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媳妇，城主连这件事也猜到了？”

“嗯......是与我提过，不过我一开始以为是城主说笑而已。”

“那...咱两还跟不？要找的没找回来，来找的又丢一个，就这样回去，有点说不过去吧？”

“不用了，已经入冬，朔峰城那边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之事，我们就在中庭等到开春再下山好了。”

薪山最靠近白石山道的一间客栈，本名为“听嘈”，但昨日一曲流响舒调，再有一首撼心大乐，客栈掌柜第二日便着手改名，门匾没有做好，掌柜的就先自个儿写了张“泠泉”大纸，贴在原本的听嘈二字表面，免得被人抢了这个在自己看来寓意极佳的好名字。

听说山下许多客栈，都开始效仿掌柜此举，手快有，脑慢无。

黄白分明的门匾之上，刚好是来自朔峰城的元姐与老方夫妻二人客房，两人都有些无奈，汉子脸上，还带上了一些退缩之意。

他在冬三月，比其余九月光阴，虽不用护卫商队，清扫平原走兽，可也轻松不到哪儿去。

七尺榻怎地就不是一处“战场”了。

元姐抬头看向山上宫墙方向，开口道：“看来苏姑娘这两月应该会留宿山上，我去找她询问一些事情，你留在客栈里面等我回来。”

老方心神先松后紧。今日的“修炼”，看来是不用了，不过媳妇怎么这么惦记那苏云川呢？

“是要去问满湫姑娘的下落，还有李书亭的去向？”

昨日乐比过后，李书亭只留了一封信，就暗中告辞离开。

老方突然以拳击掌。

坏了！看来满湫姑娘，是看上那个沈藏梦或者金兰了！不然的话，怎么会一直躲着李书亭不与他相见呢，这就是在撇清关系啊！

他那好为人媒的习惯又来了，看不得登对两人作分飞鸟。

元姐不知道自家男人，现在又想些什么古怪之事，点头道：“嗯，来了中庭几日，一直没有见过满湫妹子，此事有些蹊跷，只能去找苏姑娘询问。”

话虽如此，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朔峰城主提前猜到李书亭会任性离去，如此一来，勘察朔石便没了人负责，得另找人选，一直为李书亭搭手的元姐，自然成了不二人选。

只不过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连老方也不知道。自己媳妇居然还肩扛这般重任。

“那媳妇你去吧，我不会到处跑的。”

起身离开房屋前的元姐，风情万种回眸一笑，“你最好真的不乱跑。”

老方立刻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就是看上去底气不是那么足。

......

小楼之上，白衣老人微微弓背，在手上把玩一支长萧。

八方桌旁，还坐着一个淡粉衣衫的女子，上半身趴在桌上，双臂直直贴着桌面伸向远处，正愁眉苦脸看着手上的《胡梦》话本。

师傅过分了，全书都是用新语书写，弟子那些日子一直在平原上来回奔波，都没时间学，哪里看得懂嘛！

重重叹气一声，苏云川将书叩倒，脑门也磕在了冰冷桌面。

九长老微微一笑。这小姑娘跟在某人身边久了，沾染了一些习性，比起初次见面时，还可爱了几分，哪像那家伙，纯纯脸皮厚如墙。

淡淡清香从窗棂檐隙钻入屋中，缭绕木梁，搏扑古架，老人笑意更浓。

虽然是个惹祸精，但去到一地，一地便有机缘，倒真是不错，也不知道这次途经牧耕城，又会闹出些什么事。

“怎么了，你师傅写的话本不合心意？”

也不知道外面那些混小子倔姑娘，看见苏云川当下的模样，是何感想。

兴许就和看见灵微境强者，蹲在路边大口刨饭差不多吧。

一曲恢弘大气的《万神纪》之后，上千千中庭修炼者，对苏云川的不服，已经消去大半，取而代之的，自然是暂时无法说出口的佩服。

察觉自己又不像个“大家闺秀”了，苏云川不好意思坐直身子，腼腆回道：“不瞒九长老，出于某些缘由，师姐在学新语的时候，我并未一同研习，所以......”

