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岭

“哎哎哎，石头，我的头好疼啊。”小竹用手撑着头，一脸痛苦。

赤岭担心地瞟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来：“少来，我不会再上当的。”他方才都没舍得吃一个果子，肚子饿得不行。他把背对着小竹，打算把剩下的野果全吃了。

“噗通”一声，赤岭拿果子的手停在半空，他心道不好，立刻转身看向小竹。

小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连忙大喊：“老鬼，快醒醒，小竹晕过去了。”

“她不是一直晕着嘛。”老鬼嘟囔着翻了个身，又打起轻鼾来。

赤岭无奈，丢下果子，疾走到小竹身边，把她抱了起来，重新放在案台上。

野果滴溜溜地滚到各处，沾了灰，又静静地停下。

赤岭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有气儿，一时半刻死不了。正当他打算去捡果子的时候，小竹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攥得紧紧的。

他轻咳了一声：“放开。”瞧她这模样，真的让人难辨真伪。

只有林间的虫鸣鸟叫回应他，赤岭想缩手都不行，她这样攥着今晚他怎么入睡？他只好把胳膊放在案台上，用另一只手拾起脚边的一颗果子，擦了擦，吃完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对不住。”

又轻又柔，随着夜风很快消散，赤岭回头，小竹闭着眼缩成一团，手上的衣衫早已被放开了。他翻了个白眼，这两个人，都不是省心的。念头一闪，赤岭把外衫重新盖在她的身上后，走到了门边。

阴冷的山风吹起他的发，今夜是七月二十四。月亮弯弯地挂在天边。如果没有意外，月底他们就能抵达盛京。不知盛京比起京师，又是一番什么样的面貌。

第二日，小竹苏醒。赤岭带着老鬼一起去挖井，权当是日行一善。

老鬼身材瘦小，他下井查探一番后，就和赤岭商量决定就地填井。井里的尸体有老有少，有枯骨，有刚死不久的。各种死法的都有，唯一相同的就是她们都是女子。

这些可怜的女子，不知道生平遭受了哪些痛苦，死后还得浸泡在水里。赤岭转念一想，难道这口井里都是被拐来魏家庄的女子？她们无父无母，没有户籍，挣扎死去后自然也没有坟茔。

井为地煞，抛尸在此，岂不是让魏家庄的人用水产生不便吗？赤岭趁取土的时候，在周围观察了一圈，此地风水运势一般，不是宝穴，也不是恶壤。

“老鬼，我们把井砸了，下去细看如何？”赤岭觉得就地填井的主意不错，这下面有多少尸体他们不清楚，一具具取出来，都不知道要做到猴年马月。但他总觉得这地方怪怪的，要是不解了心中疑惑就填了井，就不舒服。

“那简单。”老鬼拿起工具就锤了起来。

日上正午，两人把腥臭的井水捞出来了大半，也看清楚了底下浮尸起码有二十多具。赤岭往后退了两步，踩在烂泥上，脚底有个硬物嗝着难受。他拾起来就着日光一看，圆形方孔，竟是一枚古钱。古钱上有血迹，他擦去了淤泥，才能完整地读出“半两”二字。半两钱，从先秦到汉初延续了两百多年。哪怕他手中的是汉初的半两钱，也有一千七百余年的历史了。在这井里能发现这枚带血的古钱，赤岭的思绪混乱起来，看来他的猜想是对的，这口井没有那么简单。

他把古钱给了老鬼，并说出了他的疑惑。老鬼低头想了一会儿，就弯下腰在淤泥里摸索，一处又一处，等赤岭见他停下来，老鬼的手里已经有了七枚古钱。

“这是通魅。”老鬼把赤岭发现的那枚古钱又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所谓通魅，就是沾了童子眉的铜钱。铜钱经万人手，阳气很重，加上童子眉，便能起到抑制阴气流动的效果。越古老的铜钱，效果也就越好。我们手上的秦半两，也不知是哪位同道那么舍得下本钱，造了个封魂阵。这里的小七关应该有十七枚铜钱，我找出了七枚，另外十枚不知道放置在何处。我想这些女子死去之时应该是怨气极重的，而魏家庄的人把她们抛尸与此，一来封死尸身的阴脉，让她们的怨气消散。二来这些女子的魂魄封于阵中，游弋在这个假黄泉中，永世难觅出径，庄里的人也不用怕来世被人报复。”

“那不是就不得超生？”赤岭盯着脚边的累累尸骨，心情沉重。

“唉，斯人已逝，何需如此。”老鬼拍了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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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泥，“小七关已破，我们去把土倒进来吧。”

