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

“这乐声有些过于悲伤了。”

一辆越过集市的普通马车，停留在围观人群旁边。车上说话者俊朗飘逸，一身朱紫贵人打扮，气质风度俱佳，正是那位兰陵先生。

他颇有意外的，望着车窗外的簇拥景象。

人群中间，有人在现场表演吹奏乐器，而且不止一位乐师。乡下郡县，出现笙竽这种古乐器，倒是稀罕得紧。演奏者技艺倒在其次，乐声哀婉凄切，落于俗流。更稀奇的，有一群人愿意围着观看。

旁边那位怯生生的青年张仓问道：

“老师，曹师弟说的地址，应该就是这里了。他不在这里，是否需要我去城门口喊下？”

马车前方不远处，店铺上挂着赫赫招牌【裁云】，让他琢磨不准。

天啊，谁家店铺取这种名字，要不是确定立足集市，他都怀疑回去了稷下学宫。不，学宫里也不会出现如此清高怪异的匾额。这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更让他捉摸不透的，是老师的态度。那位叫曹霜的师弟，被老师安排得明明白白，在小县城看守城门。刚才他们马车从城门过，没看到那位，想必呆在另外的城门。老师给弄个低级职位，又安排考校，现在又亲临县城。

他可是知道，老师马上要回去临淄，接手学宫事宜。

“不急。”荀先生抬手，制止了弟子。

作为精通乐艺的琴师，他很好奇这些人围观的原因。都是些普通的市井之徒，衣着朴素，里面有不少老年人，和不更事的垂髫少儿。

而且他眼角已经看到，一个拄着竹仗的老者走到场地最中间。

对方竹仗敲地，顿时有好几个人走出人群，跟在老者身后。

“这是一位经过沙场的老兵。”

在北地阅人无数的兰陵先生，轻易分辨出对方曾经的身份，身上那份铁血沉淀的气息。他正好奇这腿脚不灵活的老兵要做什么，愕然间。

对方竟然带着那几人，随着乐声一变，一板一眼的，开始踏歌起舞。

入目只是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粗劣无比。

羽扇凝住在他掌间。

“张仓，”荀先生第一次唤了怯生生青年姓名，“你游历过不少地方，见过许多风土人情，可曾见过这种，知道这段是什么舞蹈吗？”

青年张仓也睁大了眼睛。

“弟子也是第一次看到......”

他被震撼了，熟悉宫廷礼仪，并且看过很多地方礼乐的他，第一次想去洗洗眼睛。那几个人，高矮参差，不是貌美舞姬不说，动作生疏没有美感，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

由那个瘸腿老头带头示范，倒像在练习一样。

围观的人，也是嘻嘻哈哈，笑的前俯后仰。

“老师，难道是本地乡老，在礼乐教化？”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张仓带着猜测的问道。

一边是阳春白雪的招牌，一边是乡下人都不屑于跳的拙劣舞蹈，太古怪了。

“不是。”荀先生回过神来，嘴角有些艰难，“这应该是你曹师弟的手笔。他告诉过我，准备组建只乐团，用来谋生，专门给商家生意拉拢人气。是这样吧，有常？”

“是的，先生。

车窗外，蒙面人回道。

“好像我们来早了。”

兰陵先生嘴角多了些意味，“见到这最原始的一幕。古时迎宾，主人需要准备礼乐舞蹈。他知道我这个老师喜欢这些，穷乡僻壤的，倒难为他了。听，还有熟练的，那个吹竽的，就很不错，并不是滥竽充数.......”

张仓听得面面相觑。

不知道老师是否在打趣。

谋生，有这么古怪的谋生吗？他出身河南郡，家底殷实，不缺吃穿用度。作为老师青睐的弟子，他也被放到各种位置历练过，从来不为这些考虑。何况，跟着老师，还需要担心谋生吗？

这位老师，目前职位虽然不显，很多郡守在他面前都得避让道路。

荀先生收了笑意。

“你现在就去找他。不，你才一个人，直接去店铺里，找那个小姑娘，让她叫人去各个城门找。”

被称赞有郡守之才的青年张仓，忙应了一声。

.......

