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凤池

马车上，秋白跃兴奋地说“我进京这几年，第一次打这么痛快的马球。”

“我知道。”

“你们都进京了，真好。”

“我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你开心的事情信上都会跟我说。”赵宗萑本看着窗外，说着这句话转而看向秋白跃，眼神温柔又心疼。

秋白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十三岁进京，寄住在张姨母府上，事事恭谨小心，既要藏拙又不能显得愚笨丢了父亲颜面，对谁都不敢完全真心真意，种种难过，他从未言，但赵宗萑懂得，只是从不说破。

此时路过东门大街，秋白跃让修文停车，赵宗萑跟着他进了乾明书店。店中两壁皆李成所画山水，焚的檀香也是顶级的老山香，笔、墨、纸、砚陈列规整，种类繁多。

秋白跃拿起一端歙砚给赵宗萑，赵宗萑见砚上山水半浮雕，大方浑厚，不禁顺手拿起旁边的墨和纸试了一下，涩不留笔，滑不拒墨，感叹“果然是甲天下的好砚。”随即目光停在刚刚随手写的“秋”字。

“徽墨配歙砚自然是不同的，我前天见了这店，想你定会喜欢，可巧今天就路过了。砚和墨送你了。”秋白跃说着便给店家付了钱。赵宗萑毫不客气地说，“那孟泽兄再给我买些纸吧，这宣纸也挺好”。

“贵人好眼光，我们店的宣纸是泾县产的，虽然跟皇家御用比还是差了些，但也是专供京里贵人的。纸要订，客官可告知我地址，明日便可送到府上。”店家见赵宗萑有意买纸，赶忙道。

“汝南郡王府。店家，这张纸，我写了字，可否送我？”

秋白跃见赵宗萑有些反常，顺势说“行行行，买买买。”

“竟是郡王的公子，自然送得。”店家殷勤地说。

赵宗萑却失笑，看着方才写的字若有所思。。

回到车上，赵宗萑未发一言，左手攥着刚刚的宣纸，右手拇指肚摩挲着食指指尖，秋白跃问“你在想什么？这家店有什么问题吗？”

赵宗萑摇头未发一言。

“没有就好。昨日夜里宫中之事，你可知晓？”秋白跃虽不是善于谋略之人，但心细如尘，赵宗萑常说，如若他去大理寺，这汴梁定然无宵小敢犯案。此刻他虽察觉到赵宗萑的异样，但赵宗萑不说，他也不问。只是想到更重要的事情，正色道。

“嗯。”

“你早就知道？”秋白跃见赵宗萑语气平淡，好像他在说的是秋未晞又被罚抄书一样平常的事情。

“常人是不是都会觉得十三哥是主谋？”赵宗萑未答，只继续问。

“也许，但此事团练并不是受益人。”

秋白跃神色坚定地看着赵宗萑，接着说“表面上，此次宫变若成功，团练继承大统的机会最大，若不成功，谏官也有理由逼迫官家早立太子，团练也是受益人。但宗室子百余人，并不是只有团练一人，此事若成，团练也可是给他人做嫁衣，若不成，官家会更加忌惮团练。团练是用兵之人，断不会布连我都看得出来不妥的局。何况我知团练为人，如此不忠不义的手段，定然不是团练所为。”

“那你猜会是谁？”赵宗萑问。

“你说，会不会是张美人。她徒手赤脚便跑向福宁殿，颜秀等均已杀红了眼，听说宫里惨叫连连，火光应天，死伤者数，战场也不过如此。官家下令嫔妃不得离开寝宫，可偏她敢什么人都不带便要去救驾，完全不怕意外。官家也果然为此感动，宫里传官家要重新封赏，张家已是泼天富贵，若张美人复宠，怕是要权倾朝野了。多年来帝后不和，说她没有什么妄想，我是不信的。另外，我在秘阁查到一本古籍，记有牵机配制之法，也找过借阅的记录，张美人身边的贾妈妈借过，后来皇后也查问过，但张美人说是公主病重，想查阅古籍药典，看有何医治之法，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团练的毒说不定跟她有关系。”秋白跃一边分析，一边像是找到了些方向，激动的说。

“官家的侍卫，会听谁的话？”赵宗萑认真的看向秋白跃问。

“自然是官家，嗯……亦或是，皇后娘娘？”秋白跃不解的答，赵宗萑依旧看着秋白跃，不答也不问。

秋白跃试探地问“皇后此次并不是受益人，官家甚至扬言要废后，所以你是说，此次逼宫，是官家自己所为？！”秋白跃眼里具是惊恐。

赵宗萑不再讲话，算是默认了秋白跃的猜想。

“一向宽仁的官家，为了小黄门不受责罚，宁可自己半日不喝水，半夜忍着饿也不吃想吃的炙羊肉，却会为了张美人设计，不惜屠杀宫人，火烧宫殿，让参与侍卫全数被株。美人误国便是如此吧。”

