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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信长的岛国战记

第16话︱战神逝世尾张陷入动荡

金黄的阳光落在信长身上。

他坐在起居室的廊道边沿,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株株茂盛的松柏已经很长时间,仍没有丝毫挪动身体的迹象。

浓姬从廊道另一端袅袅走来,步伐依然如猫般轻盈。

只是陷入若有所思状态的信长,并没对她的到来作出任何反应。

她在信长身旁停下脚步,低头细细端详着他眉宇微戚的表情,他看上去显然在为某些事情所困扰着。

浓姬也不言语,忽而悠悠探出右脚,以光滑柔嫩的脚心轻轻划过信长的脚背。

见他没有反应,她又随兴地用脚趾在他的脚背上来回蠕动着,这股微痒的奇妙感觉终于让信长低低呻吟了一声。

“阿浓,你就不能让我好好想些事情么?非得要挑这时候拿我寻开心么?”

“我就知道你有心事。”浓姬笑吟吟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大人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和阿浓说说,应该比像这样憋在心底要好一些。”

“想让我告诉你?就算我说出来,你一个住在深宫内苑的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或者我会是个很理想的听众。”

浓姬转头看向信长的侧颜,清风拂动她的长发,有几缕发丝恰好拂过信长脸颊。

“又或许,有些事情其实没必要非得一个人去独自承受着。”

“好歹你现在身边多了个妻子,无论什么样的烦心事,都可以腾出一半交给我来分担。”

她这番话似乎发挥了效应。

思虑重重的信长,表情随着她的话语不断发生着微妙变化。

最后,他的嘴角总算泛起一如既往的痞气坏笑。

“阿浓,你是知道老爹的病情越来越不乐观的。这也就预示着,有些力量开始压制不住了。”

“虽说老爹是领主,但实际上尾张全境里依然存在各大势力林立的情况。也就是说,有很多城邦实际上并没真正纳入老爹的管辖范畴。”

“过去这些城主多少畏惧老爹的强权和实力,如今他这一病倒,他们势必会蠢蠢欲动起来。”

浓姬安静地聆听着。

就像她鼓励信长倾吐出内心的烦闷一样,她将“理想的听众”这个角色扮演得也十分称职。

奇怪的是,即使从信长口中得知尾张国内形势正变得严峻,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担心的痕迹。

信长也留意到了这点,缓缓将头转往她的方向,微抬起下颔仔细端详着她的表情。

“喂,我说你这是为人妻子该有的表情吗?”

“呃,那请问大人,在听了你这番话后,我现在该表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切!不知道是谁说要分担我一半烦恼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分担我一半的烦恼吗?”

浓姬吃吃笑了起来。

“难道非得要我也整出一副烦恼忧虑的模样,才能算做分担吗?”

“如果大人烦恼、我也跟着烦恼,大人悲伤、我也跟着悲伤,但凡这样做能够解决问题的话,我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尽情烦恼和悲伤个够。”

“可现实是,就算我在这里捶胸顿足、痛哭不已,对局势也没丝毫帮助呀,那我为什么还非得烦恼悲伤不可?”

信长明显被她问倒了。

他嘴唇翕动着,在脑海里搜寻着恰当的词汇,却找不到能够反驳她的话语。

信长最后在吐了长长的一口气后,孩子气地嘟起了嘴巴。

“好吧,算你赢了。”

“难道不是吗?”浓姬忍俊不禁,“难不成女人守护男人的方式,就是为他痛哭流涕、担忧难眠吗?如果连自己都垮了,那还怎么守护对方?”

“你还真是伶牙俐齿啊。”信长感慨,“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挑不出毛病。”

“挑不出毛病,那就说明它有道理。”

“喂!”

信长轻嚷了一声,最后还是被浓姬给逗笑了。

他这一笑,紧绷着的脸随即舒展开来。

而看着他松驰下来的眉眼,她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明知道正置身于复杂的严峻局势下,两人却还能卸下心理负担、发自内心地相视而笑。

行色匆匆从廊道另一端迅步赶来的恒兴,恰好撞见这“不合时宜”的浪漫一幕。

于是,恒兴紧急刹住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杵在当场,神色略有些尴尬地欲言又止。

“恒兴,怎么了?”信长将视线从浓姬脸上挪开时,脸上的笑意仍未褪去。

“少主,我们潜伏在清洲城的探子传来消息,说是清洲城主彦五郎这段时间都在派出使者与信行大人接触,似乎有与信行大人结盟的迹象。”

“是吗?”

