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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牛挽歌

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二

没有守夜的年,是不完整的。

而每当这时,她就会睁着一双眼到天亮。她觉得自己在万物寂静中感受到了不为人知的热闹,是家家户户灯芯炸开的声音,是地底下冬眠虫子的呼吸,是她升腾不甘的欲望。说来也是可笑,在绝大多数孩子还未晓事时,她便清楚了自己的欲望。这份欲望让她努力安静、乖巧、懂事,以一个无害的形象去获得最大的好处。

比如——觉得母亲懦弱,却又装作不知情地蹭着秦凯的吃食。

“叔对我很好。”嘴里的饼用上了金贵的油,里面裹着嫩葱,加了点盐,嚼起来格外鲜香,让本就饥肠辘辘的她更是胃口大开。“以前村子里有传言说,叔对我很好是因为想让我当童养媳,是真的吗?”

年岁的增长除了饭量的增加,欲望的膨胀,同样还有对事情不同的理解和看法。以前她觉得张寡妇怯懦胆小,到死都不敢质问出口,现在又觉得这正是张寡妇聪明的地方。人言固然可畏,但她占到的便宜却是实打实的,既然这样那何必闹到翻脸的地步呢?得了便宜还卖乖叫做蹬鼻子上脸,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叫做不识好歹,张寡妇是聪明的,比她聪明,因为她两样都占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寒冷的除夕夜。她正大口扒着碗里沾了油和肉腥子的饭,越吃越饿,看不见的胃仿佛是一个无底洞。她快速吃完了手中的油饼,明明胃撑得有些痛,可心底的声音仍是在叫着不够,还不够。她舔了舔手指,油腥很香,沾了盐后更是一种难得的美味。

“如果是真的,你怎么想?”秦凯并不意外她知道这件事。秦家村就这么大,每家每户都多少沾亲带故,村中没有秘密,哪怕是一家晚上睡觉放了屁,第二天也准是传得满村那家睡觉就喜欢放屁。

更何况,八九岁的孩子,在某些村子里也并不算是个孩子了。

“不知道。”她抬起头,眼睛适应了这样的亮度后已经可以直视太阳。她今天做了很多破格的事,比如说看到秦老爷子倒霉时想笑,再比如相信秦望舒,还有刚刚问出口的话。人的勇气出现得很突然,也没有任何根由的,这时候情感会支配大脑。“我是不想嫁给叔的,也没想过嫁给村子里任何一个人。”

天光泄露在她的眼中,少女的眼睛清清泠泠,像是后山中偶然遇到的溪流,浅浅的又源源不断,拂过凸起的石子和软烂的泥沙,泛起波澜,过于温柔。

“你想嫁给城里人。”他拄着拐杖转了一个身,壮实的身影被拉下一道高大的影子,绵延至她的脚下,然后盖住。

他走路速度并不快,一瘸一拐的也没有招呼秦苏,默认她会跟上。他们相处的时间很长,他的存在甚至满足了一段时间秦苏对父亲这个角色的幻想。他在城里待过,见识过村外的模样,知道的更多,比如张寡妇不知道的秦苏,但他从来不揭穿,两人就这么默契的相安无事。

“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话从前方飘来,不协调的姿势让影子跟着一颤一颤,有些滑稽。“这在我看来是应该的,你应该是这样子的,有主意,有些自私,有小心思和小算计,女孩总是比相同年龄的男孩多想很多,好的坏的,不着实际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女孩比男孩更危险。”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槐树下乌压压的人群,等她凑近才指着问道:“要去看看吗?”

张寡妇把秦苏当成一个孩子护着捧着,那是作为母亲的本能,但他不会。他们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都是一种微妙的平等。

“去看了后,我能做什么呢?”她动了一下眼珠,尽管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但模样看着与之前差不多,里三层外三层的,什么也看不见,甚至因为她眼睛不好,所以看得更加模糊,这个认知让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之前看见她对我眨了眼睛,两次。”

前一个问题实属难为人,秦凯答不上来,也因为顾虑太多无法回答,后者让他发笑道:“你眼睛不好,确定不是看错了?”

她觉得有道理,毕竟面前的秦凯在这样的距离下也仍是面容有些模糊,更别说那时候的自己,眼睛这样细微的东西,根本不可能看清,或许是她的臆想。于是她改口道:“应该是看错了。”

像是故意和她唱反调,她的话刚落音,就听到秦凯道:“也可能是真的。”

她仰起头,这样的角度秦凯的脸很阔,像是所有故事中的大侠和英雄,都有一张正正方方的脸,满脸正气。她看不清更多,只能从泛着青的下巴猜出对方胡子没刮干净,然后脑中模糊地勾勒出一条凶横的疤痕。

这是秦凯的标志,也是她对秦凯的印象,甚至要比那壶子中永远装着甜滋滋的糖水更要深刻。

“叔是故意逗我的吧?”她的声音有些脆生生的,是少女专属的细嫩,她像是询问又像是在征求他人的肯定道:“我眼睛不好,怎么可能看得清?”