“你小心说话，她可毕竟是你姨母。官家有一个国家，有万民拥护，有河山绵延，却独独没有他自己，那高处的寂寞和倔强，不爬上去，可能真的不能懂其万一。朝中派系，因利聚因利散，看似张家一派，反对张家一派，但若利益相冲，朋友也可变成敌人，敌人亦可成盟友，官家只要能制衡，便是朝局安稳。张家贪利，但张家如今的一切，都是官家所赐，而曹皇后家不是。曹家的地位是曹家先祖一仗一仗打下来的，官家动不得也管不得。官家少年登位，从来都没有选择，皇位没有，百官没有，妻子没有，只有张美人，是他自己所选。”

秋白跃明了的点点头，“这些年，官家对皇后的猜疑连前朝都看得清楚，但皇后从不逾矩，本分之事挑不出一点错，怕官家想易后不会容易。那张美人虽辈分上是我姨母，但她八岁进宫，我母亲甚至不曾见过她几面。不过既然进了京，想不亲近怕是不行了，过几日便是中秋了，我这位姨母还邀了母亲和晞儿进宫，说多年未走动，甚是挂念。想来是有意笼络我父亲和舅舅。如此行径，虽是姨母，我确是看不上她的。”

赵宗萑小声嘟囔了句“人家用你看得上”。随即转过脸不看秋白跃气急败坏又说不出什么的委屈表情，掀开帘子，见各酒家均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酒旆(pèi)，各处已经有节日的氛围了。“对了，中秋我请了贵客到我府上的私塾讲学，已经约了四火和二狗，你和白路要不要一起来？”赵宗萑差点儿忘了邀请秋白跃。

“允奕？是……人称东京疯狗的赵二狗，赵宗庭赵二郎？？？那还是不了吧，你自己的堂兄你自己清楚，风流名声在外，都快住在妓馆了。仗着年少袭爵，整个东京谁敢惹他？不过是田间收个账，把农户打到至今下不了床，为了不去学堂，把夫子家给烧个精光，哦！还有输了蹴鞠比赛，把赢球的刘衙内绑到城外柳树上晒了一天一夜，人差点儿没了。他继母见他，都不敢抬头。父亲要是知道我与他交好，可能会罚我跪祠堂。”秋白跃忙摆手拒绝。

“那是你们不了解他才会听那些捕风捉影的话。汴京，酒楼脚店比学馆多，青楼妓馆比酒肆多，喝了酒的人越多，消息就越多。谏官要的就是耳朵和衷心，他去既能藏拙又能听到很多你我听不到的消息。允奕日子虽不好过，却是我这些表兄弟里最洒脱，最让我羡慕的。才不会干那些浪荡事儿。”赵宗萑解释道。

“他堂堂宗室嫡子，还袭了爵位的！不用科考犁地，不用想尽办法光宗耀祖，日子有多难过要过到窑子里去？”秋白跃撇撇嘴。

“他母亲去世以后，叔父续弦娶了他现在的继母，那时他年纪尚小正是爱玩闹的时候，一日冲撞了有身孕的继母，以至于继母滑胎，此后一年叔父去世，他继母虽有一女儿，但心里大概想要自己的嫡子吧，终是没有机会了。这股子怨念都记在了他身上，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对，他也百般讨好过，但是回应的永远是冷冰冰的面孔。家里不顺心，朝堂上也不太顺遂。他是个宁折不弯的臭脾气，在知谏院是出了名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凡是查到错处毫不留情，因此流言诽谤都是有心人的煽风点火。”赵宗萑神色暗淡，缓缓道。

“这可是跟我听到的不一样，我听说他继母传说是个温柔贤惠的，视他为己出才骄纵他如此。至于官场，不就这样嘛，不过他不是有个长兄么？还有姐姐吧，也都不至于让他受欺负呀。”秋白跃不解。

“你父亲没有妾室，你不能懂嫡庶尊卑在有些人心里有多重要。他按道理，是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姐姐终究会嫁人，兄长是庶出，煽风点火，巴不得看他笑话。他那继母没有亲子，待他长兄便如亲生子，他若是处处抢风头，他那一家人，看他就更是不顺眼了。”赵宗萑叹口气。

秋白跃听后不禁唏嘘“总之我是信你的。他御赐的小王爷，知谏院司谏，竟被这样欺辱。中秋我同你们去，只是路儿我需回家问一下，他近来研习剑法痴迷，未必有心思去游玩，我问完再差人回你。”。

“剑法？”赵宗萑奇怪的问。

“前几日他见一老伯被几个流氓撞了却反被要挟赔钱，气不过便出手相帮，谁知所帮之人竟是王国公，国公很是喜欢他，与他聊了许久，此后他便对习武生了兴致，说是想投笔从戎。能得国公指点，也是他的造化。”赵宗萑听罢，也点头赞同。

“那你说的贵客是哪位名儒大家？”秋白跃忍不住问。

“横渠先生”赵宗萑也未兜圈子，直接答道。

“写《边议九条》的横渠先生？”秋白跃眼里闪着光问。

“嗯，先生虽无职无爵，但盛名在外，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邀到他。”赵宗萑笑着答。

“这次真是沾了贵人的光得以受教了。”秋白跃假模假样的作揖感谢，赵宗萑忍不住笑出声音。

马车上的二人相谈甚欢，秋宅的两个人，却徘徊在门口不知如何进秋实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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