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疯

八月二十五日，夜。

冷冽的月光被密林撕裂，照在稀疏的草地上，星星点点。

卫风收敛了那五人的尸首，挖了一个不大的土坑，用一片落叶遮掩。然后仔细清理了一番现场，回到自己生的那堆篝火前，盘腿坐下，他整理起自己的收获。

一些碎银，大概有五十两左右，七枚一掌长的漆黑飞镖，一柄巨大而沉重异常的朴刀，一杆白蜡杆红缨长枪，卫风一一查，最后，那把还算精美的暗红色长剑吸引了他的注意，剑式应该是昼朝时的样式，剑身挺直，剑刃由两侧弧曲而伸，朴实无华，木鞘铜装，剑装具多饰兽面、云纹，剑身为八面，体现着盍昼时期大气的风格,给人一种正气和霸气，剑体窄长且剑锋更尖锐，在剑身上，用古篆端端正正的錾刻着“独鹿”二字。

“这人的剑法不怎么高深，但这剑还不错。”卫风思索道：“五个，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还能在我回村的路上堵的正好……是因为先生么？”

唐繁曾说过，朝廷中针对朱先生的势力太多，让卫风自己小心。

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动手，而且自己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书生……

卫风想不通。

他仰天看了眼天色，距离日出还有很长的时间，天边依旧挂着点点繁星。卫风熄灭了篝火，埋了灰烬，一头扎入密林。

就在刚才，他看到了东方的树林在无规律的抖动，并且那抖动着的树梢，正朝自己靠近。

如此轻功，是个高手，打不过。

卫风仔细的观察着四周的地形，这里是一片丘陵中的谷地，左右都是小山丘，卫风记得，左面的山丘后面，跨越密林，就是一大片恶臭的沼泽。

那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卫风在漆黑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密林中埋头狂奔，身后已经依稀可以听到树枝摩擦沙沙作响，那高手近了。

奔跑着，几步越过茂密的丛林，眼前豁然开朗，同时铺面而来的，还有阵阵腐烂的恶臭。绿色的水藻铺满水面，满是泥泞的沼泽四周长满了芦苇，卫风回头，正好看到了身后那摇晃的树梢。

他一把将大刀扔向沼泽中央，“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满是绿藻的沼泽水面突兀出现了一方空洞，卫风则快步走到岸边的芦苇丛中，将身体缓缓浸入沼泽，只留下半个脑袋在水面上，同时他从水底掏出一大片黑泥，并把黑泥一股脑涂在脑袋上。

做完这一切，他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从密林中一跃而出，身形飘飞，缓缓落在沼泽的岸边。

“好俊的轻功……”此刻，沼泽之中，一双眼睛正暗暗打量着来人：“一举一动似乎蕴含劲力，难道是第五步武者？”

卫风此时经脉之中空空荡荡，内力都没有丝毫衍生，所以他充其量只能算是第三步武者，但他的真正实力，即便第四步初期的武者，哪怕身有内力，生死相搏，也要饮恨在卫风的刀下。

卫风此时并不知道，方才他斩杀的五人，俱是第四步初期的存在。

那男子站在沼泽岸边，隔着密密麻麻的芦苇丛，远远便忘见沼泽中央一片绿藻的空洞。男子目光一闪，一跃而起，脚步在芦苇丛中连点数下，整个人便向着沼泽中心飞去。

只待他飞跃沼泽中心，一柄亮银色长剑在手，向着那空洞之中猛然刺去，但一剑没入水中，预想中的肉身阻力并没有传来，反而好似一剑扎中了精钢，男子回手一挑，却见一柄大刀出水，带出恶臭的污泥。

“刘四刚！”

男子显然是认识那大汉的，此时这柄大刀出现在这，那么大汉的遭遇已然不言而喻。

那个小子，是个高手。

男子不敢托大，他知道卫风并没有离开，此刻就在周围某处，或许，他正等待着机会，给自己致命一击。

他轻飘飘的落在水面，脚踩着一根修长的芦苇，就这么站在芦苇上，随着水面的波纹上下起伏。

男子静静的站着，没有了接下来的动作，他甚至闭上双眼，放缓了呼吸。

“他……在做什么？”卫风感到奇怪，对方下一步的动作不是应该在周围搜找自己么？

“哼——呼——”

悠长的呼吸声穿出，悄然盖过了悠悠的风声。当万籁俱寂，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有节奏的呼吸。

呼，吸。

男子强劲的心跳带动着奔涌的血流，经脉之中内力流转，火热的气流在肺部盘旋，然后喷涌而出，消散于天地间。

“这是……呼吸法？！”卫风大骇：“不好！”