赤岭点点头，爬上去挑了二三十担的土才把这井口给填平了，无碑无坟。他放了三颗早上采来的果子，算是祭奠了。

烟尘滚滚，魏家庄也在他们身后变得越来越小，缩成一个小点儿。

一路到盛京，倒是平顺的很，再也没遇到什么事。

八月初一的清晨，盛京的怀远门外缓缓驶入一辆疾驰的马车。

“是石天师吗？请进请进。”范府的管家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等到了马车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人请进了府里。

一行三人，老鬼扛幡，赤岭居中，小竹背包袱，前后各一个，跟着管家来到了扶乩之处。

范府的官人是个汉人，在皇太极的政权中混得不错。院落不大，却处处彰显着江南的景致。小竹边走边瞧，突然明白为何这两个人要选范府作为打开名声的第一步。

听闻皇太极有个极受宠爱的妃子海兰珠，封为关雎宫宸妃。可惜她失子后就郁郁而亡，皇太极日夜思念，竟荫封她为元妃。要知道元妃在汉族的意思就是指嫡妻呢。看不出姑侄同娶的皇帝，是个如此痴情的人。不过也正因为他的痴情，也才能让他们有所筹备。

小竹跟在赤岭身后，打量着四周。能来范府，还得多亏老鬼在三教九流中的神通广大。听闻范府最近不太平，范臣文的母亲到处求神拜佛，还想找天师扶乩。都说苏州府的金采扶乩极负盛名，天下无双，可路途遥远，放眼盛京除了萨满就找不出一个扶乩者。碰巧的是，传闻是金采的弟子的石赤岭出现在盛京。于是，三人被“请”到了范府。

在入府前，三人就摸清了范府的底细。范府大官人范臣文早先是大明的文官，后来在与大清的战役中被俘虏来盛京当了奴隶。皇太极重用汉人文官，范臣文颇有才华，就被瞧中做了个小官。这些年来他一路高升，在盛京也是极有地位的。他一共娶过两房妻室，有六个小妾。今日来此，就是为范臣文的第二房亡妻扶乩。据说这个妻子是在他汉族妻室死后，由皇太极赐给他的满族女子。经过老鬼的调查后呢，才了解，这个所谓的满族女子也是个汉族的，只不过是被满族贵族收养在身边的。

范臣文的第一房妻室是幼时定下的娃娃亲，大字不识，与之话不投机，早早地因病去世了。而第二房妻室，虽养在满人家中，但其自小喜欢唐诗宋词，与这范臣文也算是心意相通，鹣鲽情深。故而她去世后，传闻范臣文仿若生命失了光彩，一下子白了头。皇太极一瞧见他这模样，思及海兰珠，就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常常邀他进宫坐坐。

穿过月亮门，到了一个大院子里。小竹看到了一个精神矍铄的中年官人坐在一把紫檀玫瑰椅上，头上依稀可见两三根白发，周围有四个年纪较大的女婢伺候着。小竹收回了眼，心下叹道，传闻之所以是传闻，或许没有多少人关注他是真是假，而只想从中获取传递消息那种满足感吧。例如，石头冒充金采徒弟，范臣文一夜白发，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何为真，何为假。

“石天师是师从金采大师的吗？”范臣文历任两朝，本不信这些事。要不是自己的母亲一定要请道士来家里做法，他也不会去调查母亲口中大名鼎鼎的金采。后来听仆人来报，金采扶乩，人人称道，实乃货真价实的天师。这时，他就改了想法，圣上一直为没有见到宸妃最后一面而遗憾，要是这个金采能扶乩，帮助圣上度过心结，那他在盛京的地位就能更上一层楼了。于是，他花重金让人去打探金采以及和金采相关的扶乩师。若能过得了他这一关，才能有资格被引荐给圣上。若是连他这关也过不了，权当是给自己母亲一个慰藉吧。

“我与金前辈萍水相逢，他指点过我一段时间。被同道之人所见，才误传成了我拜入金前辈的门下。不过石某的能力，范大人待会也能瞧见。”进了这范府的门，赤岭知道范臣文肯定对金采和初到盛京的他们都有一定的了解，在这样一个伴君许久的文臣面前，他不敢掉以轻心。

“天师，请。”范臣文手指着一处，那里已经布置好了扶乩所用之物。

赤岭不急不缓地走到沙盘前，净手，对着小竹和老鬼点了点头。他看向范臣文：“范大人，过会我的道友会将我所测得夫人之语讲述出来。”讲完，他抬起右手掐算一番，“今日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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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若我能得青睐，范大人有什么想和夫人讲得，大可一诉愁肠。”

