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抬首望天，轻哼小曲。

离开中庭的梦藏生，带着金兰一同往浮空镜深处的牧耕城行去，牧耕城却不是他这一趟最终要去的目的地。

走在一旁的金兰，身上并不是同样的装束，就是一身黑衣而已。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一道身影踉踉跄跄，面色疲惫，神色萎靡，好似随时会脱力倒下，却始终不紧不慢跟着。

“这样下去，他不会出事吧？”

以灵识查探过对方气血之后，她很担心不等抵达牧耕城，李书亭就会筋疲力尽，气竭倒在这片茫茫草原中。

梦藏生双手十指交扣，按在斗笠上，查看天象。

日挂正中，晕开了一个奇异光环，笼罩头顶天际视野大半，看似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这种景象，据说是浮空镜独有的风景，数千年不变。

“你看上他了？这么上心？”

瞥了一眼金兰，梦藏生随口到。

当下的金兰，还是男儿身，闻言不敢再为李书亭“求情”，哪怕此事是她体内满湫的请求。

她可不想为一个本就惹梦藏生不快的人，引火烧身，被人手起刀落宰了。

如今苏云川留在薪山宫中，没人在身边看着，谁知道没有顾虑的梦藏生能干出什么事来？

梦藏生放下双手，歪头看来，“你还披着男子外貌作什么，变回去。”

金兰是很想回拒的，虽说女儿身的时候，梦藏生对她的态度要稍微缓和一些，可维持男儿身，她的胆子会更大一些，不至于惶惶度日，权衡过后，又因为不能在人族面前暴露自己秘密，她才会一直以男儿身见人。

“你是担心李书亭会将你的身份看去？呵呵，白痴，你以为一个安插到我身边的眼线，真有资格我带你去哪，你就都能去了？你在地火大阵内出手困阻赤火，事后长老们没有询问，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以为李书亭在朔峰城，真就只是为了暗中监视我一人的一举一动？若真如此，你想接近满湫，只怕早就不知道吃了几顿饱拳了。云川说你没脑子，你还真是没脑子。”

被不停数落，金兰渐渐想明白一些事情，双眼瞪大，看着梦藏生，得来的依旧是一句骂声，外加扇在头颅一侧，力气不算重的一巴掌，虽不痛，却打得她有些懵。

“蠢货，愣着干什么？”

还在后怕的金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正是先前被青刃划破伤口的地方。

自己这些年，没有被缉拿斩杀，真要多谢长老们网开一面。

刚过肩背的头发，肉眼可见变长，衣袍下瘦紧却不憔悴的身子，小了一圈，使得衣物穿在身上，管袖有些空荡，却又在某些部分，绷紧得叫人挪不开目光。

梦藏生看了一眼金兰如碧波般深邃的眼瞳，便收回视线，继续哼着小曲向前。

金兰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物，她觉得被看这一眼，有些古怪意味在其中，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不等深思，就被梦藏生哼唱的曲子给吸引，暂时安心下来。

这一路行来，她唯一高兴的事情，就是可以听许多从未见闻过的天籁之声。

兴许是金兰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一个女子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李书亭心弦颤动，精神一松，便向前扑倒在石路上，满身灰尘，颇为狼狈。

走在前面的梦藏生，停步回头看来，使了个眼色，“不管你对他有没有意思，去...扛着他，醒了就丢下来。”

至于治伤、喂月生丹，想都不要想，一个凡境修炼者，摔一下还能摔出毛病来？给你惯的。

金兰对梦藏生的话，可谓是言听计从，真就返回，将昏迷不醒的李书亭抗在肩上再追上来。

“为什么非要拦着满湫姑娘，不让他们两人相见？”

