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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散

拾贰 埋疑窦祸从天上来

虞骆闻向晋王府递了帖。槛外稍待半时,门子开了门迎他,于是左右一望,街上行人寂寥,这才快步进了府。一路步履夹风,无心暇顾。至踏过门限,他见地屏后隐隐坐了一身着中单的青年,闻听声响,伸手扯过外袍来略披在身上。

“臣拜会殿下。”

萧柏清下处随手一指,“坐。”

“户部有报季度收支,诸有粮米绢帛等物,除却部分交于转运使之外,余下入仓者极少。虽国势康平,众州无灾,但钱谷簿,出入物科簿那些账册对不上,燕王府那边又催得紧,时常遣人来要俸禄,上头也避不去,只先下放了田产以供自足。臣下阅簿数年,收支不实,无非三因,一因天灾;二因贪腐;三因帐数私改,不过多数不过贪,层层盘削,入仓自少。”

待虞骆闻说毕,柏清将身子往后一仰,不防后脑正撞着苏木轴头,一瞬吃痛,伸手讪讪抚过鼻尖,笑道:“这是和我要银子来了?要求要偷,只管去会子库要去。说起这银钱,各户各处如今都短着,燕王府不过讨个用度,不作理就是了。”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虞骆闻连连称是,原绷着的肩肘也略松快了些。柏清睨眼看了他,唇角含笑,眉目生暖如曳曳花枝,绯色灼灼。“月前谏院邱唯上表,言辞切切,有道是国不可无储,民不可无君,换言,说是将这储嗣早早地立了,也免日后兄弟倪墙,这老滑头怕是忘却那先太子,同是幼年主事东府,一朝命陨,连皇陵也不得入。”

虞骆闻慢慢跪了下去,双手从膝头滑至身前。“利在天下方能为之,殿下慎思。”那双短而破的官靴上沾着草屑,柏清佯装搀他起身,唇角不由笑了笑,疏冷,哀怜尽现于面上,“可别说这漂亮话了,我从未属意东朝,无非就说笑罢了。如今挂着虚职,虽久居京城,可谁又来点我这冷灶呢。”

“我这是才浅福薄的,自小失了母妃,一个人熬了许多年。这些什么逆反之言,此后还是莫要再提了,切要当心隔墙之祸。说起来,近些日子我便是我家泰山忌日,欲在慈恩寺做场法事,虞大人若有时间就同去观礼罢。”

虞骆闻道了声“抬爱”,刚想问王妃何不与殿下同往,但忽然住了嘴——柏清正瞧他,吟吟噙笑,眉眼却与平日那疏漠的神态别无二致。于是他不由起了一身冷汗,觍脸赔笑。“怎么了?我看虞大人似有话要说,这怎的突住了嘴?”

晋王妃李兰姝,从来是这个王府的沉疴痼疾。婚后数年,柏清不曾因她身出寒门官家而薄待,也不曾因她娇蛮恣意而厌弃她,那些葳蕤生香的余生之年也莫过如此。他人都赞晋王夫妇二人鹣鲽情深,李家兰姝也是有福气,得嫁皇门望族,夫郎却是个忠贞不渝的。

可在漫漫年岁之前,未有一种感情可以经生死黄泉,上穷碧落。泰和六年春,她死在容容疏云下的王府里,身边啭啭莺啼燕语,那位晋王妃,她默然看着窗外水青色的天穹,数道金茫破出,红日冉起中,她垂下了手。

“也罢,稍后我家厨司就要上膳了,大人可要留此用中饭?”虞骆闻匆忙道是自己来时已垫了数只果饼,眼下并不怎么犯饿,这才告辞,起身出了晋王府。

虞骆闻辞后,柏清转而进了暖阁。彼时长霖临了几副字,见柏清进了来,笑说道:“王叔莫怪,我方在习字,屋里虽点着炭火,噼啪作响,可底下一片寂寂无声,安和得很。且这暖阁和前厅挨得又近,所以无意听间听了一耳朵,不过是不怎么真切的。”

“无妨,这等杂事听了也就听了,犯不上如此。日前我尤记得你身上略虚,方指派了我家府医过去,不知近日可有大好?”低眉间,偶见长霖手上沾了墨,于是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好好擦抹一番。长霖只将手蘸了蘸,而后又还与柏清,道:“王叔关怀子侄,元丞不尽感激。”

柏清略一摆手。“讲虚礼做什么,你我二人常来常往得多了,什么礼不可废便蠲了罢。月前大理寺少卿魏琮之奉帝命赴东南理查盐税,近几日方归,一行人队伍现已至并州,不日回京。一路上走来,那可真堪得上精妙绝伦,且先不论马匪蟊贼,就单听城里先生有讲,说是魏琮之初至扬州就被那郡守好一顿羞。”

稍一顿,又笑道:“日里,他凭着魏家后嗣的身价没少横行,怎说扬州也是人家的地儿,被人家要钱要物的扣了几日,受不得了,灰着一张脸回了京。”

话落,柏清微觉长霖不错地盯着自己,半晌没撑住,笑说:“这是哪个耳报神?说得就跟那评书似的,颇是有趣。”柏清闻言回道:“和他随行的还有小郭将军,许是身边哪个是个莽汉,管不住嘴,你问他去罢。”

长霖笑道:“王叔生爱说笑,果真不错。”

“也不过旁的事罢了。”话毕,柏清似思及什么,冷笑道:“话说回来,若非是东南税务模糊,朝中势若漂萍,腾不出手来,官家也定不会使一世家子前去。”