老人笑意凝固一瞬后，开怀大笑起来，给“不识字”的人看书，也只有梦藏生浑人才能干出这种损事。

离着薪山半日路程之外，没过小腿的青草间，一条两丈宽的石路，三人前二后一慢慢向前，赶路之时亦是赏景。

一阵风吹来，卷起断草就扑在了前面头戴斗笠的男子鼻梁上，被其摘下拿在手里，面露疑惑看着。

赤白宫墙，独阁某座二楼，苏云川十分不好意思，捏书双手用了点力，将书页都搓开如扇。

一旁的九长老倒是想明白了她口中所谓的缘由，定然是四处搜寻覆地蟒灵核那些日子所致，暗叹梦藏生也真是狠得下心，苦了弟子。

老人收敛笑意，慈祥看着苏云川。怪不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苏云川抿唇在脑海中思索一瞬后，小心翼翼问道：“九长老，我能不能把《胡梦》带回去慢慢看？”

每次都来这边的话，她有些不自在，若不是梦藏生强行要求，她原本打算住在山下客栈的，现在则必须住在山上。

老人摇头，“我与你师傅有约，需要保你在中庭这段时日的安稳，苏丫头可别让我这个老头子为难，你师傅对我可是颇有微词，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就因为老人回到中庭，抬高了术法的同时，却没能压下修炼者自大傲气，梦藏生在五十问期间，暗戳戳表达了好几次不满。

“而且你来这边，若是书中有不明之处，也可以询问老头子，不至于两眼摸瞎，不通文意。”

师命难违，再加上九长老给出的理由占着理，苏云川也不好再说什么。

“哦，我知道了。”

女子满心欢喜来，却被失落填了心，顿时对某人又起了怨念。

九长老呵呵一笑，粗糙手指按住长萧音孔，打算试试看，如何才能奏出那等滚烫人心之乐。

老人眉头突然一皱，放下长萧起身，前去开门。

苏云川则是抬起盖在桌上的书，打算咬牙看下去。

要跟上师傅脚步，也不能只在修为一事。

正午和煦暖风，伴着来人踱入屋中，三两落花飘飞，好似自男子袖上剥落。

九长老与之点头行礼，只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来如此。

男子亦是面色随和稍稍颔首，与老人一同回到屋中，步履丝隙浮于地面，悄无声息。

九长老传音询问一句来意，却见男子视线看向苏云川的背影，顿时明了。

“苏丫头，先不急着看书。”

带着不解神色的苏云川回过头来，她还以为九长老是担心箫声扰人，才选择离开房间外出，下一瞬她微微呆住，看向老人身边的男子面容。

没有李书亭的俊朗无双，也没有胡靡的妖美夺人心魄，甚至单论相貌，普普通通毫无特点，比起自己师傅还普通，但对方的淡然气质，修挺身姿，让苏云川忽然记起《字典》中的一句话，形容眼前男子再贴切不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屋中古怪安静数息，男子双眼含笑，拱手作揖，“记年阁书官，见过苏姑娘。”

温润嗓音，让苏云川回过神来，顿时手忙脚乱起身，回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

左手是作揖之掌作切地状，右手却是抱拳的拳，两手靠在一起，快将双眸都挡完了。

“苏...苏云川见过书官。”

连话语都变得不顺畅起来。

苏云川心中懊恼，早知道就该听师傅的话，平日里多注意仪态，要不然何至于丢这么大一个人！

男子看出苏云川的窘迫，便主动开口缓和气氛，直截了当表明来意。

“苏姑娘，在下此次前来，是得了许可，与你讨要一些乐谱。”

梦藏生去擂鼓之时，走得比较急，猜到男子心里想法，就应允他找自己徒弟求谱一事。

苏云川此前从未与男子见过，闻言察觉到不对劲之处，起伏心潮冷静许多，悄然看向九长老。

得了谁的许可？

老人别萧身后，抚须而笑，“这位书官，昨日与你师傅已经见过面了。”

苏云川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师傅昨日，会突然亲自击鼓奏乐，肯定与眼前这人脱不了关系。

可随即她就有些为难，因为每一首曲子，只要有唱词的，都是用的新语，她也不会啊。

但是身为斩蛇人弟子，却不会说斩蛇人传下的语言，这种丢脸的事，她怎么开口往外说？

最关键的是......