就问最后一个问题，金兰如是想到。

梦藏生稍稍弯腰，从身旁草丛中，摘了一支毛草，随后叼在口中，小时候山野间放牛时，最喜欢这样做。

视线远眺，青翠大地，突然就笔直一线，青黄相接。

走了几日之后，他们终于到了牧耕城，用以耕种之地，从此去，还是慢吞吞脚程的话，得再有个两三日才能真正抵达城池所在之处。

用于驯养城兽的牧原，则是在城池那一面，一直到浮空镜千丈高崖临海边界为止。

梦藏生抬起右手，拇指食指空捏出半寸之隔，“李书亭想要求取满湫姑娘芳心，原本只需要跨越这么小小一条沟渠，可是他倒好，乘舟万里送卿去，移山填海绝归途。”

伸手向前，双指间缝隙变大，远处辽阔田野，都在寸间。

“一旦做错了事，就别想这么轻松挽回，他现在的下场，就叫自食苦果。”

梦藏生用牙碾动口中草尾，指向身边的金兰，“听懂了吗？”

金兰大致明白了，她在中庭这两年，也确实见了不少男男女女，互相倾心，谈婚论嫁时，一方做错了事，彼此生出怨怼，挽回不及，就此分道扬镳，而那些能够重归于好的，往往比起之前更加恩爱。

就是忍不住嘟囔一句，“那满湫姑娘怎么想的你也没问啊。”

换来的是梦藏生一记狠辣眼光。该蠢不蠢，该聪明不聪明。金兰立刻缄口不言，将李书亭掂了掂，以此来缓解心神煎熬。

向前走到田边，放眼望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稻谷映入眼帘，梦藏生突然就换了方向，走上田坎，金兰只能跟上。

这一路上途经不少人家，都是厚厚石基，抬高屋舍，屋中也大多少人，只留下老人带着孩子，不见青壮年，原来都在这片广阔田野中劳作。

汉子们赤膊下田，一茬又一茬收割粮食，妇人们就在后帮着归拢偶尔落下的谷杆。

干得热火朝天时，突然见这么奇怪的三人出现，有人直起身子擦汗，才发觉已经到了休息时分。

“哟，大哥大嫂们忙着呢。”

梦藏生停下脚步，站在泥埂上笑言。

田中汉子，笑容淳朴热切，“这位兄弟，你也是来收粮的？怎么之前没见过你呢，再过些日子，可就要错过时候了。”

视线落在梦藏生身后的金兰身上，众人想法都差不多。

这姑娘看上去娇娇弱弱的，但真是...有一把子好力气，最关键...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

梦藏生嘿嘿一笑，摘下斗笠，“你们误会了，我是个独行猎人，有事要去一趟牧耕城那边，刚好经过，看见这儿干得热火朝天，路上无聊太久，这才上来搭话，你们不知道，我身后这位，还有她肩上脱力那个，都是闷葫芦，这一路上，可给我憋坏了。”

金兰迎着众人审视目光，点头过后，放下昏睡的李书亭。

打量了李书亭周身许久，确定没有任何伤口，人也还有气息，确实是疲累昏睡，汉子们握住镰刀的手，这才稍稍放松。

看见这样的三人，不起疑心才怪。

梦藏生又脱下蓑衣长靴，挽起衣袖裤脚，一副要下田的模样。

汉子们当即阻止，“这位远猎人兄弟，这些活我们干就行，您想必是有要事要去牧耕城那边，可别耽误了。”

梦藏生自顾自下田，笑道：“你们这是觉得我帮忙会添乱啊。”

几个大老爷们尴尬摇头，可脸上神情分明是默认。

梦藏生爽朗一笑，“放心吧，我以前打过稻谷，不会给你们添乱的，我呀...就是想在田里淘些泥鳅、黄鳝什么的，总不好白拿吧，帮你们干活，就当以工换食了。”

反正现在吃东西也不怕有虫，有机会不尝尝味道，岂不是可惜。

汉子们呵呵一笑，原来是这样，“那兄弟你一个人随意忙着，我们忙了一上午，得先休息一下。”

