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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牛挽歌

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三

奇怪得很,人们在倒霉的时候,总是会清晰地回忆已经逝去的快乐时光,但在得意的时候,对厄运时光总保有一种淡漠而不完全的记忆。

秦苏似乎讲了一个笑话,唯一的听众秦凯很给面子,甚至过于出色的演绎让秦苏又感到一阵战栗。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从对方的反应得知自己应当是猜对了。

她手指死死搅着裤腿,薄棉的裤子本就因为浆洗多次而显得有些皱,这会儿更是拧成了一团。她意识不到,只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现在的情况和她预想的不同,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在她能力所及的边缘溜走——她想起了秦凯的话,与昨日秦望舒说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话。

——他说:“你应该是这样子的,有主意,有些自私,有小心思和小算计,女孩总是比相同年龄的男孩多想很多,好的坏的,不着实际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女孩比男孩更危险。”

——而她说:“人在帮别人之前就必须学会如何自保,不会自保的人不管做什么,到最后都只会是累赘。”

这一次,秦苏没有见义勇为,甚至也没有多值得歌颂的英雄式行为,感动不了别人,也感动不了自己。她想,如果她是秦望舒,她也觉得麻烦,甚至也做不到对方那般,明知不可为还是做了,因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人。

或许是想通了“累赘”这件事后,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而镇定下来。她低下了头,厚厚的帘盖儿因为距离遮住了眼睛。关于年幼的事,她其实记得不算多,包括张寡妇,大抵人都是健忘的,而那样乏善可陈的日子就像是一碗白粥,被时间煮得没了味道,也没了样子。

没人会记得,没人愿意记得。

“她是我姐姐,”她颤了颤眼睫,在帘盖儿后,尖俏的下巴越发可怜。“我是她妹妹,你答应了她,得护着我。”

她其实比自己想象得要聪明一些,但又没有那么聪明,所以总是棋差一步。一步差,步步差,等到回头时,就发现哪里都是错。这样的小毛病或许会因为见识了大世面有所改善,但更多的是成为一颗已经长成的树,除非折腰砍断,不然歪了就是歪了。

她松了一口气,觉得腿又有了支撑,贴着门框慢慢站直、站稳。她见过很多次秦望舒的背影,直挺挺的,走路时头也总是微微仰着,两人并没有那么相似的下巴略抬,恰到好处的高度看起来并不傲慢,只叫人觉得自信极了。她心生羡慕,也在家中偷偷练习过几次,可总是掌握不好分寸,她又想到了张雪,骄纵到自满,而水面上照出来的她——畏首畏尾。

她的气度撑不起她想要的风骨和姿态,所以做什么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放弃在认清真相后来得格外自然,不难受,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她现在,又再次领略。

“她要做什么?”

她迈过门槛,站在了房间内。背后依旧贴着门框,粗糙的墙面,不平整的颗粒在上面被薄薄的棉衣温柔包裹,又毫无保留地反馈给她,有些硌。她被张寡妇养得精细,村子里不少长舌妇说她是丫鬟命妄想当小姐,她曾几何时也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一切有迹可循,或许她可以再大胆一些。

“她被人带走了,走之前我听到了铜牛奏乐,那些带走她的人也应该听到了,但是他们从开始就并没有在意。”她仰起了头,依旧底气不足,但平直的墙面至少保证了她的姿态足够标准。“我听张雪说他们来这里是找铜牛,但铜牛就在槐树下,那么大那么重,就凭几个人根本不可能避开秦家村的人带走,所以第二天传来山路被堵的消息。”

“山路被堵住了吗?”她顿了顿,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荒唐,又改口道:“是因为暴雨把泥巴冲下去了?”

