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山古道

（一）

一辆快报废的破烂公交车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车里坐着一群无精打采的乘客。我和李正同挤在里面，经过大半天的颠簸，这辆一路“吱吱呀呀”叫唤过来的老爷车，终于停下来。

我不得不狠狠拉开疲劳的眼皮，街道两侧排满白墙黑瓦、花雕窗棂的古老建筑，外观已褪去原先的华丽，如今看上去反倒很有岁月沉淀出的韵味。从两旁梧桐树间，横拉出红红绿绿的宣传标语措词激昂，给这里增加一丝现代气息。

“叫什么来着？”李正同皱着眉头，脸色蜡黄地问我。晕车让他看上去可怜至极，他称这是一次始无前例的晕车。我笑着说，万事都有开头，习惯了就好。他骂我没心没肺。

“问你呢？”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正眼望四周，缓缓作答：“西……灵县灵溪镇。”

大概这地方的人喜欢玩绕口令，地名绕，道路也绕，记得车子绕过数不清的盘山路，在天网般的丛林穿梭数小时。绵延几十公里的山路上见不到一户人家，人像猛地扎进一只密封的麻袋，透不出一口气。

正悲叹此地荒凉至极，眼前腾然一亮，只见深山密林间拨开一片天地，现出这般世外桃源般的县城，顿时心里升起一团曙光，正想擦亮疲惫的双眼看个清楚。

车“咔”地停住，司机吆喝“到了！”，众人“哗啦啦”起立，取行李抱孩子抢着下车，车厢马上乱作一团，我和李正同一时辩不清东西南北。

“是西灵县灵溪镇？”我抬头向司机确认。

“对喽！前面已是路尽头，再不下车要回头！”司机唱山歌似地说了一句。

“师傅，您是本地人？”我拎起行李走到他身旁急切地问，“不是本地人还是哪里人呀？”他乐呵呵地反问一句。

“我向您打听一个人，十九年前在你们这儿开过饭馆，名字叫林兰花，你听说过吗？”

“十九年前？哎哟！我有这么老吗？”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我不知所以地打量着他，心想，你以为自己很年轻。

他朝我扬了扬眉头，“本帅哥今年二十四岁，还没讨老婆呢，十九年前，我才五岁，呵呵！”他笑起来。

我一愣，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眼前这张古猿似的脸谱，少说也应该上四十了，真不敢相信才二十四。

我怏怏下车。

司机一踩油门，车身一抖猛地朝前冲去，抛下一屁股尾气。

李正同盯着远去的车，“二十四公岁吧！”他嘀咕着，肩膀一耸笑起来。

“是呀！长得够原始的！”我附和一句。

“这里的空气也够原始的，这才是天然氧吧，h市的天然氧吧纯粹就是个笑话。”李正同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我朝身后看看，一条黑幽幽的柏油路从山间蜿蜒过来，这就是我们进山的唯一道路，可以望见最远处它盘在山腰上的模样，看上去复杂而险峻。柏油路在我们脚下断开，再往前换成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一直通往房屋林立的街道。

点缀在两侧的是高大茂密的桂花树，迎风舞动，生机盎然。

一路往前，灵溪镇的房屋人家已近在眼前。

我望见一排晒太阳的老人，夏日的太阳惹得他们眼皮直颤。

“也许他们认识林兰花。”我欣喜地迈步直冲他们走去。

李正同没有跟过来，他趁机一屁股坐在桂花树下休息，看上去疲倦到了极点。

“各位大爷，向你们打听一个人，林兰花，认识吗？”一排老人同时朝我翻眼皮，几秒钟后，又同时摇头，整齐得像在做广播体操。

我立刻意识到我在同一群几乎和我成为两个世界的人对话，我冲他们友好地笑笑，视线转向别处。旁边响起一阵哄笑，一群人正围着打麻将，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本地方言，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有个年轻人冲我嘻嘻一笑，“你问他们等于问电线杆。”他说的是普通话，我点头赞同，“那……你知道这个人吗？”

“从来没听说过，我们这里有姓崔的、姓何的还有姓沈的，很少有姓林的，可能是林子太多了，姓林的人家反而少了。”

我差点笑出来，什么逻辑，林子多和姓林的有什么关系呀

“好像有点道理！”李正同应了一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正横躺在石凳上，正悠闲地晃着两郎腿。

“喂！我们来这可不是打瞌睡的。”我恼怒地冲他嚷。

“别急！反正时间还早。”他伸伸懒腰直起身，“先找个地方住下吧！”说着，朝四周张望。

“别找了，镇上就一家宾馆，一直往前走到山脚下就是。”我伸手向远处一点，李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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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起来，“你来过这儿？”

