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森林

坟地旁边打车难如登天，楼听在雪地里跋涉，不疾不徐，耳后别着“紫气东来”那根烟。起初两只手轮着拿手电，后来都冻没知觉了，就把它夹在腋下，手用来轮着拖皮箱。

严冬深夜的半城简直是荒城，特别是年三十，走出里路都不定见得到个人影儿，拐进几个街道，路还是黑的，窗却连成片的亮，灯光照亮了路，却照不亮楼听，那些欢笑和睦锁得太深了，把他隔绝开来。

他睫毛上结层细碎的霜，嘴唇青紫，人清瘦，穿了厚棉衣湮在漫天雪地里也像锋利的飞禽。虚无的白、前途未卜的白，与之搏斗留下一线脚印。

直到看见人间烟火气，楼听才后知后觉发现已经是早上了，在他眼里，早餐出摊了就是天明。

亮不亮是一说，他得喝点东西暖暖身子。

豆浆一块钱一袋，规格约摸350毫升，其实不精准，楼听一拎就知道多了起码二十克，吸管在薄软的塑料袋上扎个小眼，没两口它就蜷缩起来。

楼听把塑料袋掷进店前的铁皮垃圾桶，又掏出一个硬币，老板心领神会地又舀了一袋。

楼听又一拎，这回更重了。

白费。他抄过滚烫的豆浆塞在了棉袄和毛衣的空档里继续赶路，昏昏沉沉地想。眼皮很重，楼听在上头摸到了一把冰化的水。

一直走，沿着大路走，沿着小路走。直到天真正的亮了，楼听站在绿铁皮单元门前，摸到了回家的门槛。

一个不知道谁家小孩儿坐在第一个台阶上，穿件打铁似的军大衣，从头裹到尾，只露出滴溜溜的眼睛和油成缕的发梢，挡住了上行的楼梯口，楼听静默地和他对峙片刻。

这虚度的半分钟，他任由思绪飘乱，想到北美的流浪狗，成群结队，恃强凌弱，队列森严，专挑落单的人轮番进攻。人类抛弃了它们，故它们也抛弃人类社会，成立了四脚国度。

野化的狗和狼近乎无异，二者没有生殖隔离，诞下一窝窝狼狗，基因延续，仇恨也刻骨铭心。

楼听不幸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被包围过，身上甚至没有食物——对面是要干票大的。

他既不声张，亦不示弱，只是定定伫立，定定凝视，分秒流逝，楼听漫不经心地逼近，目空一切地睥睨头狼，直到它垂耳夹尾，狼群霎时鼓馁旗靡，一哄而散。

可惜——此次应付的是只涉世未深的小狼崽，楼听的皮箱都轧上他衣摆了，这人还无知无觉地堵在路中间。

够近了。眼珠子颜色浅，皮肤很白，像绥芬河边穿马裤的少民。楼听又想到雪，纤薄的雪是他的眼皮，冗长的睫是他的双翼，都跌进盈盈如湖的瞳，好一副鹭鸶戏冬水。

正准备跨过去，脚边响起突兀的半城话：“人、大。”

楼听没回头，余光睨了下，又跨过两个台阶。

“人、大。”这次声音没法忽略，小手伸出来跟枯树枝似的，攥上羽绒服下摆的衣标——是个加拿大本土牌子，标明含绒量90％。

楼听莫名笑了，觉得此情此景很适合做范例，那群玩摄影的富二代绝对不会吝啬自己的快门，架好相机狂拍它个十张八张。

标题就叫《骨瘦如柴的落后地区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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