当男子强劲的呼吸法运转之时，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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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风的呼吸节奏被男子影响，两人的呼吸频率在某个瞬间达到了一致。

就是这个瞬间。

男子猛然睁开双眼，亮银色的长剑仿佛刺穿空气，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狠狠刺向卫风的藏身之处！

一道惊雷炸响！

金铁激鸣。

“咔嚓！”

骨裂声响。

第五步武者的蓬勃劲力仿佛将卫风的双臂打碎，贯穿的力道直透肺腑，一口鲜血喷出。

卫风毫无疑问被一剑打飞，即便他仓促之下用黑刀格挡，但巨大的力量仍旧把他掀飞出一丈开外。

这就是一个大境界的差距，更遑论男子的内力深厚无比，这对卫风是绝对的碾压。

以深厚内力支撑的明劲劲力，第五步高手恐怖如斯！

“能躲过我的呼吸法，有趣，是唐繁教你的么。”

在武道中，功为内，形为外。倍力而内，发力而外。唐繁说过，内力是由呼吸产生，呼吸一法，在道家称为吐纳，即吐浊纳清之意也。呼吸乃弛张肺部之法。夫肺为气之府，气为力之君，言力者不离乎气。呼吸法，就是人体感应天地之气的法门，也是武者修炼的基础法门。

卫风终究不是唐繁的正式弟子，所以唐繁并没有传授他多么高深的呼吸法，只是教了他很多呼吸法的常识。

高深的呼吸法可以带动周围天地间的气息变化，可以感应到周围存在的其他呼吸的生灵！

男子无疑是在用呼吸法感应卫风的存在，他锁定了卫风，所以那一剑，理论上必中！

但卫风偏偏挡住了那一剑。

“呼吸法同步的原理很简单，就是用对方强大的气来带动你弱小的气。”唐繁牛饮着朱先生的茶，思索着说到：“那么，只需要把你那弱小的气和四周天地的气同步，对方自然对你的感知就不那么明显了。”

卫风艰难的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黑刀深深插入泥土，支撑着卫风全部的体重。

少年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冰冷的眸子死死盯着手持长剑的男人。

男人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面色坚毅的少年，长剑一挥，指着少年的双眼，他轻蔑道：“能挡住我的一剑，你也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了。”

随即，男人迈步向着卫风逼近，亮银色的长剑折射出缓缓升起的朝阳血红的光。

他道：“杀你者，四海云亭，不敬南封麾下，第五步明劲武者，叶殊。”

叶殊说罢，身子微微一低，一剑刺出，他手臂和腰脊绷成一条笔直的直线，劲力自丹田勃发，冲击着腰椎，这一刻，他整个人仿佛成了一根离弦之箭，即将收割卫风的生命。

卫风看着那愈来愈近的剑锋，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想要躲闪，但身体仿佛被一股压力死死按住，此时，他连抬手都成了奢望。

“是他的呼吸法……锁定了我！”

卫风双目泛红，攥着刀柄的指节泛白，死亡的警兆让他冷汗直冒。

“呼吸法……呼吸法！”

朱筠庭院中的草地上，两人席地而坐，唐繁说起了呼吸法，他打量着卫风。

“你底子不错，但没个呼吸法打熬基础，内力是如何都练不出来的。”

卫风苦笑一声，他本来就没有机会接触到所谓的呼吸法，更别提武学基础了。

“呐，本来就不算高深的呼吸法，也不是什么独门秘诀，没事就随便练练吧。”

唐繁递给卫风一本破旧的黄皮书，那封面的左上角，竖着用隶书歪歪扭扭的书写着几个小字。

“天地齐一。”

卫风深吸了一口气，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悠长的呼吸似乎应和着森林中吹拂的清风，那一呼一吸仿佛没有气流的变化，而是自然的如同漫天的云卷云舒。

“你有呼吸法，我也有！”

随着卫风呼吸频率的加快，一种奇特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仿佛与四周的环境融为了一体，但自己主观的意识却剥离在环境之外。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这就是天地齐一呼吸法的真正内容，想传为千年前某位道家高人所创，一经问事，便在江湖上掀起了持续数百年的血雨腥风。

即便卫风没有将这门呼吸法练到与天地化一的地步，但凭他如今的掌握，挣脱叶殊的锁定却是绰绰有余。

此刻，在叶殊的感知中，自己呼吸法锁定的那个少年身影在逐渐黯淡，最终消失在了原地。

即使视线中的少年仍然在原地柱刀而立，但这刺出的一剑已然失了些许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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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叶殊的压力和天地齐一呼吸法的双重作用下，一道微不可查的暖流在丹田中缓缓诞生，但卫风并没有察觉。

