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者幻影之城

第二天早晨，维克多是被外婆的叫喊声吵醒的。朦胧中他听到家里的鸡没了，还以为夜里来了黄鼠狼，便赶紧穿衣下床出门查看。外婆站在院子里的鸡舍边，惋惜地看着一只倒地而亡的肥硕公鸡，嘴里还嘟哝着太可惜了，养到冬天还能再长两斤肉。维克多并不是很喜欢那只公鸡，因为每天天不亮它就开始打鸣，即便用枕头压住耳朵，还是能听到它那高亢的声音。但是看着外婆难过的样子，维克多也没表现出庆幸，还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一只鸡死了感到高兴。他跑去厨房拿了一块硬面包，干脆提早去了学校。学校里还没怎么人，维克多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边啃面包一边画画，不时回头看看最后一排海内克的位子，想着那天他说自己是鬼魂的话，不由心生疑窦。不一会儿同学们都陆续到齐了，教室里开始变得热闹，叽叽喳喳不绝于耳，却唯独最后一排角落里海内克的位子还空着。维克多试着问旁边的同学，海内克今天为什么没来？

此话一出邻桌的几个同学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海内克？”几个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你今天又犯傻了吧，我们儿这根本没有海内克！”

一句话听得维克多头皮发炸，后脑勺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你们确定？”他战战兢兢地问，“那……最后一排那个角落里是谁的位子？”

几个人扭头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维克多以为他们会吓唬他说：“当然是鬼了！你能看见他？”谁知他们说的却是：“那个位子？那不是伊万的课桌吗？你小子脑子有问题吧！”

“伊万？”维克多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是啊，怪胎伊万。”

“不，应该说是野种伊万！”另一个同学抢着说，“我听村里的人说他妈妈是妓女，生下他都不知道爸爸是谁，就想在所有跟她睡过觉的男人里面找个名字给他取名，可是太多了想不起来，就取了个最普通的名字伊万！”

“后来他自己改名叫海内克，怎么听都像个德国名字，有人就怀疑他爹是个德国嫖客！”

听着同学们恶意诽谤自己心目中的好朋友，维克多实在忍不下去了，刚想反驳回去，却突然想起了上课铃声。刚才还议论纷纷的几个人立马闭嘴坐正，维克多还以为老师来了，转头一看却发现，海内克正踏着铃声走入教室，脚步快速而沉稳，脸色平静而冷峻。维克多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脚步，看着他在最后一排角落的课桌旁坐下，觉得他愈发神秘了。

放学后，等其他同学们都走了，维克多走到海内克的课桌前——由于他总是走得最晚，所以放学后是接触他的最好时机——维克多打开书包，将那本铅笔画册交还给他。

“谢谢你的画册，对我来说真的很有用！”

“你已经听说了我的身世，所以也想要跟我划清界线？”海内克平静地看着他说。

“不，绝不是！”维克多使劲摇头，“实际上，我一直好奇你读的什么书，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海内克似乎没想到他想进一步跟自己交往，看上去有些意外，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呼啸山庄》，递给维克多。维克多高兴地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

“最好不要在夜里看。”海内克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随即背起书包离开了。

虽然很不舍得，但外婆还是当天就炖了那只离奇死亡的公鸡，还加了很多鸡蛋大小的面团，扔进汤里炖了一大锅。尽管维克多踏进院子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味，但此时的他已经没心思吃饭，一心只想尽快翻看海内克给他的那本书。一口气看了十好几页，才在家人的催促下走向饭桌。吃完晚饭后外公一直在忙着加固鸡舍，让维克多帮忙掌灯，接着是其他家长使唤他打其他下手，所以当他终得以于脱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时，已经是晚上该睡觉的时间了。可维克多怎么睡得着？他趁其他家人都睡了，便偷偷下床关上房门，小心翼翼地点起蜡烛，还用本子遮挡了多余的烛光，以免家人发现，然后才迫不及待地拿出那本《呼啸山庄》借着昏黄的烛光继续读。

