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江枫话碎年

翁华亭以前也没见于大顶对自己的称呼里有什么恭敬的态度，当初村里那个故作高深的教书先生给自己取了个“郁深”的表字，可把于大顶嫉妒坏了，虽然除了当时村里几个孩童，也没人当真，但他后来还是酸溜溜一口一个郁深叫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眼下翁华亭从家里搬出来了，于大顶又把“少爷”挂在了嘴边，说他有毛病吧，估计他自己还不一定服气。

名字，或者说称呼这件事，对于于大顶来说似乎是一件格外特别又郑重的事情。

翁华亭心事重重，不和他打嘴仗。

那个捕蛇的老汉是个猎户，独居山野林间，也不和人往来，不到需要卖些野物糊口的时候，一般不出山，这最近油米都贵，他估计也是万不得已，三不五时会主动到马家去送几条蛇。

沿着一条逶迤小路，翻过了一座小山包，又往险峻茂林里走，障雾水汽蒙上半截身，翁华亭和于大顶二人各自握了一根粗壮些的树枝当手杖，学着打草惊蛇。

野外的水也不敢喝，就于大顶怀里揣着两个烧饼，问了翁华亭吃不吃，被拒绝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吃，只好闷着头口干舌燥的往前赶，想着争取早些到那捕蛇人家里，好歹能讨一碗干净水喝。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又走了一段路，总算隐约瞧见一小片空敞的平地，木栅栏围着两间简陋的土坯房子，大门前杆子上晒着两张兔子皮，已经剥干净了血肉，只剩下毛茸茸的皮毛。

翁华亭崴了一下脚，走路略有些踉跄，于大顶走出一身汗，拽着领口，拿巴掌扇风。

“大叔！”于大顶看见房里有人，喊了一声。

一个削瘦面冷的老汉弓着腰走出来，见了人，就直起了脊背，脸颊凹陷，沿着颧骨向下颌削出近乎直角的轮廓，印堂发黑，眼神戒备。

“大叔，讨口水喝。”于大顶赶忙陪着笑脸上前说。

老汉也不说话，下巴努了一下，点着门口那只水缸。

于大顶不敢在野外喝生水，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偏远，一时闹了肚子，严重了也是能出大事的。

“有没有熟水？”于大顶看了一眼翁华亭，和那老汉解释，“我家少爷身子虚，生水怕受不住。”

翁华亭给人随便捉去做筏子，当着外人，不好反驳，只能端起大少爷的款儿，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老汉没动，眉头蹙了一下，看样子想赶人，让他们哪凉快哪待着去。

于大顶上前一步，扶着栅栏门，笑出一脸烂柿子样，也亏着他长相俊，但凡换个人，这表情也得带上几分猥琐，“我们是马家大姐介绍过来的，买蛇。”

“马姐儿？”老汉表情松动了些，“买蛇？你们？”

“是啊，马家大姐说生意难做，以后未必还做这一行，推荐我们直接来您这儿瞅瞅，要是谈妥了价钱，以后咱们之间直接接洽，省去了她家做中介，价格也更好商量嘛。”他咧咧嘴角，“那劳烦您先给碗熟水喝？”

老汉愣住几秒，上下打量他们几眼，像是在心里估量了一番，才说：“水要现烧，你们等等。”

“诶，好说，有劳了！”于大顶赶紧接茬儿。

看那老汉走进屋里生炉子点火，于大顶赶紧把翁华亭拽进了院子。

翁华亭四处扫看一圈，没见到有蓄蛇的容器。

“看他脸色也瘦削发黑，嘴唇绀紫，要是那尸虫窝真是他发现的，咱们还真要小心。”

于大顶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他保不齐也被寄生了？但我看他举止言辞倒是蛮正常的。”

翁华亭倒是没有亲眼见过欧家老太太的情状，也没去过酒会现场，只能靠于大顶的描述加以想象，“总之得小心，你那谄媚相收一收，一会儿和他保持一些距离。”

于大顶点点头，想想又笑了，挑眉问：“你是要让我小心，还是就想借由头骂我谄媚相？”

过了一会儿，老汉端着两个糙碗出来了，一人递了一只。

“喝吧，烧开了的，我拿凉水在碗外头搪了一会儿，已经不热了。”

“谢谢大叔！”

于大顶是真渴了，接过碗，见一碗清水望见底，一仰脖干杯了。

翁华亭顺着碗边吹吹，喝了一口，确实只是温热。

大概山里水质差一些，即使烧开了，还是有股子垢锈味道。

“你们也做蛇肉生意？”老汉主动开口询问。

于大顶笑答：“家里让学着开饭铺，这蛇羹倒是很赚钱，城里都是有钱人家吃的，人傻钱多，这不是来钱快嘛。”

他胡扯一通，老汉没吱声。

“大叔，”翁华亭喝完了水，“您捕蛇多少年了？”

老汉从后腰掏出烟带来点了，闷头吸了两口，“山里人嘛，看见啥逮啥，一辈子就干这个了。”

于大顶伸过碗，“您住得可真够远的，一路上我们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几次都差点走岔了路，大叔，再给来一碗水，这天可忒热了。”

