漉湖岸边的向日葵

一下到了冬天，有一个早晨，老大从梦中醒来，就看见离学校最近的那户姓夏的人家的女主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平时都叫她郎翁妈。郎翁妈一见老大和老小起来就神秘而又兴奋地说：

“恭喜啊！你们都做了哥哥。你们又添了一个弟弟。”一边说一边把老三抱给他们看。

老大一看老三，他被严严地包裹在棉片之中，只露出他带着长长的帽子的头来，眼睛紧闭着，嘴唇时而在动，好像要吃什么东西。老小凑过来一看，说：

“嗯——这样的气味。连不好闻。”

“啊——”

老三突然叫起来。不知是向他的两个老兄打招呼，还是对二哥的评价不满意。

“你们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等他长大些了，就和你们一样好看了。”

郎翁妈说完就把老三放到妈妈的怀里去了。这时，老大才发现妈妈用毛巾裹着头，闭着眼睛把老三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怀里。

“这一晌我不好。你们两兄弟要听郎翁妈的话。老大你放了学要照看一下老小，老小你不要到处乱跑。”妈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好。”他们第一次看见妈妈用这样的声音说话，便快速地答应了。

老三来到家里的日子，是一九六二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深夜。三朝那天，爸爸给老三起了一个名字，叫“乐东”。乳名叫三乐，两个老兄叫他老三。听爷爷说，古时候有三个有名的龙家人，一个叫“龙平”，一个叫“龙琳”，一个叫“龙东”。他们三兄弟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老三很快就一百天了。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躺在摇篮里。这时的老三，正如接生的郎翁妈说的，现在长得越来越好看了。他也是雪白的皮肤，也是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眼睛，特别是笑起来时，两边还有酒窝。他具有两个哥哥长相上的一切优点，而且还有出众的相貌。他虎头虎脑，白白胖胖，结结实实。

老三渐渐地长大了，一下就半岁多了。他特别可爱的是，一见人就笑。这是两个哥哥欠缺的气质。

老三睡觉时，外婆就不停地摇他，想要他睡着。外婆一边摇一边唱：

“三乐啊，卬（一声）、卬（三声）、卬（四声）咯......”外婆越唱，老三的眼睛睁得越大。于是外婆又唱：

“三乐不困觉咯，要看外面的亮亮咯。亮亮呀，亮亮呀。”

老三真的就望着外边的亮亮。说也奇怪，外婆这个办法还真灵。每当老三不肯睡觉时，只要外婆一边摇一边唱：“亮亮呀，亮亮呀”。老三便望着外面的亮亮慢慢地睡着了。

外婆，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住在罗城县，老大的妈妈是她的满女儿。因为外婆的满女生了孩子，所以就来招扶小外孙。因为外婆半身不遂，其实做不了什么家务，只能摇一下孩子，摇得睡着了，就坐在旁边看孩子。

老三一岁多的时候，就越来越可爱了。能走路了，能说话了。夏天，他光着身子，特别是脚上和手上还有脖子上都戴着哥哥小时候戴过的银圈，每个银圈上都有几个铃铛。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高一脚低一脚的，可是身上的铃铛却是响个不停。走一脚，响一阵，很有节奏。见到这位天使的人们都是情不自禁驻足欣赏。

他很爱叫人，你要他喊谁，他就喊谁。经常喊哥哥，有时喊个不停。但他还不会喊大哥或者小哥。只要看见了哥哥就喊，没看见时也是叫过不停，

有事时更是叫得欢。记得一天早晨，两个老兄在外面捡柴，妈妈要他喊哥哥回来吃饭，而老大正是忙不赢时，老三他可是一连喊了十几分钟：

“哥哥，吃饭！

哥哥，吃饭！

哥哥，吃饭了！

......，......”

他们首先答应了几声，可后来就不理他了。再到后来，甚至开骂了：

“爱叫！就回。”他们真不懂事，真不应该这样对老三。

因为老三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以至于星火学校的校长有一个美好的想法。校长要把他的第三个女儿许配给老三。所以，他一看见老三就教他喊自己“岳老”。而老三一学就会，一见校长就用不太清楚的童音喊：

“岳老。”

可旁边的老师听老三喊“岳老”根本就不像，他们听起来有点像：“液乱”。所以，那些老师只要碰见了老三便问：你的“液乱”呢？于是老三便在原地转圈，到处寻找校长——看他的“

岳老”在哪里，好告诉他。因为老三根本不懂那些老师是在笑他，他也不懂“液乱”是什么方言。他都是很认真的回答问题。校长看老三太可爱了，他就把老三抱到自己的房间里，拿饼干给他吃。