这就导致了，他在夜里刚好读到那段洛克伍德先生半夜被风雨惊醒，将手伸出窗外，结果抓到一只冰冷鬼手的情节，着实把维克多吓得不轻！忽然想到放学时海内克跟他说不要在夜里堵这本书，他当时还没太在意，结果没想到果然这么恐怖！维克多赶紧合上书本平定了一下心情，倒不是因为他真的有多害怕书里的诡异内容，而是书中的有些描述突然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奶奶。他想到奶奶临死前已经饿得骨瘦如柴，咽气后不久，维克多抓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干枯、冰冷，全然没有了生命的气息，竟然像极了书中描写的鬼手！想到这里维克多突然悲从中来，想到奶奶被埋在遭人遗弃的边陲小镇，躲避饥荒的人们纷纷背井离乡，如今那里恐怕已经变为一座空荡荡的鬼城，只剩那些被饿死的灵魂四处游荡！维克多默默将书放回书包，随即拿出纸笔，画下了奶奶的样子。记忆中的奶奶平和、慈祥，喜欢做玉米饼，那香甜的味道维克多至今还记得。但奶奶死的时候已经好几周没吃一块饼了，只有荞麦汤和已经发芽的土豆，吃一点就拉肚子，胃里空空如也。

但维克多画中的奶奶又做了很多玉米饼，在盘子里堆成高高一摞，旁边桌子上还放着香喷喷的烤面包。

或许是熬夜熬得太困了，以至于维克多没听到院子里的骚动，直到其他家庭成员寻声跑出屋子，他才被纷乱的脚步声吵醒。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维克多赶紧穿上衣服走出屋门，还没走到门外就听见家人们在焦急地议论。

“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

“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不会是有人使坏吧？谁会这么跟我们过不去！”维克多刚走出屋门，就看到大人们都站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那个地方是猪棚，养了一只灰黑色的克米洛夫猪。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油然而生，维克多慢慢走到大人身后，从他们的缝隙间朝里面探头，却只见那只猪四肢僵硬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活气儿。

“怎么办？原本是想圣诞节前卖掉的，这时候肯定卖不到好价钱！”外公愁容满面地说。

外婆更是哭得捶胸顿足：“我辛辛苦苦养一年了，怎么会这样？今年算是白费劲了……”

维克多一看这情形，知道大人们都在发愁呢，便默不作声地准备走开，刚转身却被严厉的母亲一嗓子叫住了：“维克多！你鬼鬼祟祟的干嘛？是不是你给它喂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是，我怎么敢？”维克多慑于母亲的严威，问心无愧却显得唯唯诺诺。

“如果被我发现是你闯的祸，看我不把你卖到波兰去做苦力！”似乎家里出了什么事总会想到孩子身上，母亲也不例外，但好在父亲还保持理智，劝妻子别太激动有话好说。

于是几个人在家里商量了半天，在中午之前就做出了决定——由维克多的母亲在猪脖子上割开一道致命伤，由父亲用板车推倒集市上去卖了，就说是有邻居使坏半夜杀死了猪，不然别人会以为是病死的，那样根本卖不出去。那天维克多放学回家的时候父亲还没回来，家里人也没做饭，都如坐针毡地等在屋子里，维克多进门发现屋里的气氛这么严肃，便一声不吭地钻进自己房间接着看书。当他看到呼啸山庄的两个孩子欲从别人家的院子里翻墙逃走，却被追上来的恶犬咬住脚踝的时候，忽听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父亲推着空荡荡的板车回来了。没有太多的喜颜悦色，一家人只是聚拢上来问价格怎么样，显然得到的答案不尽如人意。外婆抹着眼泪去厨房做饭，嘴里还一边嘟哝着说这个冬天只能吃土豆了。

“已经不错了，”在屋里听到的维克多在心里说，“我在捷克的家人饿死的时候连土豆也吃不到。”

没几天的功夫，维克多就将那本《呼啸山庄》读完了，这天放学后恰巧有时间还给海内克。

“真让人大开眼界！”维克多兴奋地称赞到，“我从来没读过这样的故事，很有吸引力呢？”

“你喜欢？”海内克问他，“不觉得可怕吗？”

“虽然是有些离奇，甚至偏激，但主人公的精神力量真的很感人，反而不觉得他是个恶人！”

