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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阅读《饮散》
饮散

壹 大厦倾陶然挂白绫

他静站着,看七海连天,云荒万里。原来惊鸿归处,是故国吾乡。阿远,你曾言说:与其保我河山立群澜,倒不如报国览江山。原来在你眼里,这千里河山,万井笙歌不过尔尔。你从来不拘于此,是那天上的鹤,水里的鱼,这天高地厚,任你逍游。

齐朝初年,萧氏乃为元从军之大族。此军种隶属北衙禁军,世代为兵,子弟相补,延无绝期。军中名类颇多,以武威,御策,龙骁最盛,并各设左右将军一人,唯天恩为令。

彼时萧祁正当值,忽闻一阵靴履索杂之声。崔少监为首,上前先躬身鞠了一礼,身后内给事,内偈者监等亦随礼。“不想今日竟是御策将军当值,确不该扰了将军。”

说来,崔少监今日乃是初初见的萧祁。早先在内侍省伺候官家,只闻得底下内寺伯,寺人皆言说今时御策将军是何等面如瓷釉,身似玉树,并是貌比潘安,才追子健。不过他们素是生于祍席盛世,自不知萧祁是从何等榛莾之境脱险,其间又是何等英姿。

萧祁承了他的话,以军礼还,并问候几句陛下可安之类的常话。崔少监方又道:“奴等衹候官家,自当展竭以侍。不过适才候府来了人传信,说是有要紧事还请将军至承清门外一叙。至于逃差,将军不必记挂,太常寺卿——萧大人已禀了官家,将军安心随奴去罢。”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萧祁眉间一蹙,随崔少监一干出了门楼。天际间正是垂云遮顶,难辨晨昏,瞧样子颇像是风雨欲来。“少监可知家中来的是何人,因的是何事?”崔少监敛声道:“来的是寺卿大人,彼时奴在暖阁外伺候,不知是言说了什么,官家看了折子,便许大人至承清门外候着将军,想来……亦定是要紧之事。”

及二人自承清门路门外,崔少监携官家口谕报过城门郎后与萧祁而出。门外恰立着二人,一人与他形貌神似,却眉峰极锐,脸形削薄,虽摘了兜鍪,但身上尚着金漆明光甲,便是他兄长无疑。另一人赐绯色金带云雁服,道是:“请将军丁外艰。”

萧府一众小辈在一边跪着。外面厅子里的族人将各样香烛纸马等祭品皆俱备来,一一摆在案板上。说是族人,不过是远家姻娅的罢了。本就淡泊的血缘,在这数代子承父位,弟继兄爵中早已消弭殆尽。若说之前太爷尚有威严在的。可如今人之将死,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都要在朗朗青空下剖露出来了。里面的人忙进忙出,多是端水递药之类。不多时,执事出来传道:“太爷唤二位公子进去。”

许是知将驾鹤西去,平素各院子里粗使丫鬟及婆子也都在此齐齐地站了满地。向心或表意,但总不过是忧戚之色。萧祁理了衣襟站起来,携着兄长一同进了陶然居。一进去便听里面的下人都嘁嘁道:“瞧着是不好了。”

萧峪满地下一扫,众人皆噤住声,不再言语。傅乔助太爷扶着角柱坐起来,窃声道:“太爷病情每况愈下,现在说话也是逐渐有些无论次了,还望二位公子多包容些——”话未说完,却听太爷干嗽几声,道:“来了?”傅乔遣散了侍女婆子,回道:“是他们。”见萧家兄弟进了来自己便退出去并掩了门。

老人本蜷着的手复又舒开,“陆放翁尚是柳暗花明,这否极泰来的理儿倒是细致。想时,靖宪皇后芳年谢世,宁昭四年便改了年号。此后以紫乱朱,五鬼闹判,当真是那些阿物儿都上了席。我虽是太师,却也仅是挂了个闲职,非是元从之功,又岂会是今日这般光景……算起来,我在候府赖了大半辈子,你们二人若是闲时便常与我念叨着,如此就好。”萧祁心里颇为酸楚,却又不知如何慰解,只得站在太爷榻前,求个心里安适罢了。

“清平盛世,谋臣可惧,商贾可惧,武人可惧,僧道,方士亦可惧,但到底,谋臣招风,商贾卑贱,僧道惑君,唯有武人是为中钉,逐鹿中原,黄袍加身。可我中族人世代为兵,忠于大齐,纵如此,亦是如履薄冰。萧氏并非是一世诗书旧族,因此自当切记,‘登高必跌重’,也当留心‘为而不争’,谨记,谨记!”