她见到的张雪,在祭祀以前,穿着漂亮精致的小裙子,总是仰着下巴一副矜娇的模样看人,纵使狼狈哭泣的时候,也仍闪闪发亮,像是夜晚那盏灯,完美地契合了她想象中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好,但难免有时会把张雪的脸想象成自己的。

夏夜的秦家村有很大很圆的月亮,像是一座银盘,高高悬挂在天上。她每次都觉得月亮的离她这样近,仿佛抬手可碰,可每次换来的都是空落落的失望,所以她学会了从水缸里看月亮。

月光落在每户人家,不分彼此地照亮了每一个人,但水缸是她家的,而里面的月亮自然也是她的,可她却不敢碰,因为一戳就破的通常都是谎言。后来,她又不喜欢看月亮了,纵使月亮不亮,永悬不落的它实在让人难以触及,她就喜欢了星星。月明时,星星很少,微微的光亮像是萤虫,一闪一灭,到晨光熹微时,彻底燃尽。

月亮暗时,星星格外闪耀,整个夜空似乎都被它们占领,密密麻麻地汇聚成一幅难言的画,她觉得漂亮,拍手指着叫张寡妇一起来看,但星星与月亮一样,纵使亮或不亮,它们都永悬不落,而她只能竭尽全力抬起头去仰望。

她记得自己的手拍着拍着又落了,到后来她喜欢上了家中的油灯。她可以随意剪芯子,控制光的大小明暗,甚至决定它亮与不亮。而每当这时,总会有飞舞的蛾子打着卷儿围着,细小的粉末落下,她打了一个喷嚏,蛾子就冲进火中。

她睁大了眼,蛾子是一种很常见的虫子,像是路边被踩死的一只蚂蚁,她不会有触动,甚至不会意识到,但不管是怎样渺小的生命在被火点燃那一刻都足够耀眼。她闻到了焦味,或者说是烤熟的香味,像是树上的知了,可能吃起来同样焦脆醇香,这个念头在脑中没有萦绕多久,就被掉在桌面上的蛾子打断。

它死了——她甚至不需要去看,就知道这个既定的事实。她的感触如同这个蛾子的生命,太过短暂以至于遗憾或是震撼都难以形成真正的震动,就已经消失,所以她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蛾子动了一下,吓得她惊叫出声。

这是蛾子最后的哀乐。

那天她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只觉得相比月亮和星星这样闪闪发光的东西,被点燃的蛾子似乎是她唯一能触碰得到的,所以她捻起那个被烧焦了的尸体,在屋子外正对自己床头的地下埋了。不同于埋人那样费心费力,她只是捡了一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用力推了两下,小小的土坑就成了蛾子的墓地,而那点儿被刨起的土,又压了回去。

没有土包,也没有墓碑,她觉得有点儿砢碜,就把那颗小石子放在了上面。第二天起来时,石子不见了,与周围融为一体的泥土根本让她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一只蛾子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无法有什么能证明它存在过。可能家中的油灯知道它曾被点燃过,但油灯点燃过的蛾子太多,它也不过是千千万万中的蛾子之一,而她——根本分不清每个蛾子的区别。

这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闷。再大一些后,她开始怀疑这段记忆是否真实,蛾子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真的扑火燃烧,又被她怀着不知怎么样的想法埋入土里。她不知道,毕竟油灯不会说话,而埋着蛾子的地方也早已不见。

“以往很多年都下过这样的暴雨,但是从来没有这种情况,我——”她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听,犹豫了一会儿委婉道:“我只是觉得太巧了。他们才到,铜牛就奏乐了,第二天又是下山的路被堵住,如果没有堵住呢?他们会和秦老爷子商量买铜牛的事吗?秦老爷子不可能答应,然后呢?”

她视线落回秦凯身上,模糊的看不清。这才是她熟悉、真实的模样,因为看不清所以每个人都显得可亲许多。

“他们会开始寻找失踪的金小姐,会发现山神,知道金小姐可能被山神带走的事。他们要给金小姐的家人一个交代,就一定会和山神纠缠到底,然后今天——”她眨了眨眼睛,欲望会让人拥有最好的嗅觉,嗅到金钱醉人的气息,哪怕是一枚铜板,“不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堵住的山路就会挖通,那些人都会来。”

她咬住了嘴,无法焦距的目光有些空,好一会儿才道:“山路是她安排的吗?”