城门口。

“什么，那位贵客就到了？”

曹霜有些意外，跟着满脸惊慌跑来送信的奚涓，信步往回走。

自己那位老师，不是说过几天才来吗，这就到了？有点措手不及啊，自己很多准备都没做好。待客地址拟定在豆腐铺，除了地方宽敞，适合招待客人，他也有种领导莅临视察，趁机搞些贷款的打算。

他是西河商会人员，对方明面身份是一郡老大。豆腐生意遭受税收方面的重大打击，入不敷出，涨价办法不可取，为了维持正常运转和规模扩张，负债经营势在必行。合理正当的请求，想必能通过西河商会的正常放贷流程。

那些摸奖生意，这几天被他停了。签筒木架什么，全撤了下去。虽然依这位老师个性，八成不会在意，可当面弄这些歪门邪道的，也太不尊重人家了。

不对！这小子怎么这么慌张。

曹霜觑了奚涓一眼，伸手拍了比他还高个的肩膀一下。

“不是告诉过你，要时刻有大将之风吗？天塌下来，也要处事不惊。莫非，这位尊贵的客人，看到了，我们豆腐铺门口，惨绝人寰的景象？”

他撇撇嘴。

摸奖道具撤下了，场地还在，不过是一群老头在强身健体，嗯，在人声播放器下排练广场舞。他有意让店铺的活计，充当歌舞演员，人人避之不及，包括这位憨厚的年轻人。无奈之下，只能取其次，让那群老儿担当大任。

学习能力差点，也没办法。

不过，无惧旁人目光，信念坚定，风雨不惧。

这就是他们的优势了。

奚涓回头给了他一个惊慌到极点的难看笑容。

“他们穿的衣服......”

“你说那位客人，身上穿得像大官似的，连我们县令都穿不起的朱红衣裳？”曹霜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那种红色衣裳，千石官员以上才能穿的。说了，来的是大人物，不用少见多怪！”

“不是啊，老板。”

憨厚青年奚涓，都快哭了出来。

“我们豆腐铺所有人，按照事先排练，开门迎接这位客人。然后从大门出来的，不是大老板，而是、是.......”

惊慌的他，终于把话说囫囵了。

“是一个女的！穿着女人衣裳，把那位客人迎接了进去。我们都不认识她，脸和大老板有点像，却又不是他！”

曹霜下巴，顿时哐当一声掉下来。

这和原先的彩排，的确不一样。

“她啊，是你们大老板的妹妹。”

曹霜眨了眨眼，面目严肃的对前者说道。

“有人问起来，你就这么说。我们赶快回去吧......”

......

怯生生青年张仓，看着身形高挑女子退出去。就是这位女子，出门迎接了老师一行人，仪容整洁，举止娴静有礼。

对方低眉垂目的，将一行人带到这间擦拭得极其整洁光亮的房间后，便捧上各种水果清水。形同突然来访，短时间能端出这么多季令水果，有条不紊，显得常有准备。直到打理妥当，客人示意她可退下，这才告罪出去。

可这不像主人，又不像仆人的模样，着实让张仓费解。

他望向窗前的老师。

荀先生却是拿了一盏竹筒做的水杯，里面温汤清澈，上面飘着几朵黄色小花，鼻尖能闻到轻微桂花香。摇晃了一下，轻抿了一口。

他笑了笑。

“这是你曹师弟开的商铺。而她，是这家店铺的店主”

张仓对这些，事先并不了解，顿时有些吃惊。不但吃惊老师这位弟子，跑去经商。推别人站在台前也就算了，还是一位年轻女子，这也太独具风格了。女性不都在家相夫教子，这出来抛头露面，管理偌大店铺，饶是他游历过很多地方。

相当少见！

刚进来这一路，看见沿线十来号人，个个惶恐的立在两旁，谨然有序。上楼时，他回头瞧了一眼，作坊里还有大量人手，也在各司其职。

有种荒谬的感觉。

一位指挥着数十位男子做事的女店主？

他脸上有些犹豫。

似乎看出弟子的心中所想，荀先生又喝了一口。

“有常，这个小姑娘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本地人士，没有背景，剑术中阶。”

角落里，简短回了几句。

张仓惊然。

看起来是个美貌女子，还是个能打的。

他马上低下了头。

“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次老师回临淄，留下的咸阳直辖郡内职位，可由他举荐。自己本来在外郡任职，这回到四川郡任副手，额外挂了一个西河商会职位。正苦于不懂商业，老师这是，让曹师弟给自己当帮手？

推出来的人，就这么厉害，做生意想必很有一套。

“你是我学生当中，最勤奋好学的，悟性也不差，这件事就这样了。”荀先生眼睛依旧望向窗外，“你职位挂在这里，先跟我回一趟学宫，跟那人学一些历书知识。这段时间，郡内诸事不用你操心，自有咸阳御史府派来的人负责，他是正职。”

同样被安排了的张仓，继续低头。

“一切听从老师安排。”

能被夸为勤奋好学，平日怯生生的他，内心有些惶恐和踊跃。

他还待说什么，门外传来轻轻敲门，还有那女子声音。

“贵客，你要找的人，已经到街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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