眼见叶殊逼近，卫风脚步连点，腰间扭动，向一旁狼狈扑去，堪堪避过了这一剑，稳住身形，他连忙回头，一刀向着叶殊所在的位置劈下。

他想反杀！

卫风的左臂一开始就被叶殊重创，此时疼痛万分，这时如果他想逃，根本逃不出叶殊的剑下。与其仓皇逃窜窝囊的死，卫风宁愿回头拼死一搏。

至少，自己战到了最后。

叶殊眼中卫风的这一刀，满是破绽。他抬剑一挡，卫风黑刀脱手，叶殊随即一记侧踹。

在腰脊扭动的那一刹那，叶殊的右腿凝聚出一道狂暴的劲力，随着他一脚踹在卫风腹部，卫风整个身体瞬间弓成了一只熟透的大虾。

“嘭！”

又是被打飞出两丈有余，一口腥气呛鼻的鲜血从鼻孔和嘴里涌出，脏器在这一脚下几乎破碎，少年剧烈的咳嗽着，每咳一次都会咳出大量浓稠的鲜血。

“要……死了么。”

卫风自然是不甘的。他从没认过命，从没甘心情愿的面对过自己遭遇的一切，他还想站起来，对着这个第五步武者劈出最后一刀。

但他站不起来了。

留存有一丝还算清醒的意识都要感谢他的体质强大。叶殊缓缓靠近，少年艰难的抬头，眯缝着眼，看着靠近的叶殊，在他的背后，是一轮已经大亮的朝阳。

叶殊举起了长剑。

“喂喂喂，传统功夫要点到为止，我这徒儿已经输了，你再出手，可就是不讲武德了。”

熟悉的语气，懒洋洋的姿态。

卫风心中没来由的一松。

叶殊止住挥出的剑，那寒光刺眼的剑锋悬停在卫风脖颈边。叶殊头也不回的收剑入鞘，他知道，今时今日，卫风死不了。

因为那个男人，唐繁！

叶殊强压下心头的震动，嘴角挤出一抹笑意，他僵硬的转身，说道：“唐繁，你不会想保下这个小子吧？”

“嗯？”

那青衣邋遢汉子背负双手，没有任何外物影响悬停在半空，居高临下的俯视一脸笑意的叶殊。

“连你主子来了也不敢这么对我说话，你算老几？”

“轰！”

一股沛然的巨力悍然压下，叶殊膝盖骤然一曲，跪倒在地，他此刻如同一片翻滚在风雨中的柳絮，无力。

这是真元对内力的碾压，这是——

武道先天！

“咳咳……你不会杀我……”叶殊挣扎着抬头，试图仰望半空中的唐繁，他紧咬牙关，一字一句说到：“我死了，你来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哼。”

青衣汉子闷哼出声，他沉声道：“朱大人同意了，回去告诉不敬南封，那位的事，我们不再庇护，但条件就是这小子。”

他放开了对叶殊的压力，几乎是在瞬间，叶殊极速冲进密林，身形几个闪烁便消失不见。

“我要这小子好好活着，不然……不敬南封的另一条腿，给我留好了。”

即使叶殊远遁数里，唐繁的话语依旧在他耳边响起，清晰无比。

“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唐繁蹲在卫风的身旁，喂他服下一枚淡绿色的丹丸。清凉的丹丸下肚，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在修补四肢脏器，伤势缓缓恢复。

“不错嘛，第四步了。”唐繁赞叹道，他也是完全没有想到，卫风会在短短几天内就练出内力，正式踏入第四步。

“不过你这根基……唉，以后你还是多打熬根基吧，不然，你这辈子都止步在第五步了。”

卫风能在毫无修为的情况下拥有堪比第四步武夫的实力，不仅是他天生怪力，更多是因为，他亏损了气血根基。

一个正常的武夫，哪怕是在第一步淬体阶段，体魄都是看起来雄壮无比，一身横练腱子肉，哪里像卫风这般瘦削。

卫风只得苦笑一声，挣扎着坐起。却不小心牵动了身上的伤，顿时疼的龇牙咧嘴。

唐繁扶着他站起，又随手递给他一根扭曲的粗长树枝，当做拐杖，又喂卫风服下一颗淡绿色丹丸，说道：“你此去，未来的路都要看你自己了，且行。”

“老师保重！”

卫风行了一个弟子礼，拜别唐繁，收拾了行李，便头也不回的走向密林深处。

唐繁目送着卫风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不见，一甩青色大袖，身形腾飞而起，转眼便没入云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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