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有鱼

接到于南辛电话的时候，于北鱼正在画设计图，没等于南辛把话说完，他就扔掉手中的笔，起身跑了出去。书房里，只有飞落到地面的画纸，和桌上滚动的铅笔，昭示着主人的心慌意乱。

一路开车疾驰，于北鱼在医院看见陈昔年的时候，她的侧脸连着脖子，以及左手都包上了厚厚的白色纱布。

护士的动作很轻，但陈昔年还是下意识地瑟缩到一旁。

“对不起，陈小姐，我再轻点。”

“没关系，我没事。”陈昔年安慰她，强忍着疼痛身体不再乱动。

那个女孩已经被强制带离，安排在了单独的病房，因为对方生病，所以也没有办法去追究她的责任。

于南辛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面色铁青，不留情面，几个年轻的护士被吓得流出了眼泪。

“这次意外事故我们要负很大责任。”于南辛看着她的伤口，“你可以保留起诉追究的权利，我们会按照法律给你相应的赔偿。”

陈昔年看着他严肃的表情，没有接他的话，只问道：“她手上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住院前不是都会安排人进行检查吗？”

于南辛脸上有些懊恼，这次的事故他也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我的办公室门没关，她进去砸碎了盆栽……”

“她父母在外面等着，想对你道歉。”

“不用了。”陈昔年摇头，“就当是我今天运气不好吧。”

她不想去追究谁的责任，不是因为她太过善良，只是她见过吴雪霞发病时的疯狂，所以对被伤害这件事只能选择原谅。

于南辛还想再说话，余光中却看见有人过来。陈昔年见他许久不说话，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到病房门口站着的男人。

于北鱼走到床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陈昔年的眼睛只能落在他的胸膛。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薄衫，没穿外套，应当是从家里赶过来的。

于南辛见状，示意护士包扎好后离开。

他的手指微凉，落在她的脸上，陈昔年忍不住向后微偏开头。

“疼吗？”于北鱼看着包裹着她的白色纱布，眼里诸多情绪翻滚，最终落在手上，也只是指尖轻柔的触碰。

不敢用力，怕让她更痛。

陈昔年微微摇头，“不疼。”

于北鱼嘴唇微抿，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总是习惯将所有的伤痕隐藏好，即使流出鲜血，也只会佯作无事地摇头，冲所有人都笑着说：“我很好，没关系。”

“陈昔年，可我很心疼。”近乎叹息的一句话，在陈昔年耳边响起，夹杂着浓到极致的渴求与欲望。

她的伤口因为这句话忽然发烫，烫的她心脏紧紧缩成一团。

女孩的父母还是来找她道了歉，“陈小姐，真的对不起，嘉嘉不是故意的，我向她代你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母亲脸上淌着泪，明明还很年轻，眼睛里却充斥着疲惫不堪，父亲眼眶红肿，佝偻着背，沉默无措地站在一边。

“她以前真的是一个好孩子，又善良又孝顺，谁知道忽然就得了这种病，谁的话也听不进，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简直跟个……”

身体上的病痛或许还有治愈的希望，但精神上的创伤会让一个家庭崩溃，谁也不想自己的家人变成其他人眼里的“疯子”“神经病”。

“我没事。”陈昔年不习惯说一些安慰的话，只是淡声说：“住院治疗，定期吃药，会有治愈的可能的。”

“谢谢，谢谢你。”女人一连声地感激道，情不自禁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于北鱼挡住。

于北鱼眼神冷峻，一脸冰冷，他不会代替陈昔年去责怪或者追究他们的责任，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既然知道她是病人，家属就应该一刻不离地看着她不是吗？你们把病人送到医院，就以为万事大吉，发生了意外，就用一句她生病了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来逃脱责任。”

“是，她确实不用负责任，今天也没有造成生命危险，可万一呢，如果她今天拿的是刀，如果医生晚来一秒，陈昔年……”他情绪激动，说到这里，已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竭力克制的后怕。

“你们说再多的对不起，再怎样诚心诚意的道歉，都没有用。”

那对夫妻因为他的话自责到泣不成声，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人想要无缘无故地去背负一条人命，于北鱼说这些话，对他们来说，足够沉重。

女人弯下腰，翻来覆去只有那么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以后我会看着她，绝对不会让她再去伤害别人……”

陈昔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眼泪，眼里有无措和心疼闪过，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伤人者自责，被伤者心里也不好受。

这完全是一场谁都无法预料的意外。

于北鱼牵着她没受伤的右手，从两人身边离开。

离开医院前，陈昔年去看了吴雪霞，她中间醒来过一次，没有看见陈昔年，就以为她已经回去了。在床上坐了一会，没过多久又睡了过去。

陈昔年看着她，心里有些担心。

精神病人睡过去对照顾她的人来说是一件省心省力的事情，每次吴雪霞情绪发作的时候，陈昔年就盼着她赶紧睡觉。但现在睡得多了，她又开始害怕，会不会身体出现功能性问题。

她想要去问问于南辛，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争吵声，陈昔年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不是这里的医生吗？连一个病人都看不好，你们医院里的人都不做事吗？还有，你离开前为什么不把办公室的门锁好，于南辛，你做事能不能认真仔细点！”

看着在他面前发脾气的男人，于南辛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声说：“于北鱼，注意你说话的态度，你能不能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于北鱼声音凛冽，脸上带着罕见的戾气，“陈昔年受伤了你看不见吗？造成这样的意外，你不应该负责任吗？如果你连一个普通人的安全都保证不了，凭什么在这里当医生？”