“如果是她的话,确实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一句话轻飘飘的,还未彻底落下就被拂面的微风吹散。看似什么都没答,又像是回答了更多汹涌在心中的疑问。

她低下了头,看着对方的影子重新动起来,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上面。影子没有知觉,不会痛,她的举动也只是无意识,本能的在不满。每一个噘嘴葫芦都有一半是在赌气,真正的骨气罕有。

秦苏不觉得自己是后者,所以再一次迎来拂面的微风时,情绪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她轻声道:“她会出事吗?”

说来也是奇怪,她最先说起秦望舒时并未提起名字,而是用她这个词代替。“她”与“他”同音,除去秦望舒还有夏波,但秦凯就是知道她在说秦望舒,她也知道他回的就是她问的那个人。

“不会。”相比她,这声回答过于坚定。

她诧异地抬起头,只看见了一个背影,突来的逆反心让她梗着脖子道:“我看见那个人带了很多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枪,而她的枪被收走了——”

低下去的声音和未完的话不言而喻,她觉得自己其实不希望秦望舒出事,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答应带她去城里这件事,还有更多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想法,但说出的话偏偏就变了一个味道。

她皱了下眉,一颗小石子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她想也没想地抬脚踢出去。她忘了秦凯在她面前,所以飞出去的石子顺理成章地打在秦凯腿上,然后扑簌的掉在地上,或许是前天下雨让泥巴吸饱了水,它小小的弹了一下,像是尘埃落定前的奋身一跳,然后改变不了任何既定的结果,又无力的掉在地上。

连轱辘转都放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死了。

秦凯停住脚步,半转着身子,刚好能看见她的发顶,问道:“你是想她有事,还是不想?”

这个问题太过诛心,她张了张嘴,觉得怎么回答都太假,干脆手指搅着辫子当做没听见。她不答,他不追问,这事就算翻篇。她一路沉默着跟到了秦凯家,往日总是热腾腾的炉子少见的没有在工作,她好奇地给了几个眼神,就被屋子里传来的哭声惊得转过头。

一直显得格外从容的秦凯听到这哭声,突然就焦急起来,也顾不得拐杖不灵活,一瘸一拐地赶过去。她站在院子里,抬起了眉头,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

秦望舒说话时并没有故意隐藏太多,至少无伤大雅的信息在犹抱琵琶半遮面下很容易推断出——比如山神,比如他们去后山回来时夏波怀中用风衣遮盖的东西,再比如秦凯家中多出的婴儿哭声。

刚出生的婴儿有一股味道,很多生育过后的妇人会说是奶味,她觉得不是,因为太难闻。她自小嗅觉就比较灵敏,在眼睛不如从前后,嗅觉反而比之前更要敏感些,所以在夏波和秦望舒靠近时,她就闻到了两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婴儿身上的味道。

起先她还不确定,因为掩饰过后的味道实在过于清淡,让她一度以为是紧张和害怕之下错觉,等被秦望舒虚揽着入怀中后,她得到了肯定。山神是人这个回答很荒谬,却在她这个年纪中也并没有那么难接受。

抽丝剥茧往往只需要一个由头,她年幼看见的山神是人,长得可怖吓人的人。她不知道该用“她”还是“它”去代指山神,在她的世界里人是不能吃人的,吃人的只会是野兽,而野兽应该用“它”。这个说法显得她意外的有学问,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他”“它”的区别,也不知道人和野兽的具体分界线在哪里,只能从惯有的认知中以外表去定义。

和人一样的是人,不一样的就是野兽。这样的想法实在粗糙,却很管用,所以很少有事情会让她庸人自扰。

属于人的山神吃了她年幼时许多认识的孩子,她靠着谎言侥幸逃脱,长大到现在,然后多年未变的秦家村被外来人打破竭力掩饰的平静,像是一锅油,落入一滴水,滋的一声炸开,再也无法粉饰太平。

她知道后山有一座寺庙,在秦望舒和夏波打听时,她就隐隐猜到寺庙应该是山神住的地方。他们以不速客的姿态闯入秦家村,又以英雄的形象解决了她藏在心中的隐秘,然后用满是马脚的语言和行动告诉她——山神与一直照顾她的秦凯有关。

她的脚尖抵着门槛,进无可进。只需要抬起脚,这样简单的一个举动就会让她身体的一部分进入屋子,就像是以往千百次那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混过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装傻是她千锤百炼后的本领,但现在——她发现,自己有些办不到。她捏紧的拳头在微微地颤抖,站直的身体也紧绷着,像是蓄势待发的弓,心里的声音大声叫着她快跑,她却觉得腿重如千斤,就连挪动这样轻而易举的小动作都做不了。