“梦里来过！”我一脸认真地说。

其实刚才李正同坐在车上呼呼大睡时，我已经向车上的当地人打听过灵溪镇的情况。这座深藏在大山里的小镇早在明朝时就已经商贾云集，呈现一片热热闹闹的繁华景象，到清朝渐渐萧条起来。上世纪初战火纷飞时它因为地处偏僻，躲过了一次次枪林弹雨，镇上不少古建筑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如今倒成了一笔可贵的财富。

冥冥之中我能感觉得到，是这座深藏不露的古镇孕育出张笑牙。

我脚踩着光溜溜的青石板路面慢慢往前走，街道两旁渐渐热闹起来，店铺多行人也多，在来来往往穿著落伍的本地人中间，夹杂着几个时尚的外地游客。虽然游客人数不多，但小镇的大门已经被推开了，很快会人流如潮不再清静。

一幢幢经过装修的古老建筑很吸引李正同，他偶尔会走进去参观一下，化几元钱买件礼物。我站在外面等得不耐烦，见旁边一家门面不错的饭馆，想到林兰花也在这里开过饭店，忙丢下李正同赶过去打听。

站在门口亭亭玉立的小姐冲我妩媚一笑，但当得知我是来找人的忙收起笑容，“对不起，我刚来的！”

“我能进去问一下吗？”

“我们店里只接待来吃饭的客人。”她打量着我，“一看你就是城里的大学生，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既然到店门口了，不如进去吃顿饭，我们店里鸡鸭鱼肉菜都是自家产的，吃得放心。不说别的，就我们这山清水秀的环境，养出来的鸡鸭味道都跟你们城里不一样，不信进去尝尝？”

还没等我回答，李正同从身后跳出来，飞快地窜进饭店。

一小时前，那位长相老气的司机提前将一车人安排到路边饭店用过午餐，他让饥肠辘辘的我们填饱了肚子，而我看到他心满意足地将小费塞进口袋，并冲我憨厚地一笑。

才过了一小时！

尽管端上来的菜色泽诱人，但我没有丝毫胃口，倒是坐在车上几次想呕吐的李正同食量好得惊人。

趁着他大吃大喝，我向店里人打听林兰花。她开过饭店，同行之间接触的机会自然也多，我满怀希望，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

“林兰花？没听说过，从没听说过！”一个个头摇得就像拨郎鼓。

半小时后，我一无所获地走出饭店，吃得饱饱的李正同跟在后面打咯。

“别急！再问问！实在不行，贴寻人启示吧！”他想出一个主意。

正当我感到无聊之极时，忽然发现身后多了个尾巴。

什么来路？李正同冲我递了个眼色，拐进旁边一家超市。我面对橱窗玻璃假装看里面的儿童玩具，很快，从玻璃上映出一个女孩苗条的身影，奇怪地戴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草帽，还可笑地用绳子固定在尖尖的下巴底下，那规模简直就是一把小型阳伞。

应该就是她！她竟然没发现我的用意，仍旧一动不动地立着，眼睛紧盯住我，好像我是她的猎物。

我转过身，她长得实在与众不同，高个瘦削一身黑装，垂直的长发长到腰际，大草帽底下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很有几份侠女风姿，和一路见到的懒洋洋的本地人相比，她显得出类拔翠。我甚至有些欣赏她。

我轻轻一笑，怀着深厚的兴趣决定和这位跟踪者见一面。

我从容不迫地继续朝前走，她继续尾随而来，我们一起走到一个僻静的弄堂。听到李正同从后面传过来的咳嗽声，我知道我们已经一前一后截住了她。

二个对一个，我可不想以多胜少占她便宜。

我转身和她对视，先客气地微笑，然后，笑容一收，我说：“劫财还是劫色？要钱我没有，要色吗……你转过头去看看，可别后悔了。”

我看见李正同恶狠狠地冲我挥拳头，可人家根本懒得抬头，看来是劫财。瞧瞧！她正朝我慢慢靠近，“喂！再朝前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双手插腰，故意摆出狰狞的面孔。

她停住脚步，却愣愣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那张白得过度的脸倒把我吓了一跳，我暗自庆幸在是大白天见到这张脸，明亮的光线给了我胆量，要是换成晚上，没准我会把她当作女鬼被她吓晕过去。我心里奇怪如此白的皮肤除非藏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山洞里，可山里头虽然与世隔绝，也不至于不见天日。想到这儿，我不由深喘了口气。

