鬼和赤岭这样的朋友很不错，他们总愿意让自己直面选择，不再逃避。

“那我可就看了，嘿嘿，看了也不同你说。你就一辈子抱着这个秘密吧。”老鬼那手可是练过的，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取过包裹，拆了个干净。

车帘在风中飘荡，露出小竹半张白皙的脸和微闭的双眼。

我的老君！

“停车停车！”老鬼大喊一声。

赤岭连忙拉住了缰绳，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大庄子，老鬼这一惊一乍的，出什么事了？

他停稳了车，才往老鬼那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他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这么多。”

眼前的房契地契整整占了大半个包袱，随意瞥过几张薄薄的纸，就能看到上面写得一串串小字：湖广汉江五百亩良田，两京汉中衡阳街铺六十九家，苏州府山林三百五十亩……

老鬼的手轻轻地抖着，饶是他腰缠万贯，也没有一下子见过那么多的契纸，而且都还是上好的地界啊。他手中的这个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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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让小竹一跃成为大明朝的首富了吧。

怎么办怎么办，沉浸在数契纸的欢乐中，他的老眼都有点昏花了。诶，他是数到第几张来着？好像是一百二十七了吧，老鬼觉得他的脑袋也有点晕沉了。不管有几张了，他只想感叹一句，孔萧，真是太有钱了。

老鬼突然不想数了，那些纸好像在提醒着自己，还不够富裕。他细心地把这个地契和房契用原来的油纸包好，再放进大木匣之中，整整装了两个大木匣，啧啧啧，这小竹也不嫌硌得慌。咦，这还有个小匣子，老鬼想着既然看都看了，那就全看遍了吧，再说有前面富可敌国的契纸，想必这小匣子里的东西应该没那么让人惊讶吧。

他取下头上的发簪，轻而易举地开了小木匣上的锁。那两个大匣子都没有上锁呢，老鬼眼一顿，心思一转，手上就打开了小木匣。居然是一封信，信上写着：竹长明启。竹长明，原来小竹的本名叫这个。他想信件还是不看了，毕竟是孔萧写给小竹的。他把信取出来，发现下面放着一本书，书名是：楚巫咒术。

什么情况，这《楚巫咒术》不应该是屈家流传之物吗？怎么会落在孔家的手里？他随手翻了几页，定睛在了其中一页上。这里居然有九凤困的图案！可惜，老鬼不懂太一文的意思，他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老鬼，我记得你也是财大气粗之人，怎地也会眼热。”赤岭不懂，钱财乃身外物，够用就行，不够用就赚。像老鬼那么爱财如命的家伙，也是见过世面的，不应该抱着小竹的包裹久久不放。

“哎，人生在世，欲望难填。钱财于我如命根，眼下我手中的虽不属于我，然容我多抱一刻也好。”老鬼依依不舍地把包裹放下，把那本书指给赤岭看，“你瞧这，还有关于九凤困的介绍，可叹，我俩都看不懂，那唯一看得懂的呢，却不愿意看。呜呼哀哉。”

“咳咳，老鬼，你当着我的面，这样说是故意的吗？”

“小竹呀，做人呢，要学会面对。我们都给了你月余的时间了。”老鬼把包裹往里一推，那封信摆在最上方，赫然在目。

小竹撇过脸，沉默了一会儿，闷声不响。

“算了，我们启程吧。”赤岭不忍，谁也没有资格去逼迫一个人，老鬼这样，显然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尴尬的气氛被打破，小竹突然叫住赤岭：“先别启程，我倒想看看她想和我说什么。”说完，便拆开信封读了起来。

老鬼向赤岭笑了笑，那笑容里多了分释然，仿佛在说，你看，我就知道小竹会这么干。

赤岭没有回应老鬼，他想，如果这样能让小竹被动地放下，也好。

半晌，车里传出了小声的抽噎。老鬼和赤岭纷纷转头。老鬼想，神了，竟然能看到小竹哭。赤岭暗忖，哭出来就好了。

一张信纸伏在小竹的脸庞上，将她姣好的五官都盖住了。

老鬼忍不住问了句：“你师傅说了啥？”

小竹抬起手在脸颊上抹了抹，露出红红的一双眼，如烟雨蒙过的夕阳，让人心中一恸。

“想知道吗？”她一笑，面上的神色就生动了起来。赤岭一直觉得小竹这人，平日里瞧着模样算是个中等之姿，可她若笑起来，那世上的风光旖旎都不及。

他怕见到她笑，因为她一笑，就会让他想起兰儿的离世。他又无比渴望她笑，这样就能回忆曾经爱笑的兰儿。这种复杂矛盾的情绪杂糅在他思绪里，让他无比无奈的想，人家笑不笑，又关自己何事呢。

