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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阅读《饮散》
饮散

贰 爱乌心无意遇故人

张氏理妆,玉翠手捧漱盂巾帕侍立在侧。镜台上摆了一黛砚并小盒胭脂,一小鬟正在砚上磨着石黛。另一人则平端着茶盘,盘中俨然是一盅漱茶。张氏抬手抚上鬓发,微抿得紧了些。菱花中伊人玉貌已逝,教人平添怅然之感。“按理,既着凶服,便再不该着此红妆了。只是我自入了门,竟连喜服也是穿不得,终日若此恹恹。”玉翠慰道:“姨娘莫苦。奴自随姨娘嫁至候府,这些年苦楚侯爷是看着的。侯爷虽年事已大,但毕竟也是会疼人儿。何况二位公子也过冠年,姨娘勿需操念。偌大候府,姨娘至于其中,何论长房妻——”

一语未完,婆子忽忙忙地走了来,“这可怎么说,王娘子竟吞了金了!”张氏一惊,半晌无言,玉篦栉自手心滑落,击于地上,碎了彻底。玉翠见她神情属异,叱了那婆子。后者自觉悔礼,跪了下,复又道了冲撞。张氏垂了泪珠,“她可就如此去了,教我如何呢!当真好狠的心。”却说哭了一回,道:“平素我虽是姨娘,与她也是要好的。今日她辞了去,我总该送她一程。”言罢,就要挣扎起身。玉翠恐她跌着,便一手搀着腋下。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及至王氏房中,满屋子已跪了一地。复见张姨娘,皆要行礼,她则一律蠲除。四处一看,炕上躺着的可不就是通房王氏。张姨娘见王氏衣冠齐整,思及生前种种,复又滚下泪来。“王氏本是侍候我的大丫头,名上是丫头,可在我心里早已是手帕姊妹了。即便抬她做了二公子通房,也未疏远。与她半生相识一场,不忍见她身着旧衣。可巧前几日方做了新衣,我也素来不避讳。回头叫玉翠取了来你们给她装裹一番,也好尽了我与她的情分。”

丫头们纷纷应下。张姨娘在榻前恸哭,悲悲戚戚。丫头婆子都不好说话,便跪与地上。“昨时晨间二位公子并侯爷扶柩南下,可曾想今儿王氏新丧,我赶得匆,未曾备下赏银,待新衣取了来与银子一同交与你们带去给她母亲。王家的女儿身前品德心性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一朝身后事,我是段不肯你们置喙她一星半句。如此,稍后停灵五日后便也一同发丧了罢。”

是夜,丫头们已备了棺椁。因王氏于萧祁并无名分,且又无儿女,萧家便也未广发讣告。将将停于正厅中,明日做些归山灯,四五日后就葬入坟。王家人听闻女儿芳逝,忙奔至候府,号哭上香,又是一日。

和京城颇为不同的是,秦淮的夜并没有那般萧索肃穆。淮水人家极晚落窗熄烛,因此有时彻夜长明也是有的。借着未灭的灯火,也有贩夫在市上做些小摊。由是如此,秦淮才有了些烟火气,不至过于寡淡。及过水路,萧峪二人乘小艖回客栈。因萧祁不服水土,便由萧峪安置于舱中,自己则端坐前首。橹声催行,萧祁在舱中听得哀默,或许欸乃亦知人,种种未发之言,未寄之态,皆融于此。

“谁能听欸乃,欸乃感人情。不恨湘波深,不怨湘水清。所嗟岂敢道,空羡江月明。昔闻扣断舟,引钓歌此声。始歌悲风起,歌竟愁云生。遗曲今何在,逸为渔父行。”【1】

一曲歌毕,渔夫弃橹靠岸,萧峪自舱中搀着萧祁而出,并付了银。萧祁手扶寻栏,弯腰干呕。“我本想你冠年游历,此间数年应是不会有如是忌讳,不想乘艖便让你呕得难受。”萧祁出了身虚汗,因恐着风受寒,便借了萧峪的薄氅来披着。“我既非善水,又不善假于物。偶时出行,定会难受一阵。何况御策军驻守皇城,非是水军,军中兵士多会如我一般。你闲的很,竟还有心嘲我。”