梦藏生一副干劲大涨的模样，“好嘞，你们先休息着，我就随意了啊。”

一群人淌着泥水上了田坎，梦藏生则是满脸喜滋滋地踩在淤泥中忙活起来。

回过头看见金兰还傻傻呆在岸上，就喊了一句。

“愣着做什么，想不劳而获？不亲自动手，等下掏的鱼鳅可没你的份。”

金兰犹豫片刻，还是一言不发卷衣下水。

旁边的人都反应过来，是自己误会了，原来两人不是夫妻关系。

梦藏生借了一柄镰刀，收割稻子时，荡漾水面映出的面容，目光微凝。

等到农汉们休息够了，再回到田里时，放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杆子，也不由有些惊讶。

梦藏生提着好几串鱼鳅，满脸笑意归还镰刀时，自己只留下了其中一串，将其余的都还给了他们，还惹得他们蛮不好意思的。

带着满身污泥的金兰，顺便又给李书亭身上也添了些泥巴，继续往牧耕城而去。

“你之前来过牧耕城，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金兰正暗自感叹，希望自己不会像李书亭一样惨，突然被问到，下意识回答。

“牧耕城有什么古怪吗？”

梦藏生没再说什么，看金兰的反应，就知道她应该是没有用灵识查看过牧耕。

“我在山里两年，从来见过没有哪个地方的日色，会和浮空镜这里一样。万事万物的不同，一定都有其中原因，我对天上这个日环的来历，很感兴趣。”

金兰点头，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这些日子，梦藏生对她的态度，虽然还是阴晴不定，但是比起之前明显要和善得多。

像这样的解释，梦藏生之前根本不可能对她有耐心慢慢道来。

“以前吃过鱼鳅黄鳝吗？”

金兰想了想，回道：“吃过鱼，不过泥鳅黄鳝没吃过，味道应该差不多吧。”

明明看上去是普通好友间的闲聊，怎么这么瘆人呢。

梦藏生提起长串转了转，“真是巧了，我也没吃过，之后你帮我好好尝尝味道。”

金兰心中忐忑，但还是回道：“好。”

她肩上的李书亭，突然呓语出声。

“小湫。”

梦藏生嗤笑一声，“长得好看不可怕，会装可怜就很可怕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满湫姑娘都知道了吗？”

只要不是与自己有关的事，金兰都会松一口气。

“都用水镜给满湫看了，不过这样真的好吗，她已经哭了好几次了。”

她总觉得体内石窟，那处好似门扉，连接大天地的潭水，比以前淹得更深，水面更广。

梦藏生四下张望，附近田地都已经被收割过了，清晰可见田间有沟渠从远处而来，而目光尽头，平整大地微微隆起。

他又一次走下铺石道路朝着那边过去，一边说道：“满湫姑娘哭还好，不哭的话才是出了大问题，我说你这些年，在中庭就没有......得，你这不男不女的身子，大概不明白什么叫男女之情。”

金兰有些郁闷，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回到自己身上了，索性不搭话。

没过多久，走上田间那处隆起土坡，正是雨水积蓄，被人为填高水面的湖泊，平原上没有溪河，农田用水都是这么来的，也是浮空镜上独有的陆上“叠湖”。

湖边青草铺地，梦藏生挑了一个地方，打算给自己弄一顿好吃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一应俱全。

“让满湫姑娘出来吧，正好此处四面八方都是水地，引来些雨水也无妨。”

金兰便放下李书亭，走向湖边，抬手招来一团水，变化为一扇丈许高的立镜，却无法从镜中看见任何景象，涟漪从中间扩散，从“门”上荡漾到下方湖水中，远远散开平息。

一袭水青色长裙的女子，好似伸手挑起帘幕，从镜中走出。

极有礼数，分别向着两人见礼。

“金兰姐姐，梦大哥。”