小竹说完话，用指尖火把信纸给烧得个干干净净：“就不让你知道。石头，走吧。本姑娘肚子饿了。”

“驾！”赤岭见老鬼一脸的呆愣，可转过身后，就是憋闷的笑脸。这变脸之技堪比蜀中的川戏还厉害，不由得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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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向前行驶着，来到了魏家庄的地界。

赤岭才走了几步，就发现，这魏家庄当真诡异的很，户户人家都挂着白幡。难不成魏家庄的每户人家都死了人。一下子能死这么多的，就是瘟疫啊。他想到此，就停下车与老鬼商量，是继续前行去下一个村庄，还是在魏家庄打探一翻再走。

小竹翻动着那本《楚巫咒术》，听着赤岭想前往，老鬼主张撤走。她合上书，墨色的眼淡淡地望了魏家庄一圈，“走吧，逃不掉的。”

“什么意思？”赤岭和老鬼齐齐问她。

“赶近不赶远，你我都许久未曾吃过热饭，睡过好觉了。既是让我们碰到了这样一个庄子，又会如何呢。”

看着石头眼下的青乌，老鬼也默许了。是了，这一路奔来，见过多少的瘟疫，他们都扎营野外，喝着溪水，吃着野味。小竹不说，他还没那么想念北面的面食，可她一提起，自己的馋虫被引出来，再难控制。难不成，他们要次次避着庄子走？那等到了盛京，估计三人都会饿得人比黄花吧。

“那就先去打听打听，都还不清楚这魏家庄是怎么回事。”赤岭说着，驾车前进。

车轮咕噜咕噜地转着，进了魏家庄，家家闭户，连个人影也瞅不见。奇了怪，既然每家都有白幡，有新有旧，那应该是有收尸的人。走了一路，都没有一点声音，静寂的如同阴冷的墓室，不由得让老鬼他们三人都警惕了起来。

“咯咯咯，七叔，来活人了。”巷道里跑出了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小童，剃了个独占鳌头的发型，蹦蹦跳跳地来到了马车前。

老鬼乍一见他，就有种熟悉的感觉。他的视线在他手腕上露出的玉串上停住了，盯了许久，才把目光转移到了小童身后的六尺多高的老汉。

老汉念年约五十，干瘦的身躯爬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黝黑的脸上一双出奇平静的眼盯着出现在眼前的三个人。

“老翁，我等乃京师人士，路过魏家庄，希望借宿一晚。”老鬼没有行礼，甩了甩衣袖，径直来到老头的面前。

“我是义庄的收尸人。这魏家庄的人都死绝了，要借宿的话，去那里的土地庙。你们自便。”老汉指了个方向，便叫过一旁玩耍的小童，“君哥儿，别乱跑。”

“多谢。敢问老翁，这哥儿的玉串是从何得来。”老鬼见他们两人就要离开，大跨两步走到了老翁面前。

“你问这作甚。”老汉一脸戒备。

“这件宝贝价值连城，却出现在衣着破旧的小郎君手上。莫不是偷来的？”小竹缓缓开了口，她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中带着贵气，冷漠中带着无形的轻蔑。

“你胡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靠在老汉身后的小童听了小竹的话，气得大喊了一声。

“那就是你娘偷的呗。”小竹冷冷一笑，不带温度的眼落在小童的脸上，试图找出一些熟悉感。

小童呆愣了片刻：“我娘才不会！”

“君哥儿！”老汉吼了一声。

小童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各位无凭无据，还是莫要信口雌黄的好。”老汉的语气里带着点气愤，拉过小童就要离开。

“敢问你家哥儿是否姓沈？”老鬼可从来没这样失神过。赤岭暗道，就是见沈妃时他都是进退有度的。他突然想起初见沈妃之时，老鬼盯过沈妃的手腕，难不成就是在找面前这个小童所带的玉串？如此一想，他盯着这一老一小的背影，问了这句话。

老汉的脚步一顿，没有开口。反而是那小童转过头来，朝着赤岭做了个鬼脸，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信口开河，我可是姓屈呢。”

冠吾之姓，承汝之名。老鬼眼前浮现起十余年前的那段岁月，忽的血气翻腾，险些站立不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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