生落俗世,这般道理理当心下清明。只是世间憾事亦多起于此,生人半世,竟还秉着一颗玲珑心行饰智矜愚之为,此间苦楚恣睢,教人可慨可叹,心生怜惜。

借着烛光,太爷又瞧了一眼兄弟二人,长喟一声。只见脸上隐隐发红,萧祁知是回光返照,已是没得救了的。果真,不多时外面传事连云板连扣四下,只里面的服侍丫鬟出去报道:“太爷薨了。”

萧祁这一生最是见不得死别,生离倒也好,至少可在每一个皎皎星河的夜晚告诉自己,尚且有一个曾经魂牵梦萦的人活在世上。所谓思念,不至因各种遥不可及的荒唐谬见半途而废。但死别不同,种种不欢而散或许都会有个不定归期,唯它无解。

于大门处起至内宅门扇扇打开,白纸糊住,搭了孝棚,又置灵堂。萧祁出了陶然居,跪在地上,对着灵堂方向三叩首。一起一顿,极尽虔诚。萧父向朝廷报了假,因祖上蒙荫,文德帝遂命礼部主祭,并另赏银作礼。萧家人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众人修整半日后方便听到一阵呼喝声,萧祁出门望去,却是锦宁侯,寿川伯等世家带着祭礼到了候府。萧峪忙将几家迎进大厅。见礼寒暄后,已是将晚。

萧祁潸潸然回了房,屋内却黑漆一片,并未点灯。他方从香函中取了一块佛手柑,将要焚上便闻得一阵衣带香气,环佩叮当。女子赤足而行,盈盈福身,虚虚地在屏风后露了个影。“奴拜谒将军。”王氏宿于他房中,同檐共寝,是她亦不稀奇,方才话说的自是挑剔不得。

萧祁于是问说:“不曾用饭么,这么早就要沐浴歇息了?”她道:“奴从应将军,将军不曾用饭歇息,奴断不敢破规。还请将军节哀,早事安寝。”言罢,她自屏风后而出,萧祁见她一身杏色小袄,襕裙随风而动。髻发亦未冠,散散地只抿了些,并戴了数支攒心银链步摇。

“是何时辰了?”萧祁问她,借此又兼着打量一番。王氏艾艾回道:“回将军,已近戌时了。”萧祁尚未脱甲,覆着风雪之寒的指尖稍稍点起她的下颌,王氏既羞且愤,须臾她腰际竟落下一双手,是萧祁抱住了她。“秦淮事多且繁,因你不便前去,留于京都倒也好。待三年丧期已了,择过吉日抬你进房,总好过现如今并无名分。”

王氏喏喏连声,萧祁却心觉她身上隐隐滚烫,不似风寒,他是再清楚不过。今日祖父之葬,不想张氏娘子心诡至斯,无从于自己身上作为,便瞧上王氏主意。倘使因由今日她诞下儿女,来日谏院便可参是不孝之罪。思及,他怒而拂袖,扫下一只玉鉴瓶。锵然而落,碎玉乱迸。萧峪在外听得心惊,怕他失手打了她。待稍迟片刻后方才闯入。“王氏不济亦是姨娘予你的通房,你尚在火头,失了手可怎的说?”