好在这女孩除了皮肤白得异常，其他都很正常，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一条长长的粗眉，鼻梁高挺，嘴巴小巧。年纪看上去和我相仿，打扮得干净干练，从外表看，她与肤色幽黑的本地人似乎并无瓜葛。

她无所谓地瞟了我一眼，对我精心安排的这次围剿毫不介意。甚至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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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带轻蔑的表情上，我看出她根本没把我和李正同当回事。

“你为什么跟踪我们？”李正同从后面走上来问，显然被女孩奇异的外表迷惑，即使这句本该掷地有声的话，从他嘴里出来，竟软绵得毫无力量。我暗暗替他脸红。

女孩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目光跳过我们注视着前方，好像没有听见问话。

“问你话呢？”李正同稍稍抬高声音，眼睛关切地看着她，好像对方是一位需要照顾的病人。

“你听得懂我们说话吗？”我没好气地开口催促。

她却直眨眼睛，沉静在一种不可告人的尴尬中，好像突然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没见过男生还是没见过师哥？”我瞟了一眼李正同，他实在称不上帅，但还算经得住看。

听着我尖酸刻薄的问话，她总算起了反应，只见她表情痛苦地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我……认识……那个……林兰花。”

老天！原来是个结巴！

“你……认识……林……兰花？”李正同一下也变结巴了。

我笑起来，“开什么玩笑！林兰花几岁，她才几岁？”

“我……姑妈……说过。”她吃力地解释，目光却尖锐地从我脸上滑过。

看上去蛮机灵的人，怎么会结巴？我真替她可惜。

“你姑妈？”

“她是医生。”她总算完整地说出一句。

“这就对了！”李正同立刻眉开眼笑。

“为什么医生就对了？”我不解地看着李正同，他没有解释。

“你能带我们去找她吗？”李正同上前一步，热情得差点和她握手。

“你姑妈真是医生？”我不太敢相信，如果她有一个当医生的姑妈，怎么会没医好她的结巴。这女孩怎么看都让我觉得怪，尤其是从头黑到脚的装束，大热天长衣长裤，袖子长得看不见手，裹得像粽子，还是妙龄，简直比八十岁的老太太穿的还保守，是不是身上有什么吓人的疙瘩？

我挡在李正同前面不至于让他被这个女孩令人怀疑的外表迷惑双眼。

“你没骗我们？”我目光灼灼盯着她问，就在一分钟前，她还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

“我听到……你们在……找……林兰花，我姑妈……认识她，我可以……帮你们打听，然后再……告诉你们。”她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得非常吃力，脸上露出的表情就好像她这辈子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说话。

“你能打听到？”李正同又闪到她面前，惊喜地问。

“明天早上……我……告诉……你们。”

“那太谢谢你了！”李正同差点要和她握手，吓得女孩慌忙后退，神情古怪地瞪着李正同。我一下打消了她要勾引李正同的念头，连跟男生握个手都哆嗦，这哪像本世纪的女孩，简直可以回到男女授受不亲的朝代。我暗自发笑。

李正同将伸过去的手尴尬地往上一仰，“那……就明天早上，等你消息。拜拜！”

“拜……拜？”她模仿李正同的话，脸上浮出一层尴尬的笑，然后就笔挺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盯着我们。

我脚步不敢怠慢，拉起李正同转身就逃，逃出一段路，回头见她还呆立在原地，那顶可笑的大草帽将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直勾勾地瞪着我们的目光仿佛从古墓里浮出来。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大白天的，这叫什么事？我自嘲地笑笑。

“笑她吗？”李正同问。

“裹得像粽子，还不知道哪里整出这么一顶大帽子。”我点点自己的脑袋，“准是这儿有问题，相信吗？咱们碰到个智障，你瞧瞧，还对你依依不舍的，嘿嘿！”我回头瞟了一眼，她还杵在那里。

“你胡说什么！”李正同冲我挥拳头，我忙跳开。

“如果明天早晨她还来纠缠我们，怎么办？”我收起笑容问。

“你没发现她连我们住哪里都没问，明天她如果能找到我们，说明她不是智障。”李正同聪明地说。

“有道理！这座县城只有一家宾馆，她如果不傻，一定可以找到我们。”我点点头说，见李正同忍不住往后面看，感到好笑，“是不是还在痴痴地望着你呀？”

刚才还停留在李正同脸上的得意之色转瞬之间化作惊愕，他好像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了。我忙转过身，长长的巷子里空空荡荡，女孩已经无影无踪。

消失得好快！十几秒钟前她还像根木头似得定在原地，要走出这条巷子可不是十几秒钟能解决的事情。

我也收起笑容，“难道……她练过轻功。”我说。

“我们小看她了！”李正同若有所思地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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