1964年7月20日（农历是六月十二头伏），正是学校发通知书的那天。老师忙完了一学期后，中午举行大会餐。老三也参加了会餐。由于老三的汗衫前面留了许多菜汤，老师认为穿了不好，就帮他脱掉了。老三发现自己脱了个精光，于是跑到装了三分之一盆水的脚盆里去玩水，他在脚盆里双脚跳，跳得水花四溅，笑得乐开了花。这时，老小也跳进脚盆里，也用双脚跳，由于，老小身体重些，力量也大些，脚盆里的水都溅到外面去了，脚盆里的水渐渐的干了，没有水了。于是他们又走出脚盆外，准备到其他地方去玩。

这时，妈妈吩咐老大，要他看着老三。于是，老大带着老小和老三一起到操坪里玩了一会儿，又到草丛里捉了一会儿蜻蜓。

老大有点困了。于是，便把他们带回小礼堂来，就在他们房间的旁边。小礼堂里放着一张竹凉床，老三就在旁边玩，老大和老小坐在竹凉床上，不知怎么搞的，老大平时中午都不要睡觉，唯独今天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老大和老小便躺在竹凉床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突然问：

“你们两个大的都睡在这里，老三呢？”

老大慌忙从凉床上惊起，马上到处寻找。他首先就跑到了捉蜻蜓的地方，没有。又跑到大厕所里去看，也没有。这时，他便大声喊：

“老三！三乐！”连喊两声，没有回答。他的声音有点慌了。

这时，老大突然听见妈妈失声痛哭：

“三乐哎，我的崽啊，我的肉哎......”

老大慌忙向哭声跑去。只看见妈妈从那个石码头的水边把老三抱起来。用嘴巴咬着老三的鼻子使劲吸出水来。

这时，没有离校的曾老师和郎翁妈的老公夏爹都闻讯赶来了。夏爹牵来一条牛，把老三放在牛背上，想把肚子里的水挤出来。周围还烧了几堆火辟邪，用这种原始的方法进行急救。同时，曾老师又派人到了凤凰湖医院去请医师，他又马上打电话把老三落水的事告诉了远在凝香搞社教的龙支书，就是老大的爸爸。那时，整个学校就唯一的一部手摇式电话机，那是区县对公社学校传达指示和学校向上级汇报紧急情况用的唯一迅捷的通道。不是急事，平时都不用。

一会儿，医师来了，医师拿出听诊器听了听老三的胸部说：心脏已停止跳动。夏爹无奈，只好把老三的身体擦干净，穿好衣服，放在小礼堂的地上，盖上衣服。妈妈一阵撕心裂肺地痛哭，郎翁妈在一旁陪着，不断地安慰说：

“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人死不能复生。这都是没有办法的。”

妈妈已经哭得哭不出来了，没有什么声音了，只有抽泣和身子在不停地抖动。老大和老小两兄弟一直陪着妈妈在哭。老大的哭，一半是畏惧，一半是忏悔。

老三落水，老大觉得自己一定罪责难逃。因为妈妈分明把看管老三的任务交给了他，是因为他的过失才导致了老三的落水。他深深地知道：等妈妈好了以后，他定会小死一餐。这次挨打，他不准备逃跑，他会接受鞭子，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他甚至已预感到鞭子抽在背脊上那一瞬间的刺痛。

半夜时分，精疲力竭的人们更加惨痛的哭声又一次在小礼堂响起，老大从床上隐约听见好像是爸爸赶回来了。其实，他已经被哭声惊醒，没有起来是因为他没有勇气面对这发生的一切，他只能在床上痛心地责怪自己。-其实，他现在只想受一次淋漓尽致的痛打，以减轻内心的痛苦。可偏偏大人们此时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这更加深了他内心的伤痛。如果此时有人要把他扔到塘里去，他也毫无怨言。他认为这是活该。老大是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哪怕是打死，他也无所畏惧。他最怕的是背冤枉。背冤枉，最伤心。做对受奖和做错受罚，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第二天，老三被掩埋之后，老大怕见得父母和所有的大人。也怕看得那个石码头，更怕看得书桌上玻璃台板下老三的照片——一个100天坐在脸盆里照的相片。头发都是用铅笔描出来的。微张的小嘴上挂着自然的笑意，天生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可是，他，亲爱的弟弟竟在他的手中消失了。是他断送了老三幼小的生命。老大在心里多少次地问：

“老三你一个人为什么要跑到水里去呢？你

是怎么下去的呢？”

老大当时幼稚的想，如果淹死的是自己，也许父母没有这么着急、没有这样心痛。因为他觉得自己时常挨骂，在父母的眼里是一个不可爱的孩子。

记得：有一个晚上老大做作业时，惊恐的发现那支圆珠笔丢了。被妈妈发现后，少不了挨骂......，有一次和同学打架，也被妈妈发现了，还有一次......总之，当时的老大是家里最大的最头痛的孩子。他甚至想：要是自己淹死了，那就最好了。正好留下老二和老三，他们又乖又不闹事。无论老大怎样责备自己，都是无济于事。老三，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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