今日是九月廿九,按照秦淮旧俗今夜里是有个集会的,虽不如举国同庆的节日般盛大,但确也是要张灯结彩。萧祁听渔女言说过道是这个集会还有个甚雅致的名字,叫“秋霁”。霁有初晴之意,秦淮雨水多,尤秋季甚。取秋霁之名有是有着几分盼着天晴之意,也愿在这个节日里可以觅得自己的意中人。秋霁有个颇为别致的习俗,便是集会上若是姑娘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常以红簟为礼,赠予对方。红簟即红竹,寓意谦谨,比作君子,再好不过;但若是公子有了心仪的女孩则常赠以合欢,以期夫妻之好。

“今日倒是热闹。”萧祁赞道。“原以你不喜此般,我倒不知何时你却落了俗。今时南下,我才方觉这秦淮是个好去处。若是浪迹其中,则再好不过;但若是志至庙堂,总不免颓靡了些。想来确是担得起绮景之名。只叹太爷新丧,两年守制,届时回京,还不知是何光景。”萧祁笑道:“厚葬以明孝,事死如事生。理当如此,怎么你也感伤春秋了?”

二人至望子下,门口摩肩接踵。萧峪二人挤不得进,便找货郎打问一番,那货郎道:“这妇人与稚子在此有些时日,听小二说此二人自锦官城而来,千里寻夫。不想夫君却是见着了,但卧榻之侧已有他人安眠,自是怎么说也不肯认下。可妇人亦无他法,只得乞食过日,想知,她纵是可裹腹,稚子是敷衍不得,今日可不就生了病。”

萧祁疑道:“店家不肯留她打杂?”

货郎“嗐”了一声,“那妇人一身病气,将活几日还未可知。她要是在店里就去了,可是招得一身晦气。何况药石一物最是金贵,若她所得已入膏肓,还不如待死的好。”道理不糙,却不诘屈聱牙。“你看那——”萧祁顺货郎手指之向,倒还真有一姑娘俯身背起稚子。不难考虑,情理之中。

妇人抬头看着她。

“至医馆,我出银请先生配药。”

妇人啜泣叩首道:“姑娘善心怜世,定万事顺遂。”

她恬然一笑,似受了妇人的情,但却不知为何神态怏然。

萧祁有注意到,那姑娘原本是群青色的氅衣,这会泥水应该渗进衣里了。季秋虽不甚寒凉,但她那般是最易受寒。他游学数年,曾见无数仁人志士由借信仰愿为马前卒。他不可置否其中道义,向死而生,便如同塘中掷蕊,涟漪起处,引得飞鸟游鱼一片唼喋。明是不知何物,却依然流水朝宗。

他与兄长二人至医馆外,恰是正见那姑娘与妇人。萧祁上前与妇人赠了个金锞子以谋生之用。妇人不胜感激,又要叩首谢恩。萧祁尚未言,那姑娘就先与他道了谢,随后向那妇人说:“有个营生买卖总好过乞食而生,不管何行何业,总归是好。稚子尚小,但大了是要上塾的,日后娶妻诞子,方为生存之道。”

妇人又连声道了谢,携幼子隐去了。

“今日谢公子解囊。”她道谢。

萧祁坦然受之,道了句尚可,又问她的名姓。萧峪面上无光,自觉萧祁粗莽,于是低声叱他:“无根无凭,你怎问姑娘名姓,岂不冒犯?”不过好在她不拘此节,拱手道是姓晏,单字眠。萧祁笑道:“姑娘‘眠’字妙极,连之姓氏则有迟眠之意。”她亦笑道:“‘尘中一丈日,谁是晏眠人’,姓名受之父母,寓意蕴藏其中,皆是对子女祝福之心。”