老汉没接碗，转身进门把水壶直接拎了出来，往半截树桩子上一放。

于大顶自己端起来又倒了两碗，才算喝够。

老汉蹲在门坎处抽烟袋，一声不吭。

翁华亭见机问：“能不能带我们去捕蛇的地方瞧一瞧，我还真没见过，有趣得紧吧？”

老汉呼出一口白烟，“有什么有趣的，咬了人，我可不管治。”

“他就是出城少，没见过什么场面，您当哄哄人吧，”于大顶小意悄声，“我们少爷当郊游来着，不白让您带路，啊？”他碾碾手指示意了一下。

老汉把烟袋在墙根儿上磕了磕，站起身来，“这野物也都在碰，我可不保准一定能遇上，你们要非得去瞧个新鲜，我就带你们去转一圈。”

“就是这个话，”于大顶一拍手，“咱们随便转转，就看看您平时下夹子落网的地方，您的话说，瞧个新鲜。”

老汉“嗯”了一声，在门边拿了把铁叉，门也不带，就领着两个人出了门。

翁华亭坠在最后，悄悄拉于大顶袖子，悄声说：“你随身的刀呢？还在吗？”

于大顶点头，“放心吧，我警惕着呢。”

翁华亭不信，“你也就是嘴把式。”

于大顶拍拍后腰，衣衫底下显出匕首的形状，“保护少爷，义不容辞。”

“少贫嘴，”翁华亭眯眼看着那老汉走在前头的背影，倒是看不出哪里不对来，“你说他捕尸虫，到底是不是偶然呢？”

老汉走惯了山路，林间小路弯弯曲曲，不一会儿就把两人落在身后，还要停下来等着，等于大顶他们跟上来，再继续往前走。

于大顶觉得不能这样，小跑两步，尽量跟在老汉错肩一步的位置，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搭讪，“大叔，您家里几口人啊？”

“一个人。”老汉说。

“哟，一个人住这儿不孤单嘛，”于大顶顺杆爬，“怎么不往城边搬搬，别说寻个老来伴儿，就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寻医问药也方便啊。”

老汉没吱声。

于大顶又笑，“要不要我给你划拉个相好的？我认识人不少，要不你说说条件，甭管好的孬的，有人作伴过着才有意思不是？”

于大顶叽里呱啦不着调的又套半天辞，老汉才说：“有个儿子，死在山里了，哪也不去，我得守着他。”

于大顶没想到自己还问到人家伤心处了，“哦”了一声，正要宽慰几句，却见老汉一个回身，扶着他后腰把人往旁边一推，一把钢叉往草丛里一扎！

“有蛇！”翁华亭揽着于大顶往后退了两步，看见草丛里一线青色快速曲线逃脱了。

“竹叶青，那玩意儿有毒呢。”老汉拔了钢叉，“没事，它们寻常不主动咬人。”

于大顶刚才注意力确实没在脚底下，真看见毒蛇也吓一跳，拍拍胸口站稳了，真心实意对老汉道了句谢。

“我在前面打草，你们跟着，别乱走。”老汉不善言辞，摆了下手继续往前。

于大顶和翁华亭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几许疑惑。

又走了一段路，却是从山包上翻了下去，在一个断崖口处，老汉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棵大树说：“那里是我设的一个窝子，蛇未必有，要是有兔子狐狸，就给你们带回去玩吧。”

他让两人等在原地，一个人上前去大树边，掀起地上一处枯枝败叶编搭的盖子，露出底下一个圆坑口，往里头一看，难得嘴角勾了勾，朝于大顶一挥手，“过来看，还真有只兔子。”

于大顶刚一抬脚，翁华亭从后面扯住他，小声说：“当心......”

于大顶快速想了想，“你在原地别动，我自己过去。”说完便佯作一脸欣喜，往前头走。

他一边和老汉说话，余光一点观察地面，前脚都是脚掌点地，踩实了才跟后脚。

一路走到那个陷阱跟前，有惊无险，探头一看，还真见一只灰色的野兔蜷在坑洞里，那洞也就半人高，倒是没什么风险。

于大顶放下心，跪下身，笑着伸手去够那只兔子。

后腰一把推力，重心前倾！

居然毫无防备那老汉真敢这么直接的将他推进了坑里！

“你！”

后头隐约听见翁华亭喊了一声，他已经跌在坑底，哪想那只兔子趴窝的地方也只是薄薄的一层障眼法，被他撞破，整个人居然一路向下，足足持续了几息，才重重的砸在了什么软物上。

饶是这样，他也被震得头脑发昏，眼前发花，向上去看那模糊的洞口亮光处，很快，也被盖上了。

四周都是黑暗，于大顶身子麻痹动不了，手慢慢往后腰摸，空空如也！那老汉极有可能是有蛇时扶他那一下时，将刀给顺走了。

该死！

大意害死人！

不知道翁华亭在上头又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手徐徐动了动，摸到掌心下头一点起伏，再细致摩挲片刻——

——胳膊底下，居然是张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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