“于北鱼。”于南辛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脸色也迅速冷了下来，两人针锋相对，“这里的病人不是普通的病人，他们的情绪不受控，随时都会发病，医生护士就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每一个病人，这里不是私立医院，没有那么多人去精心看护一个病人。”

“况且病人住院的时候医院都会检查他们携带进来的物品，这只是一场意外。”

于北鱼朝他吼道：“你既然知道他们是疯子，会随时犯病，就应该提前做好预防，他们精神有问题，你也精神有问题吗？果然跟那些人待久了，你已经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思考问题了，我真怕你哪一天也……”

“于北鱼。”陈昔年出声打断了他，在他说出更严重的话之前。

因为她的出现，两个男人的争吵暂停。于北鱼眼神森然，绷着一张脸，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

他转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生气的脸。

回去的路上，车内气氛压抑，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到了公寓楼下，陈昔年准备下车离开时却被拉住手腕。

“对不起。”于北鱼看着她脸上的白色纱布，觉得万分刺眼，但还是低声向她道歉。

“我不应该在医院发脾气，吓到你了，是不是？”他声音低沉，脸上写着自责和懊恼。

陈昔年不看他，将手腕从他握着的手里抽出，“没有……你不用道歉。”

她抽离的动作让于北鱼心里一慌，急切地将她还没完全抽开的小指攥住。

“我可以向于南辛道歉，我不该冲动说那些话。陈昔年，我只是看到你受伤很害怕，我不敢去想你当时有多疼，万一他们没有及时赶到你会发生什么事……”他焦急地剖析自己刚才的心情，希望她能够谅解他害怕失去她的心情，所以才会生气愤怒，口不择言，迁怒于南辛，说出那些不理智的话。

“于北鱼。”陈昔年打断他。

“这是我的事情，发生意外的人是我，受伤的人也是我。”陈昔年转开头不看他，外面天色渐暗，她将下面的话一字一字冷静说出，“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不论是受伤或者是……死掉，这是我的人生，不幸也将由我一人独自承担，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

于北鱼脸色惨白一片。

陈昔年不敢看他，将小指用力从他的禁锢中挣脱，“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不过麻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要的……我给不了。”

她急切地用力打开车门，却发现车门已经被锁住。

身后一股大力将她拉近，陈昔年慌乱抬头，一霎那间撞进了他的漆黑眼眸。

于北鱼紧绷着一张脸，脸上血色尽褪，眼眶通红，狠厉盯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仇人，那双眼睛里有着灭顶的愤怒、悲哀和失望，声音沙哑地说：“我要的，你给不了。”

他低笑出声，笑声里溢满讽刺和绝望，“陈昔年，你倒是说说，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陈昔年被他眼里的痛苦吓到，下意识挣扎，却被对方钳制住双臂，让她不能动弹半分。

“你连我要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能轻易地说给不了我呢？”于北鱼无视她的挣扎，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咫尺之间，呼吸相闻，他只要一低头，便能将她亲吻。

“于北鱼，放开我。”陈昔年叫他的名字，嗓音颤抖。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于北鱼，记忆里的于北鱼从来都是冷静理智，温柔沉稳的，就算是生气，也只会独自坐在一边默默消化。不会像现在这样，强势压迫到令她害怕，但更多的还是心痛。

是她把于北鱼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你说啊，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的，从头到尾都知道，不是吗？你敢说出来吗？”于北鱼不放过她，硬是要逼她说出那个答案。

陈昔年无助摇头，眼里流露出乞求和哀伤，她不能说，说了就会打破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说了便再也回不了头。

但于北鱼无视她的乞求，他强硬地坚决不让她逃避。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终于陈昔年眼眶里泛起了泪，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滴落到下巴，她就算哭也是无声的，但始终不曾向他屈服。

触到那抹温热，于北鱼心跳了一下，手上卸力将她的肩膀松开。

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他语气卑微，苦笑道：“承认我喜欢你，承认我想和你在一起有那么难吗？”

于北鱼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低声哄她，“别哭了，一会眼睛越哭越肿。”

但陈昔年的泪水却流得更加汹涌，简直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

他低叹一声，语气里透着无奈，“陈昔年，我被你打败了。”

“别逃开我好吗？就算……现在不喜欢我，但是别逃避可以吗？”

“承认我的心意，承认我对你的爱，这份爱是存在着的，是真实的，你可以暂时不接受，但不要视而不见，更不要说让我离开你的话，好吗？”

他的语气太温柔，又让她想要哭，她压抑着自己，不发出一丝声响。

“眼泪流到伤口会发炎的。”于北鱼从旁边抽出纸巾，将她脸上的眼泪轻轻擦干。

等陈昔年情绪平复下来，眼前是一片水光朦胧，她的两只眼睛明显红肿，尽量平静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为什么要对她付出感情？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温柔？

……

对这个问题，于北鱼沉默了良久，然后看着她泛红的眼睛，笑着说：“谁知道呢？或许是命运吧。”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非得是她？

世上女子何其多，他何苦非得要一个陈昔年。

他将那往日诸多时光在脑海里回溯，一页一页地翻找，想要寻找出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或者是找出这个问题的否定答案，但找了许多次，却始终找不到。

他只能在那些时光里，清醒地一次又一次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不再挣扎，如果这是上天给予他的命运。

那么，他接受就是了。

是命运，让那天下起了暴雨。

是命运，让他冲进了那间亭子。

是命运，让陈昔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命运，让他在拥挤的人潮中，看见大雨里的陈昔年，开始一场心动。

……

他接受了这命运，承认于北鱼这一生，的确非陈昔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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