信长弓起右腿,以右手揽住膝盖,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吃惊的反应。

“这些在过去一直被老爹强力压制的力量,如今终于出现了缺口啊!第一个采取行动的,就是清洲城的彦五郎吗?”

恒兴在距离信长和浓姬有五步之隔的地方跪坐了下来,观察着信长的神情与反应。

“少主对此有何打算呢?”

“等。”

“等?”

“没错。就算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存在逆心,但在他们没有正式出手之前,我们都只能继续密切留意和观望他们的动向。”

恒兴用心思索与解读着信长这番话里潜藏的谋略,渐渐地,他脸上显露出有所顿悟的神色。

“少主的意思是,如果我们选择先下手为强,就会让他们在公义上先占了理,恐怕会导致更多摇摆不定的亲族倒向他们那边?”

“再监视他们一段时间吧,恒兴。”信长缓缓道,“爷爷昨天才刚从末森城那边回来,据说老爹的情况越来越不乐观。”

“若是老爹有个万一,就算我们无意出手,他们也会按捺不住率先发动进攻的,到时候反击就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谈到信秀不容乐观的病情,信长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下去,患得患失地轻轻垂下了头。

“大人……”浓姬和声轻唤,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到时候若是信行大人身边集结了家中的大部分势力,你们兄弟怕是难免兵刃相向了。”

信长霍然抬起了头。

他的忧虑与不舍,在刹那间被悉数一扫而空,瞳孔里闪动着恰似猛虎扑食前的威压与霸气。

“如果他们想冲我来,那就尽管动手好了。”

“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所以在这些人向我挥刀之前,我会拼尽全力把他们给全部击倒!”

信长完全是循着本能说出了这两句话。

局势越难,越激发了他的好胜心。

此刻的信长已经不仅止于织田信秀的嫡长子、或尾张国的少主,那种在瞬息爆发、决意要同命运对抗的义无反顾,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准备迎战强敌的猛虎。

这份战将般的气场,带着股“风云交战穿金甲”的压迫感,竟让浓姬看得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局势,就如同信长所判断的一样:

随着信秀病情的每况愈下,尾张全境越发陷入到各自为营的动荡当中。

何况信秀经过征战多年在尾张建立统辖权后,也没能彻底将分布在国内的地方势力悉数铲除。

最危险之处在于,现时尾张国内还保留着所谓的“守护”与“守护代理”这两大具有隐患的蛰伏势力。

“守护”与“守护代理”,其实指称的是两个职位,它们共同诞生于室町幕府的创立初期。

当时的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将同族或功臣安插为各国统领,他们的职位被命名为“守护”。

身为“守护”,能够充分行使领国范围内的军事、行政及警察之权。

在室町幕府体制下,有三个出身于足利将军一门的庶家,分别为细川氏、斯波氏、田山氏。

这三大庶家轮流担任将军的辅佐宰相,同时也是统领多个国家的守护领主。

这三大守护由于时常呆在京都侍奉将军,对领国的事务难以全部顾及,便任命心腹家臣担任管理领国的代理人,并将职位正式确立为“守护代理”。

纵观全日本六十六国,每个国家均由各大郡组成,因此在一些郡里甚至还任命了“郡代理”。

从“守护领主”到“守护代理”、再到“郡代理”,一个领国无论大小,领主所面临并需要处理的一大重要议题,就正是这般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

进入战国时代后,原本代表了领国最高权利的守护往往被架空,各领国的守护代理、郡代理却籍着手中的行政实权,逐渐成为真正掌控地方的实力者。

而世袭尾张国“守护”此职位的,乃是足利将军家的同族长老斯波氏,这个家族甚至还同时兼任着越前、远江两个领国的“守护”。

斯波氏在越前国的守护代理是当地豪族朝仓氏,在尾张国的守护代理毫无疑问就是织田氏了。

信秀一脉正是出身尾张织田家,但论出身与血统,信秀一脉只是从担任守护代理的织田主家里分支出来的分家,所管辖的地方也只有尾张西南部。

但拒绝向出身与命运低头的信秀,正是通过一场场战争,逐渐夺得尾张全境的统领权。

所以信秀虽然成为握有实权的尾张领主,但从道统与法令来衡量的话,仅是他出身分家的这一事实,就足以让领主这个位置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毕竟世袭着尾张“守护代理”职位的织田主家不但仍继续存在,还住在素来被视作尾张首府的清洲城。

