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教我作司啊

阳光清耀，碧空如洗。

江州城外几里，有浩荡大江缓缓流逝，岸边大片的芦苇滩中，映出一顶大草帽。

少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细苇，脚下踏着草鞋，面容隐在阴影下，望着宽逾千丈的大汨江思虑出神。

江州江州，作为上元国的边境州府，正是因这条横跨五个大国的命脉大江得名。作为陪伴了本州上千年的形胜，这条江有很多传说、流传着许多有关仙神妖魔的故事。

仙神，可不仅是藏在故事里，而是确实可以在世间见到的。

地上芸芸众凡人俗子布衣草芥们，偶尔惊鸿一瞥间的放眼，或许就能瞧见那飞空而过的仙者。

祂们或高或低，或御着器、或驾神兽，不属于凡人的世界。

还有被削断的山、劈裂的地，不可接近的胜地，诉说着祂们的神威。

仙是这个世界的天。

只是仙人们不知道什么原因，似乎都不大喜欢凡人聚集的地方，从不接近，在空中也会绕着走。可普通人的生活，却还是深深受着祂们的影响。

少年知道这天下之广，各国豪族无一不是和仙人有点渊源。就拿上元国举例，有点历史的世家，祖上无一不是出过仙人，甚至有嫡嗣在仙门。

而作为一府之都的江州城，存在仙门关系的豪族仅有周、穆、诸、莫四家。

从平日里的各种迹象看，前三家只是祖上出过仙门，当代已经没有多少遗泽。三家现在隐隐是以莫家为首，这说明莫家大概还存在比较亲近的仙门关系……

“哗——！”

少年指尖缠着一根晶莹的丝线，浸在水里，这时忽然微微扰动、骤然绷紧。他操纵丝线倒卷而回，缚着一条鲈鱼钓出水面，在他面前挣扎。

裴凌从嘴里挑出一根细软的毫针，摸着鱼的颈线扎入揉捻一番，它便安静了下来。晶线轻轻抖甩，将鱼儿扔入筐内。

随后。晶线又没入水中，激起一线水花。

他很喜爱这件奇物。

这是父母留给自己的一件法器，名为“龙须丝”，据说是用一只妖兽的胡须炼就。

裴凌的父母，不是什么仙人。反而是正经的仙人见了，可能会随手砍掉的一类人物——侠盗。

以少年所知的信息来看，侠盗的来源大概是个不寻常的大组织。但自己的父母能力似乎不是太出众。作为俩位蹉跎在练气期的散修……只是普通成员。

俩人这辈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与天下伙伴们结团流窜各国兴风作浪，给豪族们上眼药：

——杀其人、掠其财；谓之救贫惩恶代天行道。

这种行为自然招致仙门的压制。

多年来小裴凌则像是他们爱情过程中的意外，从小被寄养在江城周边的襄阳小城，几年也碰不到一回面。颇有江湖儿女的洒脱。

这也是侠盗们的一贯作派，符合他们的理念信仰。

虽然缺失所谓亲情陪伴，但对儿子的教养方面俩人倒很上心。裴凌从小便被托付给亲信抚养，安排有严苛的功课，从文史世事到体质修炼一日不曾懈怠。

有一天他照常打开父母寄来的信，里面却告诉自己说：爹娘的不少伙伴被抓了、要去救人，但这很可能是个陷阱…所以，如果回不来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巴拉吧啦……叮嘱了很多。

除此之外，信中还附带了这些年俩人劫济积累的财富信息，相当于交代遗产。裴凌记好后就烧掉了这最后一封信。

从那之后，就没有过父母的消息了。他知道这对便宜父母大概是凉了，没凉……那后果应该也不会大好。

倘若他们没骗自己的话。

那年，他十二岁。

三年后，裴凌15岁成年。

负责照顾培养他的几个亲信完成了与父母约定的委任，都离开了。少年也获得了自由，没人管他。

思来想去，经过一番琢磨。他来到这隔壁江城，开始谋划布局：

他要劫一次江城的豪族。

“……”