九长老突然就取出一本厚厚词谱，让苏云川一怔。

前辈您这是变戏法呢？

五十问期间，人族中庭已经对乐理一事上心，就不会完全置之不理，老人讨要这么一本词谱之后，与苏云川的状况刚好相反。

识调不识词，识词不识调。

男子这一趟来，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从苏云川处讨个唱腔。

“丫头，词谱我这里有，可听过你昨日一曲后，整个中庭，只有你最清楚每首曲子乐调，在闲暇之时，帮衬一把如何？”

苏云川的沉默，被九长老当作了婉拒，她只能硬着头皮说出顾虑。

“九长老，可我......可我......”

等到苏云川嗫嗫喏喏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男子这才笑言。

“苏姑娘想说的是不擅新语一事吧，在下常年与书字打交道，虽不敢说全知全解新语，但也还算能个字正腔圆，若是苏姑娘不嫌弃，在下可在旁为苏姑娘学语一事略尽绵力。”

女子在看书之时，有人则是出于好奇，在书中看了女子好些时候。

这要是给梦藏生知道了，少说得落个登徒浪子偷窥狂的评价，估计几千岁的“人”了，也不知道要点脸。

苏云川一时间有些羞窘，可话已至此，她也没理由再推辞，只能应下。

自叹一句接下来的日子看来要忙得不可开交了，打架读书，文武双修，也不知道师傅以前怎么学下来这些东西的，不会累吗......

男子拱手，“那就先谢过苏姑娘。”

苏云川双手在胸前摆动，“书官不用这么客气，既然师傅交代下来的事，我自当尽心尽力。”

男子放下手，向着苏云川走了几步，笑意温和，“那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开始吧。”

苏云川双眸微睁。这是不是太急了些，我才拿起《胡梦》看了小半刻，连一个故事都还没读完呢。

但老人与男子，分工明确，一人持萧，一人执笔，只要苏云川随着词谱哼唱，九长老便会合奏，乐谱便油然而生。

长衫提笔的男子，转过头，双瞳雅致如清风，轻声唤了一句。

“苏姑娘？”

盯着他侧颜，再次走神的苏云川，立刻回神，心河泛起涟漪，低头落座。

小楼二层，在冬季微暖的第一日，乐声不绝于耳。

......

山外城池，白纸长街仿佛提早铺下了一层冰霜，寒意袭人。

脱下一身宽大衣衫，换为合身彩织衣物的女子，站在高阁最上层的窗边，低头看着城中风光，两条淡舒长眉微微蹙拢。

有人走入城主府内，墨雨城主回身看去。

不知第几次从平原上归来的关山砚，一言不发，看着她摇头。

同行的胡不拜，走到木椅边落座，低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墨雨城主走向关山砚，“我也收到了朔峰城主，还有另外两位城主的回信，并无与胡靡身形相似的人出现过，如今看来，他可能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绕过朔峰，返回了潼岐。”

距胡靡突然从远猎营消失已经过去了数日，关山砚多次带人出城，沿着马蹄方向追查其下落，始终一无所获。

马蹄的去向，飘忽不定，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最后甚至消失在草原中。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始终没有找到胡靡类似被兽群追杀，带血的遗留之物。

最好的推测，就是墨雨城主眼下所想，胡靡安然无恙回到胡家。

正在沉思的胡不拜，摇头道：“潼歧城也有来信，胡靡并未返回胡家。”

胡家自有方法传递书信，此事墨雨城主也是知道的，先说起周边城池的消息，就是在引话。

可得到的答复，让墨雨城主与关山砚都有些不敢置信。

“二叔，你此话当真？”