她的声音有些轻,带着不可置信。她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太过年轻,年轻得不知所为,也同样无知,而这些缺点都在年轻下变得可爱,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被轻易原谅。

“还有呢?”

沉默了许久的秦凯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许久未说过话那样。秦苏觉得有些假,他明明在不久前就和她说了好一通话,她说不出什么滋味,也可能根本就无所谓。事实就是,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每一个人都没有自己所知道的那样亲切、和善,张寡妇是,最早的秦老爷子也是,后来的秦凯仍旧,再到张雪,秦望舒,连她自己也是这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想了想,不确定道:“是炸药吗?”

炸药是一个离她遥远又不那么遥远的东西,她曾听张寡妇说过,但因为并未亲眼见识,所以听起来像是听天书。比如地动山摇,再比如晴天霹雳,她无法理解,真要做一个类比,大概是村子里有些人有土枪,一枪下去野猪身上满是弹孔,但是对熊瞎子并不管用。

秦凯没回她,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然后道:“她怎么会有炸药?”

她看不清秦凯,只感觉对方的目光有如实质。她能想象出,那样的脸色不算好看,可对方哄孩子的动作却依旧轻柔,实在违和。她不笨,所以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教堂,她是教堂的人,教堂有炸药不奇怪。”

她不知道的东西很多,比如炸药的严重性和稀缺性,再比如教堂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或者她刚刚上任的姐姐——秦望舒是什么样的人,这些缺乏的常识不会成为干扰她推测的可能,反倒成全了她不够聪明的聪明。

秦凯动了下眼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了,只是重复道:“还有呢?”

她迷茫了一瞬,她承认她这些猜测除去真想要知道答案外,很大一部分是存了表现的心思。表现是每个人都有的虚荣心,而虚荣这东西她在很早就知道是一件无聊的骗人的东西,得到它的人未必有什么功德,失去它的人也未必有什么过失,可她就是喜欢。

喜欢被瞩目时心里的小欢喜,自得与自满一点点充盈整个心房,到最后要溢出来,雀跃到欢喜都不足以形容。她是个俗人,生在这样的俗世,就是这样俗烂不堪。喜欢所有人都喜欢的,讨厌所有人都讨厌的,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总能在众人中不起眼却又因为小心机有那么点突出。

她在得知秦望舒是自己姐姐后,很难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的狂喜,这样极端的喜悦压过了所有的负面情绪,但在理智挣扎上岸后又被冰冷无边的现实吞没。她无法抑制地想到对方在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时候,自己在秦家村过着怎么样的日子。

与张寡妇同点一盏油灯,为了节省只能把芯子剪得短短的,留下昏暗得病黄的光;年边才能碰到的一些肉末,伴着少到可怜的油星子,食不知味地吃着饭;看着别家穿新衣时,自己守着似乎永远不会亮起的夜,穿着一年比一年更久的衣服,缝缝补补长到十六岁。

很难说不怨,也很难不恨。

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她也不是真的懂事、乖巧存在于人们口中的秦苏,她只是一个自私、早熟的白眼狼。她像是那个夏夜的蛾子,努力扑扇着薄薄的翅膀,落下了细微的磷粉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痕迹,然后打着圈儿克制不了本能地扑向油灯。她听人说过,灯可以被称为一豆灯,光如豆大,那是对于人,对于蛾子就是熊熊烈火。

她没体会过被烧灼的感受,但见过无数次引火的草瞬间弯了腰,成了死白的灰,毫无征兆的,以一种绝对的压倒性。她忍不住拔了一根头发,还未靠近便被烤得卷曲,泛起了难闻的味道,如果是烧在人身上——烧在她身上。

光是想想就令她害怕的要全身发抖,每一个扑火的蛾子都是执迷不悟,死得可笑又荒唐,她也是其中之一。月亮和星星会有人记住,只要抬头就能见到它们永悬不落,而蛾子,太平凡了,平凡到见之便心生厌恶。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那些不适宜的情绪。她得认清现实——她不喜欢秦望舒,但她要离开秦家村需要秦望舒,她要过上好日子也需要秦望舒,她所有想要达成的愿望中,可以没有她本人,而秦望舒都不能缺。