从出身或血统来说,清洲城的织田家才算是“名正言顺”的尾张国领主。

到了信长这一代,担任“守护代理”的织田主家由被誊为文武双全的彦五郎继承,他比信长年长5岁,充满为主家夺回权势的蓬勃野心。

而且作为“正统嫡系”传人的彦五郎,手里还握有一张能够表明他具备统领尾张资格的王牌:

那就是担任守护的斯波义统,也和他一起住在清洲城里。

因此对于如今的信长来说,可说是处于前有群狼、后有恶豹的险境当中,但命运对他的考验与试炼,却并没有就此停止。

此后又过了半个月时间,信秀总算醒了过来。

得到消息的信长立即策马赶往末森城,根本不理会家臣们诧异的视线,旁若无人地一路奔向信秀的起居室。

“老爹,你醒了呀!”

他兴奋地在信秀床榻前“扑通”一声盘膝坐了下来,不假思索便紧握住了信秀的手。

“信长……”

信秀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他很想对嫡长子说些什么,然而才一开口却已经喘得厉害。

吓得信长立刻就阻止他继续再说下去:

“老爹,不用勉强自己也没关系!只要你醒过来就好、只要我还能像这样呆在你身边就好!”

感受到信长的急切与担心,信秀缓缓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信长的手背。

这只昔年叱咤风云的尾张之虎,此刻却连拍打儿子手背这个动作都显得如此疲软无力,巨大的落差看得信长不由得心里一酸。

“老爹,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他竭力维持着爽朗的笑容,尽量在信秀面前表现出乐观的模样,“我还想再和你一同饮酒畅谈呢!”

“好、好……”信秀嘴巴张了半天,总算费力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然而信秀终是没能如信长所愿的那般恢复如常。

他这一病,此后生活里的大多数时光,就始终被束缚在床榻之上。

信秀非但没能再和信长捧碗畅饮,即使在状态最好的时候,就算是被人搀扶着走上几步路,也会累得气喘吁吁。

病魔在不断侵噬他的身体,家臣与亲族都很焦急,忠心耿耿的政秀,在这期间几乎找来了日本所有享誊盛名的医师。

在昂贵药材与悉心诊治的加持下,又勉强撑过一段生命周期的信秀,终于还是油尽灯枯了。

天文20年·1551年·3月3日·末森城·城主府邸

身心俱疲的信秀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立即派出小侍从将重臣们从各地急召到末森城。

包括政秀、权六、河尻秀隆、佐久间信盛、林秀贞及林通具兄弟在内的重臣们,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末森城,他们都预感到了些什么。

土田夫人满面悲色地在信秀床褥前悉心照料着。

此前她已从京都请来的名医今井义明口中,确定了信秀很可能撑不过这几天的事实。

“大家……都到齐了吗?”

信秀费力地翻过身子,侧身望向跪坐在下座的重臣们问。

“是。主公,您要见的家臣们全员都到齐了。”政秀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了起来,“现在您可以和大家说话了。”

信秀缓缓吸了口长气,虚弱却仍旧顽强地开了口。

“今天把你们紧急召来,为的就是确立家中继承人一事。”

“长子世袭制,是确保长幼子嗣不会因为继位问题产生纷争、甚至自相残杀的唯一方法,是我们织田家先祖的智慧结晶。”

底下的重臣们神情凝重地恭听着信秀的教诲,他们每个人心里的盘算与利益考量,其实都没能躲得过信秀的眼睛。

“我知道在场的有些人,对于信长存在疑虑,担心他是否能真正胜任尾张国领主一位。”

“我想你们也知道,我总共生了十二个儿子、还有十二个女儿。但是,在这十二个儿子当中,能被列为继承人的只有一人。”

信秀这番话听得土田夫人心里一惊。

她的眼角余光不禁瞥向了下座的权六与林秀贞,而他们两人此刻的注意力也高度集中在信秀的每句话语里。

“听好了。”

信秀气喘吁吁地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脸色在这期间经历了从苍白到铁青、又由铁青回到苍白的变化。

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尾张传奇男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拼尽全力去与死神对战着。

“继任织田家下一任家督、尾张国下一任领主的,是我的嫡长子信长!”

“你们都听明白了吗?还不快回答!”

