隳秦

始皇帝安静地躺在幔帐之中，像是熟睡一般。胡亥觉察到，刚刚进入始皇帝行宫时郎卫皆是陌生面孔，其中领头的都尉却是赵高的族弟赵成。赵高拉着胡亥一路进入始皇帝寝室，胡亥虽与始皇帝亲近，但这么直闯寝室还是第一次。

更令胡亥惊讶的是，寝室内站着左丞相李斯。李斯虽贵为左丞相，却是外臣，如今却出现在始皇帝的寝室内。

胡亥慢慢走近幔帐，不禁地跪了下来，轻轻地喊了声父亲。始皇帝像是没听到胡亥的声音一般，依旧平静地躺着。赵高轻轻关闭房门，房间内除了躺着的始皇帝，只剩下李斯、赵高和胡亥。

胡亥听到房门紧闭，抬眼看着赵高，略带惊讶。下一刻，胡亥听到赵高不高不低的声音，惊得汗毛竖起，大脑一片空白，灵魂出窍。

“陛下已经崩殂”。

在二十几位公子之中，胡亥最年幼也最得宠信。据说胡亥的生母来自昆仑山以西的胡地，身形风姿与华夏女子迥异，又别有一番风味。赵高却知道，胡亥得宠不仅是因其母受宠，更因其母非华夏出身，在秦国无故旧无牵连，孑然一身，始皇帝与其相处很放松。放松，恰恰是始皇帝追求的极致生活。

胡亥聪颖，秦律秦制无一不通，又经赵高点拨屡屡猜中始皇帝心思，颇为受宠。此次出游，胡亥是唯一陪伴左右的公子。

胡亥望着幔帐之中的父亲，想起父亲虽然严苛，对自己也算慈爱，忍不住悲从中来，刚想放手痛哭，又被赵高的声音打断。

“然太子之位未定”。

胡亥回头看着赵高，只看到自己的老师目光深沉坚毅，他迅速明白了赵高的意思。他是始皇帝身边唯一的公子，其余公子除了在上郡监军的扶苏，均困在咸阳。胡亥内心猛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太过胆大，以至于胡亥都不敢往下深想。

赵高从怀中掏出一份玺书给胡亥，玺书上只有短短一句话，“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胡亥有点发愣，望着这份已经开起封泥的玺书。

“玺书是给长公子扶苏。”

赵高扶起胡亥，“这份玺书乃昨夜陛下亲书，又是臣亲自用玺封泥。陛下密令，务必将此玺书送至上郡。这说明什么？陛下并无诏令分封诸公子而独赐长子玺书，说明扶苏就是太子。扶苏自接到玺书起，便是新的皇帝。这份玺书代表陛下授予扶苏合法的太子之位。”

“长兄一向仁厚有德，朝中大臣无不赞叹。他为太子也是顺理成章”。

赵高又一次用力的抓住胡亥，“公子错了。皇帝不效仿周朝故例分封诸公子，公子们无尺寸之地困在咸阳不过是群不愁衣食的的富户。”

胡亥知道赵高下一句话的意思，“长兄一向友爱兄弟，岂会对我们生出歹心。令君曾教导我，明君知臣，明父知子。既然父亲临终前并未分封诸子，我们既是儿子又是臣子，听命就是。”

赵高内心的怒火蹭的冒了上来，他没想到胡亥竟是这般的怯懦，面上依旧好言宽慰道，“公子还不明白吗，扶苏远在上郡，相距上千里。而现在皇帝身边仅我们几人，无论天下大权还是谁的生死存亡，都在你、我和李斯手里掌握着啊。臣自教导公子以来，深知公子心藏大志，若甘心制于他人，公子纵有天大的志向也要沉于海底”！

胡亥懦懦地回道，“圣人之道，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

赵高看着细说着微言大义的胡亥，心底第一次生出厌恶，但他还是耐心地劝说道，“商汤、周武杀其主，天下却称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这样的典故想必公子早就熟悉，臣只想告诉公子，历来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圣人行大德也不用再三谦让，顾忌区区小德而忘了承担天下重任的大义，必悔恨终生。眼下是上天授意公子扭转大秦天命，公子切莫犹豫，只要依照臣的建议果断大胆的去做，纵有鬼神当道，又有何惧哉。”

“此事还得与丞相商议”，胡亥看了一眼李斯。

赵高知道，光胡亥同意没用，他不过是个无职无权的公子，要促成扭转天命的大局，李斯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赵高恭敬地向李斯施礼，“禀左丞相，臣目前代行符玺郎一职，诏书未送，而陛下已然去世，此事只有我等三人知道。陛下赐给扶苏的诏书和皇帝的符玺都在臣的手里，立谁为太子只在于您的一句话而已。”

李斯拱手而立，有点倨傲，“这是为臣者该说的话吗，废长立幼，晋国三代不安宁；为争王位，齐桓公兄弟相残；商纣杀叔叔比干，殷都夷为废墟。这三件事都违背天意，所以才落得社稷隳灭，宗庙绝祀。令君慎言”。