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大概是拍哄的人很没有经验,哭声有了越演越烈的迹象。她突然跌坐在地上,泥巴的地不算疼,反而让她重新找回了全身的知觉。有些事情不需要想得很明白,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你越是不想知道的事情,大脑就越发理智的帮你理顺,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月光下行走的影子,哪怕是眼睛看不清楚,在有了猜测后越发的与秦凯身形重合,直到完全肯定。张雪的失踪也不再仅仅是因为亵渎山神这么简单,换而言之——亵渎秦凯。不不不,她很快又否认了这个念头,秦凯不存在亵渎,秦凯是人,他一直都是以人的身份存在于秦家村,会被亵渎的只有神,而神,只会是被秦凯刻意塑造后的山神。

她不觉得张雪会有危险,但可能会有事。她记得秦凯见到张雪时的神色,这么一想张雪的失踪也就有了完美的解释。那么,把之前得出的信息再过一遍大脑——秦望舒和夏波去后山找山神,血腥味可能是生孩子时流的血,也可能是杀人流的血,然后多出来的孩子给了秦凯。

秦望舒把孩子给了秦凯,而秦凯现在正哄着哭闹的孩子。

她不否认一个人的生活在很多时候会过于寂寞,这种寂寞并不会随着时间而习惯,只会像欲望一样越来越大。秦凯觉得一个人寂寞,她可以理解并且深以为然,但她不觉得一个男人在并不算老的年纪会想着养一个拖油瓶般存在的孩子。她成长的十六年里,就是以拖油瓶的身份存在,所以她深知多出来的一个孩子会给一个女人或是一个男人断掉多少有可能的选择。

更何况那是山神的孩子,那是一个吃人的野兽留下的孩子,不被烧死就已经是再善良不过的决定了,而秦凯却决定养这个畜生?她感觉自己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那时候秦望舒的笑,她伸手摸上脸,嘴边竟然挂着她也不知何时露出的笑容。

他或许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她终于承认了这个呼之欲出的猜测,下一秒又在心中坚定道: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她又找回了那些在除夕夜独自守夜的勇气,以一个并不算好看的姿势站了起来。拍干净身上的泥巴,湿漉漉的潮意如蛆附骨般钻进了不算厚的棉衣中,连带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应该是真的看见了秦望舒的眼神,不是错觉和臆想,而秦凯也是真的肯定了,不是因为安慰,而是他知道秦望舒的为人。秦凯认识秦望舒,这又是一个浅显而一直不愿被承认的答案。如果想得再深一些,张雪的失踪是被得知并且允许的存在,但她不愿意把人想得那么坏。可能是因为她还年轻,也可能是因为张雪曾对她因为同情而释放的那点儿善意,还可能是因为秦望舒出于她孩子的身份而诞生的维护,总之秦凯才是这个问题的关键。

她抬起腿,跨进门槛,千万次的习惯早已刻入本能,秦凯的屋子于她就像是另一个家,熟记于心,闭着眼都不会磕碰。半掩着的门或许是知道了事实已经避无可避的要被宣布与众,也或许是她只是个孩子能做得太少,构不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他就这么抱着孩子,身子都不曾做掩饰,赤裸的、直白的、抱着那个没有五官的孩子。

哭声撕心裂肺,光是听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唤起心底的同情心,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样——自私又冷漠。她倚在门框上,怕勇气耗光后摔得太难看丢了脸,看不太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丑到吓人的孩子。

她时好时坏的眼睛总是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她眼睛根本没有问题。

她掐了一把裤子下的大腿,狠狠地,疼痛让她本就清醒的大脑越发理智,她尽量平缓语气,让自己显得镇定而又从容道:“她知道你背着她养山神的事吗?”

秦凯抖动孩子的动作一顿,逆光下是镶了光边的影子。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十分平静:“现在知道了。”

这在她的预料之中,不然孩子不会到秦凯手中,而她只不过是虚晃一诈。她觉得自己冥冥中又知道更多,但她还年轻,所以大脑根本处理不过来这些信息,只能从湍急的洪流中草草握拳,捏住什么就是什么。

“那她知道你有二心吗?”

危险往往伴随着巨大且诱人的利益,尖锐的疼痛一直在让她努力看上去自然又有把握。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秦望舒说的那个故事,在这一刻,她仿佛身化夏娃,竭尽全力地克服全身的恐惧,在蛇的注视中摘下了苹果。

“知道,又可能不知道,你想怎么做?”

苹果的汁水香甜,她咬下了第一口,蛇给予了鼓励。但蛇是不应该说话的,超出常理的恐慌撕碎了本就满是马脚的掩饰,她看着对方陌生的神情,犹自挣扎道:“你得护着我,你答应过她的。”

这个世界无缘无故的好只分为两种:一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二是对你有所图,而后者的概率远大于前者。秦凯不喜欢她,也没有想过把她当童养媳的打算,或许可能冒出过苗头,但最终都被不知名的原因掐灭。

印象中那永远不缺的糖,总是装满糖水的壶子,时不时接济的吃食,都在无声地向她昭示着——你瞧,秦望舒也姓秦。

而初闻的她只当真巧,五百年前或许是一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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