梦藏生起身笑着应了一声。

看来还是心疼心上人，怨上自个儿喽，不然怎么会先对金兰行礼？

时隔多日不见，满湫对梦藏生的态度，情理之中，有了些许生疏。

下一刻，满湫便迫不及待去往李书亭身边，神色关切，却又不敢高声呼喊，双眼泛红不止。

自中庭听嘈客栈二楼开始，只要有李书亭在场，发生的一切，满湫都看在眼中，自然知道他这一路吃了多少苦。

不眠不休走了整整四天四夜，滴水未进，颗米未沾。

梦藏生看着满湫在湖边来来回回，不停为李书亭擦洗，以小人心思琢磨了一番。

这李石头，当真是情场高手，恐怕早就猜到自己会将一切都告诉满湫，这才顺水推舟，使了一出苦肉计吧，呸，臭不要脸的!

不多时，道道美食就摆满了梦藏生带来的桌案，色泽金黄，看上去就酥脆可口的炸鳝肉，就连金兰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梦藏生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招呼满湫过来一同尝尝，可满湫眼下并无胃口。自从可以修炼以来，她的口腹之欲，就渐渐淡化了。

梦藏生不强求，当了恶人，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被人记恨在所难免嘛，自己就和眼巴巴的金兰一起大吃特吃起来。

一开始金兰还有些拘谨，越到后面，越有朔峰城之时，彼此身份还未揭穿的那种感觉，很自然。

梦藏生只能偿个味道，提着酒杯，问了一句。

“好吃吗？”

金兰口中咀嚼着鳝肉，含糊不清回道：“好吃，和满湫妹妹做的不相上下。”

这句话在梦藏生看来，算是夸赞了，他至今为止，还真没发现谁的厨艺比满湫还好。

浅啄一口，心想金兰这次倒是回得快。

“那就多吃一点。”

蚊蝇呢喃声，在灵微境耳中大如擂鼓，桌对面的金兰，停下动作，抬头看来，却见梦藏生转头看向湖面出神。

一桌美食，金兰吃了大半，梦藏生却没有动几口，她顿时有些羞窘。

“梦藏生，你不吃吗？”

梦藏生收回视线，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习惯性咬碎出味。

果然是涩口的。

同样一道菜，在金兰看来美味非凡，在梦藏生看来，却是味道奇怪。

方才走神，是他在想其中缘由。

又喝了一口从朔峰城带来的老苦酒，初次入口前，店主老容就曾说过，其味先苦后甜，可不管他喝几次，都是无比清甜，就像是坠入蜜罐一般，偏偏身边所有人，又都是老容说的那副感受。

梦藏生失笑看着酒水，原来是味道，与造物之人心境有关。

“又不需要食物果腹，就是为了尝尝味道而已，吃这么多做什么，你喜欢的话，就多吃一些。”

闻言金兰却是再次心室擂鼓，神色紧张起来，放下碗碟。

“我......我吃够了......”

梦藏生不再说话，自饮自酌。

风云变幻，方才还晴空朗朗，不出小半个时辰，便乌云滚滚，从天际压下，隐隐有雷鸣之声，渐鸣渐响。

都是被满湫牵引过来的水运，玄化天水。

梦藏生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这附近有人吗？”

问的自然是金兰。

女子早已经心神紧绷，坐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只小心翼翼回道：“方圆十数里之内都没有人。”

灵识可以查探的范围，不知比横山城主宽广了多少。

察觉到气氛不对，照顾李书亭的满湫，满含担忧唤了一句。

“梦大哥？”

抬头看天的梦藏生，回头看来，脸上却没了笑意，“满湫姑娘，你在这里稍等。”

等什么...下一句话便两女便知晓了。

“金兰，走吧，跟我入湖一趟。”

一瞬间慌乱无比的金兰，起身连连后退。

“我...我不去，梦藏生，我不去。”

梦藏生冷冷看着她，缓缓起身，开口说话之际，惊雷炸响天际。

“你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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