姑娘向二人道了辞。依稀烛火中,他见她腕底缚有一只珊瑚镶银腕阑——那是独于她的韬光韫玉。旷野风骤起,秋露已成霜。他抬首间,恰见晏眠亦回首瞧他,片刻眉宇舒平,笑魇横生。

“兄长可知沈敬?”她走后,萧祁问说。

沈晏眠踏入宫门,回首身后层层山峦,晕晕雾霭。门钉嵌于朱门上,他们一行随牙行在东华门驻足,宫扉徐徐展开,繁花舒云自眼底而入。引到黄门从中走出,牙行接了制钱就退了下去。黄门道:“尔等来了,规矩我便少不得要提一句,孩童私自净身,按律以候问斩;父母为之净身,则亦问斩。既受募于牙行,那我可就当是童男待了。日后若有谁查出来,罪愆祸及父母。”

沈晏眠等一同应下,黄门领他们至仆寺。此时正暮春时节,秦淮杏花正盛,这暮春天气,当真困人,好似都要融在此番杏雨梨云的暖春中了。只不过宫墙内不曾有如此景致,总不过也只是檀树桑榆罢了。宣佑门前,想是早朝晏罢,一行人正碰上一身着鱼龙服的年轻公子。黄门依大礼见,沈晏眠等亦随礼。及平了身,那公子笑道:“这些个小黄门长得倒俊,我府上那些做事的都是糙人,不比你们。”沈晏眠身量小,侍立在前。眼见那公子的指尖就要触到自己侧脸,黄门道:“晋王殿下,这可摸不得!”

公子收回手指,笑了笑。“你如此说,莫非这小黄门是在东宫做事的?这般金贵,除却二哥外我再也想不出了。”黄门回道:“殿下恕我方才失言。他们确是在东宫当差,午后便要领职了。若是殿下案前缺个使唤的随意吩咐就是,隔天内务府就会差人将人送您府上。”

公子道:“好话教你说尽了,我却什么也说不得了。不过你们来时我都瞧了一遭,唯见这小黄门生得格外俏丽。”他虚指了沈晏眠。突被提及,她一瞬僵了一下,不知如何作回。黄门见她久无作答,在旁看着心惊,骂道:“失了心的蹄子!殿下同你讲话,夸你生得好皮相便喜得不知地厚了不是!”沈晏眠方反应过来,跪下叩首。

“叫什么?”公子颇有兴致,竟还问她名姓。“奴名贱,恐污了殿下尊听。”公子哂了一下,道:“名姓受之父母,有何卑贱之分。既赐了名,那便是教人称呼的。整日学他们那些恭谨谦卑,瞧着不尽憋屈。”沈晏眠只得道:“奴姓沈,单字敬。”

沈敬。他在嘴边臆度一回,笑道:“方才黄门说了,你们皆在东宫当差,不过我可提着你些,二哥其人性子狷急,你要是在东宫当不下去了,随时来晋王府就是。想是你看的明白,我是个好相与的闲王,对仆佣也从不苛责,月例高,有赏银,可在心上考虑一番了。”沈晏眠叩首作谢。

拜别晋王,黄门才敛声与沈晏眠咬耳朵:“我虽不知晋王因何赏识你,但我还需提戒你一番。晋王脾性虽好,但却也并不都如他所说。旧时宫皆知中这位殿下自小丧母,种种凄苦,万般作难皆只一人受着,且幼年逢难,思虑深沉,诸事三思,是个只可在诗文里念会的殿下。”沈晏眠道了谢,又向他问道:“缘何是旧时?”

黄门叱道:“此等秘事本非你听问,但你既问了,我便应除了你这心虑,也免你日后好奇生事。方才你问缘何旧时,那是因为那时略知一二的现都已葬于义地了。若要立得稳,此事休要再提。”沈晏眠谢道:“宫中万事,望公公提点。”

东宫偏殿前,寺令已在迎着他们。见了黄门,二人相揖后那黄门便离去了。“方才东华门外,已有人教习过你们。规矩不消多说,午后各自去领了职后就做事罢。”

至此,夜深忽梦少年事,令人哀婉。

备注:【1】取自《新乐府》之《欸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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