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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唐

第34章战前上

回鹘账内,回鹘王药罗葛乌母主已经得知了删丹城下那场夜袭的结果。死在张承奉刀下的药罗葛阿咄欲正是他的弟弟。

这位刚刚得到回鹘兵败和弟弟死讯的自称大汗的回鹘君主没有一丝愠怒的神色,眼底平静得像见不到底的深潭。从删丹逃亡归来,送上这条消息的族人也知道自家大汗就是这般性子,此时候在乌母主身前,只是偶尔抬头偷偷观察大汗的神色。

乌母主转头对身旁一个深目蓝眼的摩尼僧说道:“我要你遣人到戈壁中去,到已经越过合黎山口的各个部族中去,我要那些曾跪在我面前立下誓言的首领头人,那些最精悍最勇猛的战士们,那些能在马上拉动弓弦的少年们,不管账内女子的温存,不管家里刚产下的羊羔,全都到我帐前集结。我只在这山口牙帐前等他们七天。”

回鹘国三代可汗牟羽在平定安史乱中,从东都洛阳带回了些摩尼僧,正式皈依摩尼教法,奉摩尼为国教。打那之后,这些来自西域的僧人在回鹘人的政治生活中逐渐扮演起了一种重要的角色。

从贺兰山到居延海的戈壁草原上,散布着大大小小许多回鹘部落,虽然这些回鹘部族不像西州的十姓回鹘那般团结,但乌木主这一部在合黎山到居延海之间的合罗川两岸的各个部族中还是有些号召力的。乌母主现今决意要进入河西的青青草场,他自有一番雄心壮志。此时不是一个适合战争的时节,但既然甘州本地的唐军已经主动出击,便容不得乌母主再做退让。

对那穿着一身白衣白冠的摩尼僧交待完,回鹘王乌母主解开自己的发髻,披散着头发走向自己的牙帐门口,道:“从今日起,我不食肉、不饮酒,只吃斋饭,七日之后,不论帐前能集结多少勇士,我们都即刻进军。”接着他让人将一张胡床搬到帐门前,他踏上床面,将披散的头发系到帐门上悬着的横梁之上,就地盘腿坐下,阖上了眼睛。

乌木主等了七天,也就这么坐了七天。头几天他还吃些菜蔬,当各处赶来的头人们逐渐聚集到他牙帐前的空地后,他便不再进食了。

当药罗葛乌母主再睁开眼睛后,身前已经聚集了许许多多或立或坐草原战士,但没有一人聒噪说话。乌母主环视一圈,站起了身,前排有人很快注意到了汗王的动作,有些坐着的回鹘头人战士也纷纷起身,嘴里高喊起:“登里!登里!”这是回鹘人仍然保存着原始信仰中对圣天的称呼,起初还只是帐前一排人在叫喊,呼喊声逐渐以这回鹘牙帐为中心,向四面传荡开。

乌母主侧耳听了一会高呼声,似乎在感觉究竟来了多少回鹘战士。当赶到身下的胡床已在四面如雷般的呼声中震动起来后,乌母主不顾有些酸涨发麻的双腿和背脊,挺直身子站在胡床上,对着面前的人群高喊道:

“回鹘的勇士们!”

如同石子入水荡起的波纹,一阵阵声浪却是被他这一句高喊抚平下去。等到四下了无人声,乌母主接着喊道:

“我们回鹘人素来是草原各部族中最悍勇、最强大的一支,我们是狼,时刻紧紧咬着尖齿,上下翻越,左右冲突,向敢于不服之人,展示着我们的利爪。我们从来都不能忍受敌人武士的骄横跋扈的举止和扣动弓弦的声响。

我的弟弟,阿咄欲,他像鹰隼一般有着仁慈又强大的内心,他有着狮子一样宽广的胸怀和无边的美德。我们如今进入这边新的草场,秉持仁德善心,只是陈兵城外,迫使我们的敌人畏惧胆怯,主动宾服称臣。

但他们没有展示应有的待客之道,对待我们的善心,他们用刀剑劈开,用靴子践踏。如今阿咄欲的尸首无存,我甚至不能为他哭丧送葬,这也是为什么我召集你们,我要你们为我的兄弟复仇,我要你们如同鹰一般扑向敌人,我要用刀使敌人明白我们的强大。

我们要让他们按着他们自己的胸脯鞠躬,我们要让他们按着他们自己的嘴唇鞠躬,我们要让这片草场上的所有人伏下头颅归顺!

药罗葛曾是回鹘人的王族,我乌母主在此向圣天起誓,祁连山下的草地将会成为回鹘人的牧场,药罗葛总有一天还要成为所有回鹘人的大汗!”说完他抽出腰间短刀,割断了自己悬着的长发,又在眼下脸颊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小口,任由血躺了半边脸。

随着四周一片呼和叫好的声音,一场战前的狂欢在这处回鹘营地中拉开的序幕。

……

删丹镇内,那回鹘狄银的脑袋被掷在城中校场的土地上,放了两天没有处置,已有些腐败,在场内滚了几滚,沾满了尘土。张承奉攒甲立在一旁,身后是敬翔、浑鹞子和阴清儿几人,带着沙州兵和对面的凉州兵分列对峙。

凉州粮料使翁承赞脸色难看,问道:“张家郎君,你此举是何意?”