胡不拜抬起头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墨雨城主看过之后，将信还给胡不拜，信上果真没有提起胡靡的消息。

人族下一任择武失踪，此等大事，胡不拜与墨雨城主的第一个想法都是将其压下，先将人寻回，所以城中众人，至今还以为胡靡是因为败在苏云川手下，闭门不出。

而胡不拜第二封送往潼歧城的书信，则是编纂了一些胡靡近况，以此来旁敲侧击。

墨雨城主眉头深锁，“那胡靡到底去了何处？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

胡不拜眼含深意，看向自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城主侄女。

“我打算走一趟落峡城，这冬三月，城主恐怕要自己多留意城内城外诸事。”

墨雨城主瞬间明白过来，“二叔是觉得，胡靡已经去了落角平原那边？”

胡不拜起身点头，面色凝重，“既然平原上没有他的任何消息，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可能。”

墨雨城主呢喃一句，“可他为什么要去落角平原？”

难道是因为苏云川一事，要去找斩蛇人，拜师、寻仇？

知晓胡靡瞎了一眼真相的胡不拜，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胡靡还没有在平关城惹出什么乱子。

自家侄子的心高气傲，他最了解不过。

“此事也只是猜测而已，但事不宜迟，我需要即刻动身，不能喝一杯城主的喜酒，还请见谅。”

胡不拜突然说出此话，让墨雨城主有些措手不及，一旁的关山砚，高大汉子，也不由得稍稍低头。

“那二叔此去多加小心，一旦有消息，还望尽快传回。”

墨雨城主执晚辈礼，向胡不拜送别。

等到胡不拜离开后，女子周身才放松下来，双肩微垂，盈盈之姿，微微侧身背对身边男子。

“城主...那，那我也先告辞了。”

面对关山砚的话，墨雨城主并未回身，只是轻声回话。

“关大哥，还要劳烦你多出城几次。”

两人独处，关山砚心跳如同擂鼓，虽然早已经拥佳人入怀一次，可一想到日后，他就担心眼下自己会失态，匆匆应下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渐微远，墨雨城主这才回过头，看了一眼府门方向，长舒一口气。

女子回到宽大得足以遮挡几乎整个身躯的城主主座之上，习惯性揽衣坐下，却发现如今身上衣物，已经无需如此，突然就唇角勾起，露出一抹笑意。

先前商量关于胡靡去向时的忧愁神色，一扫而空。

楼外寒风骤来，刮过城郭，屋中女子，却是心情再好不过。

冷风被高阁截下些许，落在城中，一路穿行，去到了白纸长龙白纸街。

每到冬时，凡是与商道来往有关的营生，就不免清冷下来。

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纸铺，门口柜台上，摆了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持枪人偶，令来去的行人，都不免侧目那么一两眼。

柜台之后，一位老人悠哉游哉端茶自饮，双唇微启，热气便蒸腾开来。

这些日子，他可是借着“沈藏梦”赠送的人偶，好好的在一帮年岁差不多的老友面前风光了一把。

像这种精巧物件，还真是难得一见，说不如何的，那都是酸嘞。

所以老店主，才将人偶摆在了店内最显眼的位置，用以迎财长脸。

老人想着下一次沈小友来，定要好好感谢对方一番，比如偷偷拿出两本珍藏极品白书相赠，或者假公济私，给沈小友买纸多给点折扣或者添头。

抬杯抿些茶水入口中，喉头滚动，下一刻老人便剧烈咳嗽起来，过了许久才顺了这口气。

老店主索性不再喝茶，将杯子搁置在柜台上，又赏玩起人偶，就是眼皮子突然就打起架来。

老人在柜台后看着店外天色，感叹一句。

“春困、夏乏、秋倦、冬眠，真是老咯，这才过了正午，怎地就犯起了懒......”

老人只觉得这些日子，好像一日比一日要疲累。

不多久，还是顶不住困意，伏在柜台上，假寐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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