赤岭闭了眼，他也知道扶乩而来的会是清风烟鬼，能上了他身的必然不是好东西，但他更相信小竹和老鬼的术法，能御鬼而言，会让这范臣文深信不疑。他笔直地屹立在沙盘前，如一座高山。他慢慢地伸出手，做了个道家莲花印：“万业千孽，弗得吾目。得魂入定，浮沙显身！”

范府的人也偶尔会请个紫姑，玩玩架乩，但因为范大人不喜这些，都不敢放在打眼处扶乩。如今老夫人请了金采天师调教过的石天师来，这等大事怎么能错过，他们都睁大了眼想要看看这石天师是不是有真本事能测出夫人的话来。

风一阵一阵的吹，石天师说完话就不动了，反倒是跟着他来得两个人动作不断。

老鬼布阵。

小竹燃黄符纸。点燃的那一瞬间，她就听到了毛骨悚然的惨厉之音。看来范府不太平，和这只鬼关系极大。她决定先探个究竟，用双手起印：“范金氏，乙卯年洛河生人。九岁入盛京，十三岁嫁入范府，二十八岁亡故。”说完，她朝着范臣文一撇，眼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视，“不知可对的上你家夫人？”

“对对对。”范臣文还没有开口，他身边的满头白发的婢女上前走了一步，满怀希望地盯着小竹。

众人都低了头，对其恭敬有加。小竹也就猜到了她的身份：“老夫人莫急，这扶乩所耗时间颇久，石天师正在感应天地之气，由我来代述。”

“好。”范臣文见自己母亲按捺不住，出了头，连忙站了起来，扶着母亲坐下。他也在暗中感叹，石天师这一行的本事。要说他的妻室金氏，何时生何时死，是容易打探来的。但出生于洛河，是只有他和母亲才知道的事。

“伴我情怀如水淡，赋得闻君红袖添，南窗雨歇无梳妆，君心似云无常散。”赤岭从筲箕中取出乩笔，手速极快地在沙盘上写下了一首诗。

小竹上前，慢慢地念了出来，边念边观察范臣文的神色。啧啧啧，表面上爱妻情深的范大官人实际上是个负心人呀。她冷冷地笑了笑，又听到了悲怆而带有绵绵不尽的恨意的女鬼之音。

不好，这鬼要在此时附身！她一急，退到老鬼身侧，用眼神示意他动手。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将女鬼引至乩笔上，能保赤岭之精气，也能解范府的难题。看来，他们还是低估了此女的怨气，也不知她生前受了什么，连老鬼的阵法都压不住她。

“天师请鬼，不会伤害到你们。”小竹侧眼，瞄了一圈府中众人忧心忡忡和胆颤心惊的神色。

她的话不徐不缓，给人莫名的信任，让他们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有什么想说的，你们尽可趁此机会。不过，此阵逆天，天师最多能撑一炷香的时辰。”小竹盯着沉默不语的范臣文提醒道。

范臣文屏退了仆从。既然是老爷和夫人的私语，众人都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五个人。

“呵呵，文郎，你可想我？”赤岭蓦得变了脸，摸了摸那不存在他肩头的长发，似笑非笑地盯着范臣文。

“妖，妖孽。天师，快除了她！”老夫人猛地站了起来，指着老鬼和小竹说。

范臣文一开始以为石天师和他说能与金氏一诉愁肠还不太相信，毕竟现在还是白日里，众目睽睽，阳气十足，就算招鬼进府也挡得住煞气。可当石天师那声调和动作都与金氏平日说得和做得相差无几时，他发现自己的腿软了。大热的天，他的手冷得快冒寒气了。

“金氏，我为你做水陆道场，为你捐功德祈超度，你倒好，做了鬼还要引得我家宅不宁！”老夫人握着椅子的手紧紧的，保养得宜的手上扭曲的青筋一下子绷直了。

“娘，你眼里只有你的儿子，可有我这个日日尽孝在你眼前的儿媳。”赤岭莲步缓缓，朝着老夫人走去。

“你儿子，他为何娶我，你不知道？我又为何而死，你也不懂吗？”

“闭嘴！”一旁的范臣文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这妇人，不守妇道，还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呵呵。”“赤岭”拿手拂了额间的发，抓到一小撮毛，就用手指打着圈儿，“范臣文，你的病治好了吗？”他的眼有意无意地扫过范臣文的下身，嘴角还带着一丝讥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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