长霖起身扶腰踱了几步,见窗外枝干欹斜,将光影一番修磨雕琢,扬墨般落在柏清身上,借他肩侧的一团银绣映射回去。“谏议大夫赵简至南省方回,这清剿税务亦是他进言提议。官家心恤子民,这才让那魏琮之去查,如今看他那样子,便是有甚者想要粉饰太平,怕也收不住了。如今南边诸州安定十几年,税案已成痈疽,一掌是揪不起来的。”

“我父亲心性较烈,最是刚毅之人。臣使受辱,下了他的面子。这税务,他是不论如何也要理清的,只是谁人可替魏琮之尚无定论,大相公们去不得,寻常人又怕压不住,且怕这一而耽搁了,渐渐税务也就无从提起,自后糊涂过去。”

柏清亦沉吟半晌,而后道:“翊琢向来摸得清,且先待着罢。要说这等事情,也不至一刻半刻的。”于是停了手,将方打好的茶递与长霖——“福州年前贡上来的,得官家亲赐,味甘而清,你且品品。”

却说众伶人与晏眠道了辞,她一一别过。后起身踱至槛外,忽见天边云海之间显出一道罅隙——那便是云霞了。浅用过饭,继而一番梳洗,卸去钗环,合衣躺下。翻身数次,却不得安寝。复瞌目,身侧哪是卧榻冰枕,鳞次栉比的亭台,她再心熟不过。

“且来。”太子萧长奚卧坐于宣窗前,骤而惠风徐起,卷着了宫人们的纸鹞,池间悄然的澹宕,庭树之内的落花。晏眠依言慢慢过去,屈身下拜。匆恍间仍似如旧,他不过还是个青年人,自己也才豆蔻梢头。“束发罢。”她听他说。

她道恐不合礼,半晌无言,他端卧依旧,也未传黛春过来。晏眠不得法,便散了长奚的髻,缕缕似墨,静躺在掌中。从案上取了篦栉来,从颅顶而过,捋至发尾。他的发从来是顺而柔,此刻握在手中,微觉颇不真实。那篦栉分明玉质,捏住那寸短握柄竟影出金属般的寒光。她问说:“殿下怎想得让奴束发?”

长奚笑道:“何来‘奴’之说?准你一次,下不为例。”

即便这句话她昔时听了千遍万遍,即便她知道这句因何束发许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即便她知道太子已殒命东府。忽而间,手背上微湿,她才知自己原是不知何时落了泪来。先太子已囫囵丧在义地,是她亲手为他全了衣冠冢,为他敛身归葬,为他封藏了那份未曾现于人前的缱绻爱意。梦中曾叠见层出的那些迤逦暧昧的过往,是她旧时的触手之物,如今的不及之地。

她应喏下,援手去抿太子鬓上散发。神思恍惚间,指尖碰上他的眉目。他生得金质玉相,一双眼眸最是承了裴后绮貌,无可非议的丰神俊秀的模样。她顿了一顿,再拾起篦栉,发现齿间竟落了发。她忙将那数根青丝收起,笼在袖中。“殿下近来可好?”

这次他没有答话,晏眠手中的垂发愈渐清透。她知是留不住的,于是俯身相送,至复抬首,太子已远去。廊下铁马铮铮作响,风起天旋,晏眠自榻上起身,呕出口血来。探窗外视,庭外已积了一汪月色,是否数年前的东府也如今日般玉盘高悬?曾在这月色下嬉笑过的,申斥过的,泣泪过的,是否还能再度聚首?

她常听人言,魂梦与君同到底是柳暗花明的幸甚之事,有如海上浮木,看得见却怎也抓不住。诸如命中不可思忆之人,相逢梦中便已是顶好的慰藉。从前她只知思慕是一种对她来说奢极的情感,仅信目中所见,耳中所听,如今才明白欲知真切,需得伸手抚在心上,去听那温厚而有力的心跳。

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掷地有声的情谊。

不觉间涕泗横流,浸湿了她的领口。不察忽地有一人翻窗进来,轻巧落地,坐她身边。私服上的香气弥散开来,但她无暇他顾。她听那人在叫她先生,但怎奈体虚,目前一片混黑,看得不清,伸手一阵乱摸,口中不住地叫着阿楠。那人忙搀住她,双手只微微覆在她的腰间,并无逾矩。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香膏来抹在晏眠鬓旁。他半揽住她,缓缓按揉她的额顶。

“先生,我月前得了兄长的准,同魏琮之一道下了扬州。税务事毕,他先赶着回去了,我借着察访故友的缘由得以滞留数日。原想那花朝日就该来见过先生,只是先生离得晚,又兼众人瞧着,我不好挂筹先去。我五六年久未见您,日日思及,无不牵念。”

“先生自小在我身边,授我五经策论,为人处世之理,一朝自郭府离去,令我好一措手不及。”

“兴师问罪来了?”沈晏眠笑说。借由香膏之气,她也清醒得七八,也终看得清那青年样貌——那张与郭家人宽眉长目并无几分相似的脸。英秀俊挺,兰庭之姿,是一副世家模样。

“我不是郭家的后嗣,他们待我却好。生在世间,多有不得双全事。先生,他们说我阿母是早早就去了的。虽我没见过她,却也能依着别人的模样去想她为我梳髻的柔嫩的手,每每唤我乳名的的语态。同是,我也未见过我阿爹。”他喃喃低语,避开了她的话。

“阿瑜勿需见过他。可是听到了什么风言?”晏眠道。

他微一摇首。“西疆兵燹正盛,我不日将赶回去。望先生自多珍重。”郭瑜将那小瓶留了下来,“先生体虚,这香膏有培根固原之效,时常适用,可强健体魄。”他分明已翻身跳上窗,却不知为何又下了来,长喟一句,忽俯身拥住晏眠。“夜中一别……”

“自会再见。”晏眠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后脊,目视他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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