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森林

这小野狗突然窜起来，拖着厚重的军大衣徙过青灰水泥地，干燥的楼道就铺天盖地扬起灰，只留个飞沙走石的背影，一溜烟儿钻进楼梯拐角没了踪迹。

楼听静立片刻，留心数台阶上的脚步频次，待尘埃落定后才纡尊降贵地抬脚。估摸这小流浪汉应该是进自己家去了。舌尖在牙缝里扫了一圈，呼出显而易见的那两个字。

陈、余。

拉开虚掩的防盗门，鞋跟垫在门槛上发顶就蹭到门框，楼听有些嫌弃地颔了颔首躲灰，面前是一具尸体，瘫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红光满面，嘴唇乌紫，从下巴颏延至颈窝灌满了半消化的酒肉。

臭。

楼听动身轻慢的审时度势，视线绕过昏暗老旧的客厅，径直步向厨房，那小孩儿已经脱了碍事的军大衣，身上套一件藏青色的厚毛衣，起的球比衣服还厚。

楼听打量陈余半天，陈余不声不响不回头，自顾自在煤气灶跟前烧热水，输气的管子早老化了，拧了几次都只“滋滋”响。

随后，在楼听挑起的眉眼间，陈余翻找出个绿色打火机，点着了张油污沉厚的旧报纸，老练地引燃灶子，火光腾起，同他的头齐平，甚至还要冒个尖儿。坑洼的铝壶被注入了生气，也“滋滋”叫着吐热雾。

在楼听的视线里，陈余突然就那么亮起来。

陈余的手很难不聚向有温度的空气，关节已经冻红肿了，指头还是枯瘦，生了不少茧，十指互相依偎揉搓。

二人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水嘶鸣一声煮沸了，陈余架着杆瘦的胳膊把那么大一壶水拎到客厅，晃荡地给茶缸蓄满水，楼听漫不经心地尾至跟前，蒙睃一眼。

哦，是一具父亲。活着，可惜了。

楼秋生还酒意盎然着，状似一头行动缓慢过冬的熊爬起来，仰在沙发靠背上看着楼听笑。

笑，笑，笑。像在看待宰的牲畜，行情太好，卖上天价了。

笑，笑，笑。笑到手抖，抖得像在数钱。

楼听始终侧身静立，唯有一呼一吸绵延，不知看向何处，蓦地也发出声短暂的笑，不像笑声的笑。

陈余捧着茶缸啄水，楼听漂亮的脸在腾腾的热气里漶漫不清，而后，羽绒服的拉链被拉开，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坠出个角，楼听掏出来厚厚一叠钱放在了这具父亲面前。

在楼秋生吐唾沫哗啦啦数钱的漫长间隙里，陈余脑海里有一片洼地，土壤肥沃。楼听那双手，苍白的、骨节分明的、青筋遒丽的、静脉了然可见的一双手，就这么扎下根，纵横盘错。

已经不烫嘴了，陈余闷头嗦了一大口水。再抬起头时只捕捉到一簇黑，穿堂呼啸的厉风撬起他的衣角，楼听拎着皮箱消失在防盗门外。

陈余重新缩回军大衣壳里，他把衣领翻起来，拢头上，视线就狭窄了，逼仄的鼻息间唯有灰扑扑的土味儿。

是很多张红色的钱，楼秋生不再数了，而是把它们安放回纸袋，动作柔缓，面色陶然。

陈余歪了下脑袋。对上肃立在电视柜旁的黑白相片，这个人的名字叫“那个谁”，楼秋生和妈妈之间用这个指代她。

陈余想到人会变小，装进罐子里，留下一张没有颜色的照片，静静地长年累月地倚靠在墙根，现在，用来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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