“她曾经向我打听过山神和铜牛,那时我以为她是好奇,然后告诉她,铜牛腹下烧火是一个月前才有的,而铜牛也在一个月前曾奏乐,所以那天晚上根本不是秦老爷子说的百年来第一次。”

她指甲掐进了墙壁,山中气候潮湿,哪怕是炎炎夏日的也像是糊了一层水汽在身上。她动了动,墙灰簌簌往下落,到她指缝中,像是蛾子落下的磷粉。她忍不住搓了搓,粗糙中带着硬硬的砂砾,根本不像是磷粉那样腻滑。

“她在一个月前找到你,安排了这次的计划。你也趁机向秦老爷子提出了铜牛腹下烧火一事,他们不信,你就用钱买了大伙的柴火,然后委托我看护。”她张开手指,砂砾洒了下去。没有任何声音,而磷粉只会贴合皮肤的纹路,绘成这个人本身的模样,甩不掉。“钱是她给的,就连火熄灭这件事也应该是她安排的,不是张雪也会是——”

她顿住了,改口坚定道:“只会是张雪。五个人的队伍,金小姐在第一天出事,剩下的四个人里有一个是军官,她不会动他。除去张雪外只剩下蔡明,她需要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办法让张雪消失在众人眼前,她目的是蔡明!”

她愣了几秒,又摇了摇头补充道:“金小姐第一天失踪了,她的父亲不久前找上村子,所以金小姐的父亲和蔡明都是她的目标。”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走上前,在距离秦凯半个人的距离时停住,这个位置刚好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不算清晰,可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一个月前的我亲耳听见了铜牛奏乐,为什么那天晚上秦老爷子说是百年来第一次,是我听错了还是他们都被钱收买了?如果是被钱收买了,那我在她的计划中,又算是什么?”

“一个名为妹妹,其实是可以被利用、关键时刻提供信息的人?所以她什么都知道,”秦苏想起那一幕,忍不住又上前了半步。“知道张雪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她故意带张雪和我一起来找你,所以你故意露出那样的表情让我误会,所以她算好了我会去做梦,会说那些话,所以她也清楚张雪会做什么,然后她就可以从一个被伤了心的孩子嘴里——得出这些她早就安排好的消息,是吗?”

她声音里夹杂了几声难掩的鼻音,扭曲了话语,像是控诉。她转过头,觉得有些委屈,像是面对张寡妇那样,突然生出的背叛感。她努力吸了几下鼻子,模糊的视线被压了下去,手指擦过了并没有鼻涕的人中,她缓了一会儿,觉得足够体面时又转回去。

“她知道她有一个叫秦苏的妹妹在秦家村,”她放慢了语速,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不在乎,可声音中的颤抖仍是暴露了其中心思。“知道她从小在所有人口中被叫拖油瓶,知道她吃不好穿不暖,知道她想去城里生活,知道张寡妇死了,但她什么都没做,就和所有看我笑话的人一样,我是她的妹妹不对吗?那她为什么自己在教堂,却把我丢在了秦家村呢?”

“如果,我是如果,当初张寡妇并没有把我捡回来,我会不会就死在那里?”

她的脾气是有些倔的,在短短与秦望舒相处的几天里,她并没有发现对方会这样。她知道孩子有的像母亲,有的像父亲,她们可能像的人不同,但她却觉得是教堂把秦望舒教得太好,所以她无法触及,就像是无数次抬头仰望得月亮和星星,没有一个属于过她。她也恶意地想过,如果对方换作是她,她成了教堂的秦望舒,那个人人称道的秦作家,她会怎么样,对方又会怎么样?