赵高知道，不戳破李斯的心结，做不成大事，柴禾要燃烧还需要一把大火。“刚刚赵高所言，已经大逆不道，左丞相出了宫门，随手一挥便可将赵高拿下，赵高难逃五刑。临死之前，赵高有良言相赠。”

李斯目光炯炯地看着赵高，赵高暗自深呼吸一口气，决定自己和胡亥命运的时刻到了。

“敢问左丞相，您与蒙恬相比如何。不说功劳和威望，但就与扶苏的关系，您自问比得上蒙恬吗。”

“老夫不如”。

“扶苏登基，蒙氏必受重用，做上丞相是迟早的事。届时您将何以自处。您是荀子的高徒，名冠天下，又是始皇帝一统天下的股肱之臣，您愿意像冯去疾、冯劫兄弟俩，一味逢迎蒙氏吗。您的结局您是最清楚不过了，臣掌内廷中枢二十年来，从未见过有丞相被君主罢免而能把爵位富贵传至下一代的。”

见李斯不语，赵高接着说，“少公子胡亥就不一样了，他慈悲仁爱，诚实厚道，轻视钱财，尊重士人，天资聪颖却不善言辞，才不为人知。但他也竭力礼贤下士，尊重老臣，这样的品格在诸公子中绝无仅有。更重要的是，少公子还年幼，还是块璞玉，正需要您这样的重臣辅佐，方能治理天下。”

李斯明白赵高的意思。赵高前面一大堆利弊分析他并不在意。扶苏排斥荀子学说，自己却师从荀子，从思想上李斯与扶苏有着天然的矛盾，却不是不可调和，因为政治现实会压倒一切，他李斯既可做荀子门徒，亦可为孔孟门生。纵然蒙氏当政，他李斯也有周旋之法。

真正让李斯动容的是最后一句，胡亥年幼。年幼的君主易于掌控，李斯若以尚父之名秉政，名为臣实为君，整个大秦天下皆在他李斯的股掌中。赵高与蒙氏有仇李斯早就知道，赵高如此劝说自己行事也是有自己的私心。赵高再有野心胆量，也不过是一内臣，无权无兵，比当年的嫪毐差远了，朝堂之上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自己还可以借此事要挟赵高，若赵高不从，就以弑君之名诛杀赵高，以绝后患。

“老夫一生忠于大秦，只知道按陛下的诏令行事。我们还是要按照陛下的遗诏行事。”

赵高一怔，随即明白了李斯的用意，李斯的眼光落在遗诏上。外面的大臣并不知道始皇帝已然崩殂，而符玺就在自己手上，那遗诏的内容还不是自己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赵高立刻恭敬地回道，“左丞相的智慧堪比孔墨，定会永世封侯，与王子乔、赤松子般延年长寿、富贵永享”。

李斯向胡亥施礼，随即走出房门。

赵高扶住胡亥，刚想宽慰胡亥，只听胡亥一改哭腔，嘴角微笑道，“难为令君了，令君三寸不烂之舌就改天换命，胡亥感佩。他日胡亥登基，必重赏令君。”

赵高一楞，看着眼前的胡亥，随即内心叹了口气，看来每个人都在掩藏自己的真面目，李斯如此，胡亥也是如此。胡亥也不是自己想象般的单纯，想起他当初求自己向始皇帝进言，希望能随始皇帝出游。

起初赵高以为胡亥只是年少贪玩，把胡亥留在始皇帝身边增进父子感情也是好事，现在想来胡亥也是藏有深意。自己故意将胡亥引至始皇帝车驾，本想从另一面了解始皇帝的一举一动，弄不好也是胡亥刻意引导自己这么做的。胡亥与始皇帝朝夕相处，甚至始皇帝日常饮食起居胡亥也参与服侍。胡亥那一套装傻充楞又时不时来几个点睛之笔的聪明让始皇帝开怀大笑。

赵高当时还感慨，始皇帝父子感情其乐融融也是少见的场面。在琅琊时，始皇帝略感不适，太医令夏无且说是偶感风寒，休息几日就好了。到了沙丘，始皇帝的病情突然恶化，一直陪伴在始皇帝身边服侍的除了太医令夏无且和自己，就只有胡亥了。

赵高心里一寒，无意中看了一眼躺在幔帐之中的始皇帝，你虽贵为皇帝，坐拥天下，到头来还是躲不过别人的算计，明面的行刺易躲，阴险的暗算难防。我赵高胆子还是小了一点，对人性的险恶还是不够了解啊。回想会稽山祭祀后的出巡路线，始皇帝是在返回咸阳的路上。平原津乃黄河重要的渡口，过了平原津，离咸阳只有一月路程。始皇帝的死，既是天意，又是人为。

赵高想起卢生临别前对始皇帝的评语，暴戾无仁，违背天道。不止天要其死，芸芸

众生也在期盼等待着始皇帝的死亡，是无数隐形的手将始皇帝推向死亡的深坑。

本站网站:

阅读隳秦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lawace.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