萧祁反却笑说,“你也称她一声姨娘,哥哥也不知‘鸡犬升天’之理?若是你实在孑然,向她道句母亲不定也可!”萧峪本只想虽是杯水车薪,却也不见得无济于事,哪承想殃及池鱼。

王氏忽叩首道:“奴罪愆难恕,只愿将军万不应因此气着自己。”萧祁冷笑道:“这般达理,怕是比起鸿胪寺那帮吃干饭的来还要能屈能伸,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语中并无责她之意,言近旨远,指桑骂槐。萧峪在一旁着急,恐他怒中失言,只怕听者有意,教人平白捉了口舌。

“王氏今日确是罔顾礼义仁治,你纵要打要罚,寻下人就可,何必劳你自己?”正说着,外面却闹哄哄地聚了群人,为首的是一妙年妇人,泪痕初干,见者尤怜,素服裹身,身后五六个鬟婢亦是如她打扮。

妇人见屋内如此之状也不理,只笑道:“二公子原在此处,叫我好找。里头已传了三四次了,四处里也找不见二公子,我想着太爷新丧,那些个底下做事的也不敢触着二公子,因我便来了。”萧峪先他向张氏稽首道:“姨娘安好。”

妇人笑着应下,又轻飘飘地看了眼萧祁,目中曈曚之态尽显。他也不屑于虚与委蛇,掷了鞭子,虚与下人指了王氏,“她予你们自行发落,我先去了。”

及至静室,萧父亦在。萧祁落座与二人各温了茶斟上,“请父亲,哥哥用。”萧父弃了书轴,睨眼瞧了萧祁,道:“既来了,那我就言明了。平睿二年时,官家特传御旨,凡朝中大小官员丁忧者,不予夺服起复。于此前朝君主亦是有旨道是‘匿丧者俱发原籍为民’,可见于庙堂而言,夺情实在是慎之又慎。今儿面见官家,曾是提过丁外艰一事,顾方才在承清门接着了黎远。及出殿外,皇城司携秘旨而至。那帮察子虽久积诟病,狂行悖法,纪律废弛,但官家旨意到底不会造次。”

萧峪道:“可是要我等墨绖从戎?”

“非是从戎,而是夺情。”

若是夺情,确也是说得过去。北衙军三分而立,分权制衡。御策拱卫京师,武威囤积城外,龙骁深居边塞,由此,若萧祁擅离,御策则无首,京城可危。由大齐传统,父母丧者,需深居简出,晓苫枕砖。但于武将而言,金戈之事不避,故也实属情理之中。萧氏身出扬州,官家既无明指,则意在扬州有变。不过诸事需得按大祥,小祥,卒哭等依序而行,不可有延。

兄弟二人起身欲走,萧父忽道了停。萧峪于王氏一事清楚不过,现下想必是要问责他,于是跪下道:“父亲,阿远失于莽撞,此间也有儿之过错,不祈父亲无责于阿远,只万望父亲勿要归咎他一人。”萧祁亦跪于他身侧。萧父叱道:“这是拾谁家牙慧,也学他们来这一套!君子先以齐家而平天下,我曾数与你说当薄责于人,此是尚在候府便动辄打骂,你却如何慰藉辞世的太爷,今日岂不落了笑话!”

“儿知错。”萧祁叩首。

“你休要做此模样。如今你已过冠年,当是齐家。说起来她原本是你母亲身边的丫头,因你久无子嗣,又不通人事,便予你做了通房。你眼中王氏固然身如秕糠,不情愿我亦是心知,可你今日确不该如此对她并口出悖言。教人看了去,不止拂了你母亲的面子,也是丢了候府之尊。”

“父亲言之极是,儿失于粗莽,望父亲责罚。”萧祁再一叩首。

末了,二人及出静室。萧峪慨叹道:“夫人这次稍过了。”萧祁冁然一笑,心道是兄长已知,“倒是说起来了。她那样子我便知了七八分,王氏是她的大丫头,若能借今日登了枝子,日后候府里任谁都要借她些面子。”

家里稍稍安妥几日后,萧家父母收拾了箱箧物什,同兄弟二人一同南下。

夜晚繁星初上,寒夜微茫。这里文人荟萃,商者云集,就连两岸淮水人家的女儿,也是通得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月洒光华,浪衔朱雀,千古繁华尽在笑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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