“如果你不讨厌他，说明我们是同类。”海内克说。

维克多很高兴因为对书中人物的观点一致，对方就可以接纳自己成为朋友。于是他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给书里的故事画插图，我一直在练铅笔画，不知道行不行？”

“你确定？”海内克说，“每个人读书时脑海里的画面都不一样，你确定能做到？”

“虽然肯定会有难度，”维克多说，“但我想只要有你在的话，一定能给我很多指引。”他的这句话显然是一种邀请，接下来会被对方接受还是拒绝，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好吧，”海内克想了想说，“那我们就试试看。”

于是他们达成协议，此事不做声张，每天放学后两人会约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通常是图书阅览室或者教具室，开展两人的秘密工作。他们会把想要画出的片段选出来，然后逐一讨论细节，包括人物、空间摆设、背景，都要先画出轮廓仔细研究构图，然后根据人物特征逐步丰富内容。两个人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但又不敢耽搁太久，怕被人发现。

有一次在他们讨论的空档，维克多向海内克说起自己外婆家死了猪的事，还说出了一个他从未告诉给任何人的秘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团黑影在半夜潜入我家院子，那团黑影就像游走在墙壁上的沥青，在寻找人类的生气，结果刚漫上窗边，院子里的猪突然哼了一声，果然那团黑影立马就朝那只猪扑了过去，将它死死裹住，猪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音就被吸走生气，瞬间成了一具尸体。”

“结果早晨就发现那只猪真的死了？”海内克问。

维克多有些不安地点点头：“你说那究竟是梦，还是我恍惚之间真的看见了什么？”

“不太可能是真的，”海内克分析说，“你或许只是睡梦中听到了什么动静，由此产生的梦境。”

维克多点点头，似乎觉得有道理。

孩子的世界总是充满着稀奇古怪且不着边际的幻象，有的是天真无邪且人畜无害的，有的则带着一点年少懵懂的非分之想。比如维克多和海内克关于小说中人物的长相和刻画，而那些于他们同龄的孩子们，却开始盯着新来女老师的背影想入非非。新来的女老师叫奥莉嘉，年纪不大，二十出头，正是俄国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她金发碧眼，脸庞圆润得像苹果，且皮肤白皙身材曼妙，这样的美人胚子，即使是年幼无知的小孩子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于是自从奥莉嘉老师来了之后，学校里所有男同学的话题几乎都是她。有的男孩幻想着如果她是自己的姐姐就好了，更有野心的却开始扬言长大后要将她变成自己的女友！

然而就在其他同学们沉迷在奥莉嘉老师精致面庞里的时候，维克多和海内克心里却只有凯瑟琳（《呼啸山庄》女主角）。他们读她、想象着她，甚至一遍遍画她，且乐在其中。但充实而快乐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它们的插画绘本也到了尾声。他们最后一天聚在放学后空荡荡的阅览室里将最后一幅画收尾的时候，维克多正捧着自己的作品爱不释手，目光中满是欣喜，却也带着大功告成、尘埃落定的失落感，似乎对即将与心心念念的书中人物告别而万般不舍。即将离开前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能像这样亲密“合作”。

“你家死了猪的事，你不要想太多。”没想到是海内克先打破沉默，“听了你的梦境后我写了一点故事，当然只是胡编乱造的，或许是你的梦境给了我一点灵感。”

“真的？”维克多一听立马来了兴致，“故事叫什么名字？我可以看看吗？”

“书名是《红与黑》，我还没写完。”海内克说。

“《红与黑》不是已经有人写过了吗？”

“对，是法国作家司汤达创作的长篇小说。我写的当然不能跟大作家的著作相比。”

“但那是你自己写的啊！”维克多兴奋地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写的什么故事？”

海内克考虑了一下，然后在好友期待的目光中从书包里拿出一只本子：“本来是想写点什么安慰你的，可是写得好像有点偏了。”

维克多高兴地接过本子快速翻了几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用笔写下的故事！”

“希望你不会太介意吧……”

“介意什么？你专门为我写故事？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维克多说。

那天晚上回到家吃饱饭，维克多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海内克的本子开始读。手写的故事读起来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比印刷书更真实，更接近作者本人，阅读体验也更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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