她大概会穿得同样体面,腰杆挺得更直,谈吐更加文雅,脾气温柔又包容。优越的生活和渊博的学识支撑的起她想要的风骨和姿态,没有内涵的温柔不堪一击,所以她被环境逼得歇斯底里,怨天尤人。而她的好姐姐秦望舒呢?吃着并不好吃却足够贵的巧克力,因为常见到满不在乎所以能随意送人,而她也不过是在前两天,十六岁这年才听说了什么叫作巧克力。

她想起了一个词,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如果秦望舒是她,这是一个很不切实际的念头,但她却格外有兴趣,甚至迫不及待到只是想想就能激动到无以复加。在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中,没有人比她更懂那种阴暗、如跗骨之疽的恶念。

伊甸园中有一棵知善恶树,树上满是知善恶的苹果。她是蛇,诱惑夏娃吃下,同时她也是那个夏娃。她心里的那个声音告诉她,她想吃苹果,但是她不敢,所以出现了一条蛇,蛇诱哄夏娃吃下了苹果,夏娃固然有罪,谁又能说蛇无罪?

再多的假设和臆想都是假的,不过是她用来自我安慰的东西。她没有死在那里,她被张寡妇收养,她可以想得再多一点,比如对方同样也算准了张寡妇会收养她,这个计划可能从她还年幼时就一直密谋到现在,直到今日才开始收获果实。

秦望舒于她只不过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丁点,所以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她没有理由去要求一个刚相认——或许对方迟迟未挑明身份就是不想相认,她无法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什么,同样她也做不出相同的回报,所以她想得很多,但求得却很少,因为她是那个懂事、乖巧的秦苏。

“一个月前,我听到的奏乐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耿耿于怀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多,她是实在的过日子人,很难和自己过不去。刚刚那些话,与其说是控诉不如说是情绪上的宣泄,秦凯与她关系比秦望舒要亲,所以伤人的话总是留给亲近的人,而更直接的是,她不敢对上秦望舒。

她有脑子,还算好用,所以她可以从细枝末节去推。她怕现实更加不堪到难以接受,而很多东西不是亲耳听见,反而会是一种温柔。张寡妇希望她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她年幼时觉得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现在,她觉得大概一辈子也难以触及吧。

“真的。”

她又眨了眨眼,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答案并不难接受,难受的是其中掩藏的真相。她鼓了鼓腮帮子,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那为什么其他人没有听见?”

“铜牛嘴里是笛孔,腹下烧火就像是人吹笛子一样,只需要做出一样的笛孔就可以吹奏出一样的声音。”他移开了视线,骗人这件事他做过很多,被当面揭穿的也不少,如果可以,谁都不愿意这些肮脏被孩子指出。“你听到是因为,她在你窗外吹奏。”

“她来看过我?”她脱口而出。

“对,很多次。”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也笑了一下。其实相似的人,并不是帘盖儿遮住了就会不同,姐妹总是会有着源自血脉的相同点。她并不高兴,也不为这样迟来的“真相”动容,她只觉得果然如此。

理智总是替情感善后,她品尝过这样的苦头。而人总是在该温情的时候,格外理智。

“她来过很多次,也见了我很多次,可我从未发现任何惊喜。”她觉得惊喜这个词过于委婉,想了一下却发现没有更好的词代替,直接道:“我是指钱财或是衣物,就连小零嘴也没有。秦家村用不到钱财,我可以理解,但衣物和零嘴呢?她是这样聪明的人,就算对我并不知情也还有叔你在,可什么都没有。”

她泛起衣角,指着上面缝补的痕迹道:“张寡妇是个好母亲,她告诉我女儿家要脸面,所以尽量都拿好的、完整的布料做了面子,而里子全是这样丑陋的痕迹,我见过她身上的疤痕,也是这样狰狞吓人。她见过我许多次,却从未留下过什么,还不如叔什么都不告诉我,这样至少我还能做上好一些的梦。”

“比如我姐姐其实对我没有那么冷漠,她在背地里还是很关心我,她也一直想着能与我相认——”她止住了,因为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至少她贫瘠的想象力做不到更好。“她不关心我,也可能只是不关心我这个秦苏,或许换一个妹妹,她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要把地面上的人看清楚,就要与他们保持距离。她和秦望舒的距离足够远,远到没有任何能产生美的可能,所以她足够清醒。

“她其实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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