谁也未曾料到,气若游丝的信秀居然回光返照般地焕发出威猛气势,威严洪亮的声音顿时将在场的重臣们都给吓了一跳。

“是!”由政秀率先高声回应,其它重臣也纷纷伏地拜倒领命,“我等自当谨遵主公之命!”

然而刚才这场威风凛凛的宣布,却是加速耗尽了信秀最后的生命之火。

“政秀,你听到了吗?”他满意地环视着四周,微笑着呢喃道,“他们此番的表态,此后可就要靠着你来落实了。”

“是。政秀责无旁贷。”政秀含泪回应,“尾张的下一任领主、织田家的下一任家督,都必须是信长少主,无论是谁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好。很好、很好……”

信秀微笑着转头想望向政秀,可在两人视线还未能产生交集时,他忽地身体一抖,整个人顿时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主公?”

政秀察觉到了什么,试探地轻唤了声,然而他所迎来的,却是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沉默。

“主公?您有听到我的话吗?我是政秀啊。”他颤声询问,“主公,您别吓我啊……”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土田夫人掩面而泣,随着她的抽泣声响起,重臣们全都悲痛地伏地拜倒。

他们确实是发自内心地追随在信秀周围,可如今传奇落幕,这名长年率军征战四方的战将终于在四十二岁这一年,正式划下了人生的句点。

政秀紧紧地扶着刚合上双眼的信秀。

虽然明白他的主公已经逝去,但政秀仍不肯就这样把他放回到床褥上,似乎一旦放下,他就要永远失去自己追随了半生的主公一样。

两人相识于微时。

政秀原先是斯波氏的代官,与信秀本为同僚关系,但在共同经营治理尾张的过程中,信秀的军事与政事才华逐渐大放异彩,并在多场征战的大获全胜之下成为领主。

政秀可说是贴身感受到信秀的强大实力和人格魅力,心甘情愿转变为对方部下的。

他在财务管理、内政经营、外交联盟等领域均为信秀立下汗马功劳,在他的辅佐下,尾张国的经济实力渐渐宽裕了起来。

如同政秀对信秀的忠心耿耿,信秀对政秀也从不吝信赖与重用。

在信秀的支持下,政秀实际运作了进贡给朝廷的献金,还与朝廷方面负责联络各国领主的权大纳言山科言继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因此被信秀任命为嫡长子信长的监护人兼老师后,政秀毫无保留地在信长的养育过程里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这是主公最为重大的托付,他将这个国家的未来交付到我的手上,我绝对不能辜负他的期许。

——每当为信长的顽劣伤神或无措时,政秀总会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与他携手走了大半生的主公信秀,却于四十二岁的壮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这使政秀觉得自己生命里某个重要的部分,像在瞬间被一把抽空了似的。

“各位,你们都听到主公的遗命了么?”

政秀拼命控制着自己颤抖的手,竭力表现出从容的仪态,继续扶着渐渐变得僵硬的信秀。

“从今日起,统领这个国家的,将是从少主进阶为新领主的——织田信长大人!”

“他从此刻起,将是我们全体家臣、乃至这个国家的主公!”

紧紧扶着已经逝世的信秀,政秀当着土田夫人与全体重臣的面,把信秀的遗命又重复与强调了一遍。

此刻是强化信长作为嫡长子兼正统继承人这一身份的绝佳时机,纵使悲痛,信秀仍清醒地牢牢把握住并再度确定了这一点。

在重臣们均各怀心思的安静氛围里,河尻秀隆率先接过了政秀的话。

“在下河尻秀隆,愿谨遵老主公遗命,为新主公信长大人竭力效劳。”

继河尻当众表态后,另一名位高权重的家臣佐久间信盛也缓缓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我佐久间虽不才,但势必会遵循老主公遗命,为辅佐新主公信长大人恪尽职守。”

以政秀为首,河尻与佐久间紧随其后陆续表态,再凭据着信秀遗命的这道大旗,齐心协力地确定了信长的新领主兼家督之位。

不发一语的重臣里,攻于心计的林秀贞脸色阴森,脸上表情不断地交替变化着。

权六额头则隐约青筋浮现,素来以威猛著称的他,花了好大气力才抑制住想要反对的念头。

而土田夫人眼里则闪过一丝寒光。

丈夫信秀才刚逝世,从织田家主母变为寡妇的她,已经忍不住在心里开始为最宠爱的次子信行谋划前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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