张承奉朗声道:“杀了些入寇的贼人罢了。”

翁承赞等凉州来人已然知道这是谁的人头,张承奉早有谋划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只怕取粮什么的也只是这些沙州人编出来的借口。只怕回鹘人即将进逼此处,为这位贵人复仇,凉州兵行至删丹,已有些进退不得了。

翁承赞有心收置尸首,再遣人到回鹘牙帐议和,不过只看地上拿人头的状态,他便放下了拼齐那具尸首的念头。只怕把这样的尸首送到回鹘人那,激怒他们的效果还要更好些。

梁炬在一旁也开口道:“我等只是去肃州取粮,你为何要陷我等于此险境。你如此行事,不顾大局,也不和我等商量,莫不是把我们当傻子戏耍。”

张承奉道:“回鹘前部被击之事不日就要传到回鹘牙帐,此去天宝县百余里,我只问你,你愿意在这删丹军镇依城固守,还是愿意拖着辎重在野地和那些回鹘骑兵交战?我听说郓州只出豪杰好汉,仗义闻名天下,你多年戍边,难道一个死人头颅就要吓得你夹着尾巴逃跑吗?”

梁炬怒道:“你怎么敢!我们郓州人岂有那懦弱怕事之辈!”他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山东大汉,沙场征战多年,此时恼怒得当然是因为沙州人擅自行事,此时忿而出声,身体激动得都有些颤抖。

张承奉深一躬身,“得罪,不过梁都将,你觉得我们行事不顾大局,但大局究竟是什么?任由回鹘人掌握甘州,河西局面便能转好吗,我看只会一步步烂下去吧。容我问梁都将一句,你觉得朝廷还会调你们郓州兵回镇吗?”

梁炬低头看着张承奉仍然侵染着血色的靴子,没有说话。这些郓州兵来凉州十年,都已经在各处城内安下家来了,大多数人已经不抱返回中原的期待了。

张承奉又拍了拍身侧阴清儿一下,阴清儿回头招呼一声,很快就有一队队沙州兵将前日战斗从回鹘人帐中缴获的珍宝推在了两方中央。一时两队对峙的兵马中间摆满了金银烛台和丝帛皮毯。

张承奉转身对四周聚集的凉州军将高声道:“各位,还有羊八百头,牛马近百头,尽是前日阵上所获。回鹘人马上就要行动,沙州使府的兵将不日也将抵达甘州,届时将有大战。若是各位有人愿意留在删丹,为国事出力,这些财货牲畜皆可自取。若是有人不愿掺和这事,退回凉州我们也没有意见。”说完他指了指地上那些东西。

阴清儿所部多的是阴家子弟,这些张承奉的娘家戚族对他这番大方分出虏获的做法就算有些意见,阴清儿也能好生劝慰住。

看着四下有些凉州兵中起了些骚动,但终究没有人出列领赏,张承奉接着道:“此战得胜之后,沙州使府绝不会因为各位来自凉州便吝惜赏赐!”

翁承赞走到张承奉身边,直视张承奉双目,咬牙低声对张承奉说道:“你们河西武人便如今爱争斗呈勇吗,眼中真就只有财货宝物、利禄富贵吗?我叔父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勤勤恳恳在河西任事十年,为朝廷保边疆无事,西北无虞,这对你们这就毫无意义吗,如今你们沙州要挑起河西两镇与回鹘大族的争斗,便有把握一定能取胜吗?”

张承奉这番逐利之言或许对普通兵士有点用处,但对于翁承赞这个骨子里看不起利益算计的儒士来说,显然并没有什么诱惑。他来到河西虽然时间不久,但也常见自家叔父夜不成寐,长吁短叹,翁郜代表朝廷维持西北局面,当然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

张承奉看了翁承赞一眼,把头扭向一旁,道:“翁郎君也是福建人吧?许多长安人觉得福建像河西一般,也是边鄙之地,气候湿热,烟瘴丛生,多的是蚊虫疫病和不讲道理的山神土地公。但我不这么看,我听说那有山水胜景,九龙江水长流,武夷山四季青,更别说还产上等茶叶和淡菜海蚶。”

翁承赞没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愣了愣神。翁家自曾祖那一辈迁居福建,如今也过了近百年了。他自小在泉州长大,自隋末唐初开辟闽南数州,如今泉州等地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虽然尚不为中原所熟知,但福建是一处宝地他自然不会不明白。

张承奉停顿一下,接着道:“你们福建人在外任官,在哪里都可以退让,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到不能再退,你们翁氏是钟鼎之家,大不了可以回泉州去,寻一山野竹林结庐栖宿,读书喝茶,饮酒作诗,天下纷争再也与你无干。

西北东南同为一隅之地,还是不一样,中原一乱,虽然同样是没人顾及,但东南可以独处自保,而西北却有四面蕃戎的纷扰,没了中原支持,就只能我河西人独担。河西也不是不出文人,过去多少衣冠大族迁居河西,都有翰墨留存。但在这蕃戎袭扰的苦寒边地,识一丁字终归是不如能拉两石弓,你觉得我是一介武夫倒像是在夸我。如今这些士族子弟中不少人也都成了只能拉弓呈勇的一介匹夫。

河西人并非生来都是武人,也不是生性好斗,就说我南阳张家,几代前还是中原人,来到了河西才以沙州敦煌为家。”

张承奉往北指了指,看方向指的是视线中并不存在的合黎山一角,“冠军侯曾经在此败匈奴,开拓河西四郡。你们中原文人愿意夸赞他的武功,到了需要自己出力的时候,难道就要畏缩不前吗?”有冠军侯这个封号的还有几位,不过此时张承奉所指只能是霍去病霍骠骑。

“河西数州虽然戈壁多,风沙大,比不上你家中山清水秀。但这是河西人的生息之处,我们河西人自己要在这退了,河西人又该去哪?又能去哪?庙算从来不能决胜负,你问我来日阵前能不能取胜,我也不知道。但我既然自诩河西人,此时就决没有后退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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