裴凌一边钓鱼，一边运着气息。体内灵气虽然圆融流动，却感到像是困在一个容器里，到处都是隔阂。

这是练气圆满的瓶颈。只有突破梏桎，才能继续精进。

少年从10岁练气到现在，15岁也既两年前便已经炼气圆满。可困在资源和法门这一关蹉跎到现在，迟迟没有办法。

自己打这江城小豪族的主意，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自己等不下去了，也不想再等。

看着水筐里收获颇丰的十几条大鱼，暗自思忖，过会儿要该挑哪几只最小的给莫家送过去，顺便从小杂薄手里领了那最后的月钱。

裴凌做事，讲究个有始有终。

少年笑了笑，望着江面，脑海浮现那个打理着莫家采购置办的瘦男人，和他的相处还算比较融洽，没有克扣盘剥。自己泥瓦工的那份兼活，还是他牵通的呢。

莫家作为潜在收获可能最大的重点照顾对象，他可是亲自花了半年时间给莫府送生鲜、帮他们修墙补瓦。终于摸清楚了墨家的布局和宝库位置，闭眼都不会走错。

可惜的是，没有明显感应到修行灵材。

莫家的那些下人们不会想到，那个裤脚常常沾着泥土的送鲜少年究竟想做什么；就像他也不太明白，水底的那双眼睛……究竟在想什么、会干什么一样——

从三月前起，裴凌的渔获渐渐翻了一倍。少年本以为是自己钓技精进或是时令的影响。

直到他偶然瞧见了水里的那一双瞳眸。

它隐藏的很好，那双眼睛周围是一圈灿丽金线，整体是非常漂亮水润的宝石蓝。要不是水光的折射，使那两圈金线浮映出了水面，他真发现不了。

观察了几天，少年认定那家伙应该是个有智慧的水怪。看不出恶意、也很谨慎。

裴凌亦没有惊扰，之后就做着试验，每天风雨无阻来钓鱼。然后有天，他在一个小篮子里带着城里的各种食品点心、玩具艺物过来。

走的时候把篮子放在原地，玩具还自顾自演玩了一番。

没想到这家伙首天就把篮里的食物吃个精光，也不考虑有没有毒；玩具也是不客气照单全收。

连空篮子都没留下。

它知道自己发现它了。

但也一直不主动打招呼，到现在还是蹲在那水里。只是偶尔会送上几条珍稀鱼类和河鲜。

裴凌也不知道是它性子使然，还是脑瓜不足以预思自己有一天不来的那种情况。

毕竟除了自己，看它天天蹲留的样子，貌似也没人给它带东西嘛，就不担心自己某一天就不再来了么？

篮子就放在身边，少年收拾渔获装好。一般这时候他就要离开了，然后把空间留给它。

但少年这次却身子一转，提着篮子走到水边，蹲下来向着水面招招手。

“你好啊，我以后经常就来不了了，能见见吗？”少年将篮子放到岸边，然后挪开几步拍了拍地面，示意请它过来。

表面虽然轻松，但他腹背紧绷着，随时准备应变。

没有回应……这在他的预料中，也不意外——它有没有听觉都是个未知…。少年又将元国语换成修行界通用的雅言，甚至将龙须丝绷直探进水里、嘴唇靠近它发话，以便声音振动更好地传进水里。

水面虽然有些微微骚动，但他捣鼓半晌还是没有回应。

裴凌摇了摇头，心中虽然失落，但也没有放弃。水生物不了解人话，也很正常。

他打算晾它个几天不理睬，到时候再来看看。如果还没反馈的话，就该放弃了。他是不敢主动进水的，情形不掌握的情况下，这样做很冒失。

少年立身微笑，又用两种语言分别道：“这段时间有你陪伴我很开心…我会记得你的，你要保重，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水面泛起明显的涟漪。他摆了摆手，转过身、走去…留意着身后动静。

“呦呜……”

一生清婉的低鸣从背后传来。

他抑下心中惊喜，神色‘讶然’地转过身，眼眶微红着……随后，真正惊讶地睁大了双目——

以他强健的眼力，看到离岸边几丈远的水域上，半露一个拳头大小的脑袋。它一双圆润如玉的鹿眼剪瞳在水面若隐若现、躲躲藏藏瞧着他。那圈金色的眼线，原来在水面却是紫金色的。

它额间眉头有一块倒菱形的鳞片，头上细腻蓝鳞顺滑如泛着水光的绫缎，脑袋上顶着两只小角。

“……长着角的蛇头水妖…”裴凌心里震动地念荡着这句话，却很好地控制住了面色，脸上惊喜的笑容勾勒出酒窝，慢慢、轻轻地走回到岸边，蹲下身。用雅言道：“谢谢你来见我，没想到你这么漂亮，也很勇敢。”

他竭力维持着气场不崩。

那双偷看他的清润眼瞳，撞到他的目光往水下闪了闪，听到赞美又安静下来，但水面荡出涟漪。

少年盘坐在地上，“我能请美丽的你与我聊天么？”，指了指一边的篮子，轻轻道：“我一直想和你做朋友。”

似乎片刻纠矫，水面上托起一道半米高犹如喷泉的水柱，它在里面半隐半现，漂过来。

少年背脊一绷，对这种场景有一瞬的失神。不过又很快地撑回神来，看着水柱漂到岸边躇停了片刻，将篮子卷起来往回而去。

他心中一急，忽然有悲意涌起，脱口而出道：“你别走！！”

水柱停了，他也一怔。

少年嘴唇微张又闭，喉咙嗫嚅了片刻，眼光空旷迷惘。

重新凝望水柱，他目光清明，洒然一笑落寞道：

“原来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希望没有冒犯到您。这段时间……我挺开心的，希望您不要忘记，有我这么一个凡人。

还有……人并不是什么好东西，特别是那些仙人…今后要小心远离些，不要让人知道你在的地方。”

水柱卷着篮子，倒回少年眼前。散乱光线的漩涟水浪里一袭青蓝身形隐约，一道清冷又磕巴的声音传来：“为…为什……么…？”

这场景似乎有些刺目，裴凌垂下眼睑：“会死的。”

从旋转的浪柱里脱离的水珠拍到他的身上，有些清冷。

“那……你……呢？”

我？少年想了想，自己处心接触祂，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初心只是想回馈这份善意的奇遇。当然，如果能建立交流，从它身上捞点好处最好，也真没有主动加害的妄念。

问心无愧，裴凌抬眼看着水柱，目光澈净又真诚：“我只是想和您做朋友。”

旋转的水流有些安静下来，

“你……捕鱼……的…鞭子？”

少年心中刹时念头通明，心思电转，他展开卷在手臂上的龙须丝，目光还是望着水柱：

“这是父母留给我的遗物。他俩不是仙人，反而是仙人讨厌的一类人——侠盗。”

“这……这…根鞭子如果跟您有关系，就送给您吧。”少年掩着心中肉疼和忐忑，将龙须丝递出。

一道水浪探出，直切地将龙须丝卷走了，绕着水柱旋转了片刻。

浪柱忽然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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